(二十二)白鷺何方
曾經在雲南叱吒風雲二十餘年的故尤教教主藍星,最終在民眾歡慶牯藏節的鼓樂中悄然離世,連帶著一個意味深長的秘密,玉璽的秘密。
當天晚上韓山彥抱著藍星的屍首獨自離開,他走時留下了一首同樣意味深長的佛偈:
伐樹不盡根,雖伐猶複生;伐愛不盡本,數數複生苦。
猶如自造箭,還自傷其身;內箭亦如是,愛箭傷眾生。
而第二天,就是送魂祭的日子,也是新教主明禾接任神位的日子。
明禾穿越重重匍匐的人群,神情疲憊的走下祭壇,徑直向我。耳畔依舊是古老而神秘的歌聲,眼前依舊是虔誠而惶恐的民眾,有那麽一瞬間,我恍然覺得一切的一切仿佛還和剛來這裏時一模一樣。然而,世事早已物換星移。
“還沒找到他嗎?”明禾眼中滿是哀傷。
陳友諒搖了搖頭,歎道:“沒有。”
自昨夜種種變故之後,一塵就不知所蹤,我們怕他想不開,就四處追尋,然而毫無他的身影。
他畢竟是一個人,那樣驕傲孤潔的一個人,又如何能忍受命運之手橫加給自己的這一身汙穢?
我思忖道:“他為何不辭而別?我們已經動用了附近幾個寨子裏的所有苗民,依然遍尋不得。這麽短的時間內,他又能到哪去?”
陳友諒擔憂道:“他若不想被人尋到,就永遠不會有人能找到他!”
明禾聞言,眼中升起一絲倔強和決絕,她突然大聲喊道:“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騙不了我的,別再躲了!”
我詫異的看向她,周圍卻並沒有人回應她。
驀地銀光一閃,她從懷裏抽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如雪的皓腕上,她喊道:“你知道我什麽都做得出!”
依然沒有人回應她,她狡黠的一笑,卻無限悲涼,鮮血無聲無息的從她的腕間湧出。
我一驚,拉住她,叫道:“你瘋了?”
“我自有分寸。”她衝著我淒然一笑,對著自己的手腕又是一刀,血流的更深更廣。
我震驚地想奪回她手中的匕首,她卻再度揚起利刃。
“噌——”
千鈞一發之際,一顆石子從遠處飛來,打落她手上的奪命之刃。
她被激的後退一步,身子已然歪斜,眼看就要倒下。
一個人疾馳而來,一個旋身將頹然的她橫抱在自己懷中。
“你這是何苦?”那人正是一塵,他一開口,一股濃烈的酒氣就飄蕩在空中。他潔白的衣衫不再一塵不染,而是沾滿了泥濘;他清雋的麵龐也不再俊美無瑕,而是披露蒙塵,胡子拉雜。
這還是那個一塵嗎?
明禾安靜地躺在他懷裏,明媚的麵龐因失血過多而慘無人色,她微笑著婆娑著他麵上的胡渣,緩緩道:“你又是何苦?”
一塵閉目不語,神色哀傷。
明禾微微笑著,溫柔地說:“不管如何,我就要死了。你告訴我,那天晚上,你對我是真的還是假的?”
一塵驀地睜開眼,痛聲道:“你不會死,我帶你去找仲嬰!”
明禾搖了搖頭,歎道:“不必找他,一個人若一心向死,誰也防不了。”
一塵的眼中閃過悲色,他輕輕覆上明禾血流不止的皓腕,歎道:“你是一教之主,你不能這麽任性,你不能……”
明禾捂住他的嘴,道:“你是我的哥哥,你也不能!”
一塵通身一震,喃喃道:“明禾妹妹……”
明禾又道:“你還沒告訴我,真的還是假的?不許騙我,你知道,你騙不過我的!”
一塵將她深深摟在自己懷中,歎道:“沉淪,沉淪的又何止你一個……”
明禾嫣然一笑,附在他耳邊道:“我還是喜歡你叫我明月。你放心,我沒事的。種了蠱王的人,每個月都要放一次血,以排解蠱王的毒素。我是騙你的,我不會死。”
一塵驚訝地鬆開她,明禾衝他眨了眨眼睛,又道:“怎麽樣?我是不是很會騙人?”
“你一直都很會騙人。”一塵突然站起來,扭頭就走。
“哥!”陳友諒和明禾齊聲叫住他。
一塵的身形頓住,卻並沒有回頭。
明禾望了一眼陳友諒和我,對著一塵的背影說:“你聽好了,我不許你死!不管你去天涯海角,隻要你死在我前麵,我就自受萬蛇噬骨之刑!”
一塵身軀微震,突然放聲大笑,那笑聲裏蘊含的悲切之意卻深廣如洋。然後,他又繼續向前走去,邊走邊高聲唱著: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陳友諒默默握住我的手,一言不發,但他的眉眼裏卻是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憐憫。自此之後,他又將失去一個親人,一個朋友,一個真心相對的人。
明禾望著一塵漸行漸遠的背影,嘴角漫出一絲淒涼而蕭索的微笑。
“一塵大師!”我輕聲喚了一句,但我知道,他是不會再回頭的。
可天地之大,他這隻孤獨的白鷺又將飄往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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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在滇南的某個小鎮裏來了一位僧人。那僧人終日帶領一幫當地惡霸,吃喝嫖賭無所不為,百姓都恨他至極。
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後,那些曾經為禍一方的惡霸們竟然一個接一個地變成了良民。嗜賭的自斷手指,愛嫖的娶了賢妻,殺人越貨的去官府自首,遊手好閑的卻打起了長工。而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特征,就是都曾經跟隨過那個惡貫滿盈的僧人。鎮裏的人終於意識到,這個僧人不一般,竟是個得道高僧!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這個僧人用其一生的名譽和青春向世人證明:出世與入世之間不過是世人賦予的紅塵界限,心懷萬物,普度眾生,才是修佛者的最高境界。
後來,當地的百姓競相去拜訪、叩謝,卻看到那個僧人盤坐在自己簡陋的居室內,大笑著歎了一句:“一塵,自此無塵矣!”
眾人正不知所以,隻聽他又低聲吟唱著: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這一句一出,他便坐化涅槃,魂歸西天了。
而那一天,正是故尤教教主明禾作古的日子。
許多年以後,蒼山彌海間到處流傳著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說是美麗的月神下凡入人間,在蒼山偶遇了一個俊俏的小夥子,二人一見鍾情,墜入愛河。奈何仙凡兩隔,天神詛咒二人永世不得相戀。那小夥子一片癡心,就跪求天神將自己變做彌海上的一隻白鷺,日日夜夜棲息在彌海的波浪上,親吻著彌海裏的金月亮。
於是,為了紀念他們之間的愛情,每到月圓之夜,彌海上的船夫們都會高聲歌唱著這麽一首歌謠:
“噢,蒼山上的白鷺呀,
你要飛向何方?
你怎麽,
不去看那十裏花香。
彌海裏的金月亮。
難道你不念想?
難道你不癡狂?
噢,蒼山上的姑娘呀,
你為誰染了白霜?
滄海已化作良田,
街坊又做了汪洋。
你要飛向何方?”⑴
一塵,清逸孤潔的一塵,白衣白襪的一塵,白鷺般飄渺的一塵,自此隱入天邊的微雲中,無牽無掛,無塵無埃。
但我的故事卻並沒有結束,一切才剛剛開始。
注:⑴咳咳,允許我小得瑟一下,本歌謠係楊末童鞋自創,與本卷第二章那首同出一轍。作的不好,還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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