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地獄天堂
陳友諒急忙上前扶住一塵,道:“我隨你去!”
一塵愛憐地望了他一眼,道:“何苦?我一人去便可,你去不過是枉擔風險。”
陳友諒目光熱切,緊緊握住他的手,堅定道:“一世兄弟,生死與共。”
一塵慘白的臉上竟泛起紅潤,他淡然一笑,反拍了拍陳友諒的手臂,溫聲道:“好,好。你既然執意如此,我也不做勉強。那便讓咱們兄弟,一同到地獄闖一闖。”
“還有我!”我接口道。
“不可!”
“那怎麽行!”
一塵和陳友諒紛紛反對,我快步上前,向一塵道:“你放心,我此去並不單是為了你。難道你忘了太鶴山上你我之約?”
一塵愣了一下,遂即笑道:“不錯,韓姑娘此次前去,無可厚非。”
明禾驚訝道:“原來你竟是女子?”
我緩緩點頭,陳友諒攥著我的手臂,喝道:“你瘋了,你一個女人家,連把劍都拿不穩,逞什麽英雄!你以為你腰上別一把劍就是武功蓋世了?”
“噌——噌。”
兩道寒芒應聲而起,瞬息之間,我和陳友諒已拆過兩招,此刻執劍對峙。
望著他驚訝的眼神,我傲然道:“女人是天生的弱者,但她不會永遠隻是一個弱者。”
他鬆開我的手臂,突然笑了,道:“好,有膽你就來吧,到時千萬不要拖我們的後腿,不然我可不會救你。”
我不屑地望了他一眼,將青冥歸入劍鞘,道:“生死由命,我這條命隻屬於我死去的父親,屬於我活著的族人,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與慷慨。”
他聞言神色一黯,默默不語。
明禾望著我們三人,緩緩道:“既然如此,我就與諸位一同接受教主的試煉。”
說著,她又轉向仲嬰,冷然道:“大巫師,請你去準備一切吧。”
仲嬰無限悲傷的望著她,目光猶疑,終於還是道:“好,但請三位務必謹記,一旦進入陣中,不可妄動任何欲念,不可攜帶任何藥物助具。尤其是你,明禾,一入陣中,就不能使用任何術法,不然你更容易被迷惑心神。當然,劍可以。最後奉勸各位一句,放下心中癡念,固守靈台清明。一切皆是夢幻泡影,切記切記!”
“好了仲嬰,”明禾打斷他,道:“你已經說的夠多了。再說下去,你就要違背教規,忤逆故尤的神諭了。身為天神之女,我絕不允許你這麽做。”
仲嬰輕歎一聲,道:“多謝聖女仁厚,未加責罰。前途迷蒙,還請聖女以及諸位今日好好休息,明天天一亮,我就帶你們進入陣中密道。”
一塵微笑道:“勞煩大巫師。”
我在心中默歎,在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刻,還能坦然微笑的人,恐怕也隻有一塵了吧!
隻不知一塵此計能否一舉成功,但願蒼天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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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晚,故尤殿外楓樹下。
涼風徐徐,明月皎潔,我默然佇立於樹影婆娑中,良久無言。
日暮時分,一塵的蠱毒又發作了一次。這次,他忍得將自己的舌頭都咬破了,卻堅決不喝安魂散,一直到剛剛才緩緩睡去。他說,這世上沒有人的意誌不能戰勝的痛苦,他不願將自己的命運交付於罌粟的誘 惑之中。
那我呢,我又該將自己的命運交付於誰?
“你在看什麽?”陳友諒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我惘然道:“你瞧,這些縱橫交錯的影子多像人的一生?”
他亦注目於石板上隨風微晃的樹影,良久,歎道:“小時候曾有一個人對我說過類似的話。他說人的命運,就如這地上斑駁的樹影,每一筆的風雲際會,都源自於日月星辰的照耀。天空則是這世間最別具匠心的戲法師,它隻需挪動幾下繁星的布景,天下蒼生的命運就都在這些光輝的影射之內了。”
他這麽說,我突然想起劉基,心中一痛,轉頭凝視著他道:“你信嗎?”
他報之一曬,笑道:“不信。人的命運隻在自己手中,關天上的星星什麽事!”
我悵然地望著他,不覺苦笑。
他反看著我,不解道:“你笑什麽?”
我輕輕搖首,歎道:“我笑你我二人真是可笑,明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卻連說過的話都是一樣的。”
“你也這麽認為嗎?”他微微一笑,又黯然道:“也許今生今世,隻是在這一刻,你我才不會針鋒相對。離開滇南,再見麵……”
我接口道:“再見麵,你我隻能是一較高低的仇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錯,”他突然朗聲而笑,“這樣也好,能有一個時刻想要置我於死地的敵人,我陳友諒才不會貪逸惡勞,才能時刻保持警惕,才能時刻突破自己。”
我微微搖頭,淡笑道:“你總是這樣……”
“噓,你聽,”他突然閉上眼睛,陶醉道,“那是什麽聲音?”
我聞言,仔細聽著,歡快的管樂和鼓點伴著歌聲穿越茫茫黑夜,遠遠地飄來。
我想起今晨那些忙碌的廟祝,不覺道:“聖女曾說祭典將持續五天,想來那是寨子裏的人在慶祝。”
他驀地睜開眼,拉起我的手,笑道:“我們去看看吧?”
我的手微微顫抖,下意識的往回抽。
他卻握得更緊,誠懇道:“也許是最後一晚了,何不給生命留點美好的念想?”
我聽後,不做堅持,任他拉著我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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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桂飄香,寨子裏圍滿了年輕的男女,明晃晃的燈籠高懸在竹樓上,那竹樓裏影影綽綽地立著一個含羞帶嗔的苗裝女子。
“一盞明燈掛高台,鳳凰飛去又飛來。鳳凰飛去多連累,桂花好看路遠來。”
竹樓下,一個青年男子對著那女子高聲唱著。周圍的男女都在一旁起哄,好不熱鬧。
我與陳友諒並肩坐在明快的篝火邊,含笑望著歡喜的眾人。據說,這是一個苗族小夥子在向他心儀的姑娘求親。
那姑娘似喜非喜地向外探了一眼,衝著身邊的一個男人使了個眼色。那個男人就搬著一個板凳放在篝火邊。
“一根板凳四條邊,雙手抬到火籠邊。有心有意坐板凳,無心無意蹲火邊。”姑娘對著小夥子揚聲唱道。
一時間,在場的所有男人都跑去搶那板凳。起初高歌的小夥子眼見情形不妙,對著眾人橫衝直撞,力圖把那些搗亂的男人們清理出現場,場麵十分滑稽。
我見狀不禁“噗嗤”而笑,陳友諒扭過頭來,微笑看著我,無聲無息地握緊我的手。
我的笑聲凝固了,亦默默望著他,心中百味交雜。
“大河漲水小河渾,不知小河不多深?丟個石頭試深淺,唱首山歌試妹心。”
高昂的歌聲再次在耳畔響起,我恍然回頭望向場中,那個小夥子已經力挫“群雄”,正獨占鼇頭地霸著那個板凳,儼然一副勝利者的得意姿態。
此刻,閣樓上的苗女已被眾人推搡至樓梯口,但見她麵上緋紅,嬌嗔不已。
良久,在眾人的催促下,她朱唇輕啟,雲雀般的美妙歌聲輕輕漫出:“月亮出來照高樓,高樓腳下桂花開。妹是桂花香千裏,郎是蜜蜂萬裏來。”
此句一出,場中所有人都歡呼起來,大家把他們推到一起,圍著篝火又唱又跳。
長相守,永相護,我一直求之不得的這一切,於他們,竟可以這麽簡單。
我始終微笑著旁觀著眼前的幸福故事,一滴淚卻悄無聲息的充盈在眼中。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仿佛走入了一個幸福的天堂。
隻是這幸福卻是別人的,此生此世,我於幸福,大概永遠隻能是一個旁觀者吧?
陳友諒默然攬過我的肩膀,那熟悉的溫暖並沒有讓我感到溫存,取而代之的卻是漫溢不止的悲涼。
今夕明夕複何夕……
隻是明日,明日又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