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薄情轉是多情累,相思相望不相親 下
我有些不服,用一種調侃的語氣說道:“看來先生真是厭棄我至極,連聲挽留的話都不說。”
“我太明白你,你既然決意要走,我挽留又有何用?”他回道。
我扭頭看到桌邊的一杯酒,抓起來一仰而盡,熱辣的酒氣瞬間注滿我全身的血液,我倔強地說:“是,您是智者,您什麽都懂,什麽都明白。”
我說著又斟滿一杯酒,端起來還要再喝,他一把握著我的手,憐惜道:“女孩子家,喝什麽酒?”
我感受著他手上滾燙的熱度,衝他嫣然一笑,道:“誰說女孩子不能喝酒,我不但會喝酒,還醉過呢!”
我忽然想起那些被我封塵的往事,不覺道:“那滋味,真好。”
消愁的滋味,怎能不好?
他的手漸漸鬆開了,又道:“你想說什麽?”
我啜飲著杯中酒,恍惚道:“我也不知道,我隻是想來和你說說話。你,你真的什麽都明白嗎?”
劉基扶著我的肩膀,讓我正對他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道:“那你告訴我,我有什麽不明白的?”
他突兀而尖銳的語氣讓我猝不及防,但激蕩在胸中的酒氣讓我直視於他,道:“先生當然不明白。我並沒有決定要走,如果你不願我走,我……”
他卻打斷我,說:“我不會挽留你。”
他的直白徑直將我丟進冰窟,我深吸一口氣,一滴淚盈在眼眶,委屈道:“是,是,是,是我自作多情。”
他狠狠扳著我的雙肩,那張原本溫和的臉上蕩漾起一種交疊著炙熱和冷冽的矛盾,他激動地說:“你看著我,看清楚!看清你麵前的這個人,這是一個年華已逝的男人,他所有的激情和青春都已葬送於歲月的風沙。如今他還殘存著一絲明亮的麵容,再過十年,二十年,他將毫不停歇地老去。他曾經激昂的臉上將布滿皺紋,他的牙齒會脫落,連帶著他過去機辨的神采;他強健的身軀會變得佝僂而萎縮,甚至癆病纏身,他的思想與眼神也跟著混沌迷蒙。而十年之後,正是你最好的風華,你將綻放出一個成熟女人的最美韻致,那是歲月賦予你我最多情而又無情一筆。你看清楚了嗎?這就是你眼前的這個男人,一個比你大了整整十五載的男人!”
一陣冒失的夜風從窗前卷入,屋裏的燭火齊刷刷的晃動,忽明忽滅之間,吞噬著一個人的青春。
蒼老和明媚在燭光中反複轉換,那本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與我相隔甚遠的殘忍,此刻卻透過劉基的眼眸直截了當的拋給我。
我因他莫名的激蕩神情而不知所措,怯怯道:“我,我看清了。可我仰慕的正是你的蒼老,你的成熟,你無所不包容的胸襟,經久不衰的才情與氣韻,以及歲月遺留給一個成年男人的特有的悲懷。”
他顯然沒有料到我會這麽說,神色一黯,怔怔地看著我,手上的力度卻絲毫不減,令我肩膀酸痛,我無助地向後縮著,以緩解這雙手帶給我的不適。
他的眸子又亮起來,悲笑道:“你說仰慕?你仰慕的不是我的成熟與蒼老,而是一個男人死去經年的愛情,你懂什麽是愛情嗎?”他說著拉起茫然無措的我,翻開旁邊桌上一本厚重的書,幾張泛黃的信箋落入眼簾。
我顫抖著展開那些信箋:
“嫁時雙帶繡騏驎,翠葉金花色 色新。寧教塵匣蒙蛛網,不肯將來別贈人。”
“結得同心欲寄郎,還將雙帶剌鴛央。殷勤祝付西歸燕,一紙書緘淚兩行。”
“合歡雙帶繡蜻蜓,一度看來一淚零。雪裏芭蕉心長在,春來不改舊時青。”
“莫言長夜便無明,莫道離鸞不合並。天上星辰能化石,黃河千歲也還清。”
合歡雙帶,那是他與烏蘭愛情的箋證,如同江水與明星般,蒼老而永恒,悠久而清澈。天上星辰能化石,黃河千歲也還清,曾幾何時,正是這份堅貞深深地打動了我,讓我在不經意間沉迷癡狂,如今再看來,它卻成了人生於我最曼妙的諷刺。我垂首躲避他灼熱的目光,雙手顫抖著,一頁頁輕靈的信箋載著與之不符的沉實飄然旋落。
“你在躲,你心怯,你恐懼。愛情是沒有恐懼的!無論它麵對是巍峨的高山,是險灘,劫火,還是地獄,它都不會有絲毫的畏懼以及退卻。而你,你了解你將要麵對的是什麽嗎?那絕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單純美好,它是一種在灰燼裏升起的華光,是一朵生長在懸崖上的花。它需要絲毫不能斷絕的柔韌和堅貞,需要粉身碎骨渾不怕的勇氣。你確定你擁有它嗎,阿薇妹妹?”
我不懂他為何要這樣歇斯底裏地摧毀一個少女心底剛剛綻放美妙情事。我突然明白愛和炭原來是相同的字眼,它正燃起一場龐大而冷漠的火焰,毫不留情地焚燒著我偷偷掩藏的神秘幻想。而我,卻無法將它冷卻熄滅,隻能任其把心燒焦。
“我不懂,我沒有!我什麽都沒有!我隻是在您身上看到了關於愛情的最純美的光華和另一種類似父親的偉岸。那是一個少女與生俱來的熱切追求,可我何曾奢望過什麽?我隻是一隻貪戀溫暖的孤雁,跋山涉水,終於攀到一棵安穩的枝幹,卻不小心觸碰了隻屬於你們的幽蘭。是,我錯了,我不該玷汙了你們的香氣。”
再也忍不住,淚水洶湧地奪眶而出,我重重的敲打著他的胸膛,想要用一種同樣歇斯底裏的暴力將他心中瘋狂的火焰撲滅。
他愣了一下,疼惜地把我摟入懷中,緊緊攥著我鬧騰的雙臂,默然承受著我的捶打。
“你不懂,你什麽都不懂。”
那是他第一次抱著我,他悵惘的話語漾在我的耳邊,他的氣息那麽近,那麽炙熱,卻帶給我一種近乎決絕的冰冷。
這是一種與半年前完全不同的冰冷,半年前,我的冰冷來自於一個男人的欺騙與利用,而此刻的冰冷卻來源於一種對感情的絕對忠貞和誠實。我恍然明白,原來誠實有時比欺騙更令人心痛,因為在這種偉大的情操麵前,你根本毫無憤怒反抗的理由。你隻是道德的洪流中一隻渺小的螻蟻,麵對那龐大的信仰,心甘情願的選擇溺死。
我委屈地伏在他懷裏,失聲痛哭,我知道,過了今晚,我青春時期所有關於愛情的夢想都將隨著這最後的溫存而徹底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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