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江山有恨銷人骨,風雨無情斷客魂 上
雙義寺中供奉著高高低低的寶塔,主持懷讓大師說,那裏住著最高德的靈魂。
連綿的細雨讓眼前這些鱗次櫛比的寶塔漫散出一種沉重蕭索的意味。它們肩並著肩默立於幹淨清爽的青石台上,從其身上漫射而出的粼粼雨芒猶若智者高遠的目光,俯瞰著江山的變易,人世的滄桑。
父親偉岸的身姿正隱於寶塔之間,我麵對著他同樣偉岸的靈魂,越發覺出自己的渺小。
我俯身跪拜,點燃一柱清香,青煙嫋嫋,在神龕裏漫出神聖的潔白,讓外間無情的風雨絲毫侵染不到。
“爹,女兒不孝……”隻這一句,我已泣不成聲,不需要再說什麽,天上的雨聲已替我呼出了所有的愧疚與悲傷。
緬懷是一種無聲的魂斷,獨在異鄉為異客,於我,也於我的父親。
漫長的悲傷與哭泣之後,我向父親鄭重地許下承諾:“爹,你放心,終有一日,我會將您的屍骨接至汴梁。”
汴梁是宋朝的原都,而臨安隻是躲避戰禍不得已而設立的都城。
爹說過,趙宋人的根,是紮在汴梁的土壤裏的,得到汴梁,才算真正光複了宋家江山。
如今,元人肆虐於漢人的土壤,那是趙宋王族無法拋卻的江山舊恨。
不知不覺,已到了正午,我隻得俯身拜別父親。
臨走之前,我問懷讓大師:“大師可知道是誰將我父親的屍骨送往寺中嗎?”
懷讓大師已年過耄耋,古拙的臉上漫出誠懇的神情:“恕老僧不便相告。”
“為什麽不便相告?”我急道。
“阿彌陀佛,”他唱喏道,“隻因這是我與那位施主的約定。”
我無奈道:“大師,請您告訴我吧。這對我很重要!”
懷讓悲憫地望著我,道:“女檀越又何苦執著?那位施主既然不願顯露姓名,必有他的因由。因果往複,自循法理,人莫強求。”
我明白他決意不說,也不做強求,隻是心底悵然之意更濃。
再次進城的時候,一襲嫣紅的衣衫飄然旋入我的眼眸,那樣血一般熾烈的紅究竟燃燒著主人怎樣悲切的心事?
“我等你多時了。”那人就是阿茹娜。
我不知所以地望著她,道:“你等我?”
“不錯,”她淡然的麵容看不出多餘的表情,“我要走了,離開之前,有些話要對你說。”
我道:“你說。”
她緩緩道:“你對他動了情,不是嗎?”
“怎會?”我脫口而出,“先生是我最敬慕的人。”
她喟歎道:“我隻想提醒你,不管你是否動了情,最好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劉基,絕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他……”
“你不必說了,”我打斷他,“我相信先生的為人。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對他有情意,而是因為我懂他。”
“你懂他?”她搖頭道:“如果你是知道他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還這樣說,那我不得不佩服劉基,真是個蒙騙少女的高手。如果你不知道,那你就像站在危崖邊緣還沾沾自喜的野花,稍有不慎就會跌得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又如何,至少能聽到自由的風聲,總比一株庭院深深裏任人擺弄的花瓶要好的多。”我忍不住悵然道。
她嬌軀一震,揚眉道:“你果真……”
我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回道:“你放心,先生是我的長輩。我與他隻是雲水之交,方才這番話隻是有感而發。”
她將信將疑地說:“總之,你好自為之。”
“你呢?你又要去哪?”我問道。
她抬頭,目光飄渺而堅定:“去我該去的地方,做我該做的事。青春,整整八年的青春,我已經枉費了太多。”
我這才注意到她本應姣好的麵容上顯露的風霜,那是青春給予一個女人的最殘忍的銘刻。
她從懷中拿出一條純白的緞帶,道:“這是姐姐臨終前親手繡的,如今,你交給他吧。”
她說罷,不再看我,轉身離開。
我接過緞帶,上麵繡著一對於青蔓間翩飛的蜻蜓,幾個素雅娟秀的小楷赫然在目:“願為合歡帶,得傍君衣襟。”我仔細地把它收在懷裏。
煙雨朦朧,年華流離,這一對如花的姐妹,一個於人生最美的時刻香消玉損,另一個任憑風華蒼老,癡念腐骨。
生與死,到底哪樣才算做生命的永恒?
烏蘭的生命結束在最美的那一刻,卻也因此得到了永遠不老的愛情。
透過這個女人的決絕,我忽然有些理解陳友諒。陳友諒對權利與榮華的渴望恰如一個女人對愛情的癡迷,它們同樣炙烈而巍然。
“我要追尋最璀璨的光,最嬌豔的花,哪怕光芒後是墜毀,美麗裏蘊藏著危機。”
這是他的宣言,原來,從一開始,他就已經確立了那個關於墜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