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野蔓有情縈枯骨,殘雨何意落孤山 下
阿茹娜無盡淒然地太息一聲,道:“這麽多年,你可是後悔了?”
劉基堅定地搖頭,道:“九死而未悔。我唯一後悔的是,當年沒能帶她走。八年的青春,我們已經錯失了整整八年。你為何還要阻擋我見她?”
阿茹娜仰天閉目,一行清淚奪眶而出,她愴然道:“見她又如何?你已經永遠失去她。她像春日裏一朵最美的杏花,已為你綻放出所有,而你呢?你隱居八年又如何?難道這八年你不曾做過對不起她的事?上天為何如此的不公平,活著的人永遠逍遙快活,死去的人卻癡心空付。”
聽到這裏,我驚愕難言,死去的人,莫非……
“你不懂。心若相知,無論生死,都永遠同根共息,就像是兩株生長在懸崖上的蔓藤,生死與共,風雨與共。就算其中一株消逝了芳華,另一株也會緊緊的攀援著她最後的溫存與愛意,為她抵擋身後的每一縷炙熱和嚴寒。直到他們一同枯萎,腐敗,化作墜入深淵的一粒輕塵。隻有這樣,才能保留愛情最堅貞的靈魂。”
墜落,或者飛翔,這是故事必然的結局。我從未想過,原來墜落也可以如此絕美,如此蕩氣回腸。
我不禁抬頭深深望著劉基,劉基的臉上是一種近乎詭異的淡漠,我知道那才是最刻骨銘心的愛。隻有超越了生死的愛,才能如此深刻地沁入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縷靈魂和每一次平凡的呼吸。
阿茹娜亦是一臉震撼,除此之外,她的眼中還多了一分哀戚,她幽幽道:“原來,原來你們想的竟是一樣的。為什麽她是如此的懂你,顧慮你,從生到死?”
劉基訝然,反問道:“她一定對你說過什麽,對嗎?”
阿茹娜淒然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整整八年,她的魂魄沒有歸處,她的屍骨冰寒於霜野,她已經為了你萬劫不複。”
劉基突然抓住阿茹娜的皓腕,急切道:“告訴我,她在哪?”
半年來,我第一次看到劉基失控的表情。這個看似優雅而達觀的男人永遠操持著最成熟瀟灑的笑容,而此刻,那種恰到好處的失控是一個男人心底潛伏已久的愛情之火,盛大而炙熱地焚燒著每一個多情少女的渴望。
阿茹娜漠然的抽出自己的雙手,道:“好,好,我讓你見。也許,你早該去看看了!”
她轉身走出,劉基緊隨其後,隻留我一人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誰料阿茹娜又扭頭,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你叫阿薇?你也來吧,來好好看清這個人!”
我愕然的站起身,劉基仿佛才記起我,向我歉然的點頭示意,我隻好跟著他們走。
一路上,我們三個人都沉默不言,在這種緬懷的時刻,說什麽都會顯得不合時宜。不知不覺,我們已步入鳳凰山中。黃昏,隔一程煙雨去看山上的叢林,不過是一片繁華背後的孤寂。
我們順著山徑而上,周圍是深邃幽靜的世界,猶如這世間千千萬萬的人心。眾樹依著自己的性情,或占據峰頂,或落籍於深林,彼此相安無事。我突然有些羨慕這些樹,如果人活著也能像它們一般隨性,那該多好。
眼前豁然開朗,崖風拍岸,卷來陣陣青蔓特有的潔淨芬芳。
我不禁為眼前的景象而驚歎不已,在山霧漫散的崖邊,有一條細莖的蔓藤,小心翼翼地匍匐著向另一株已然枯黃的老樹纏繞愛撫。它通身掛滿蔥綠的葉子,以一種三跪九叩的姿態虔誠地深入枯樹的每一寸肌理。
“你看到了嗎?她就在這,就在這。一半散落崖底,一半埋骨於青蔥。她說,她的一半已落入黃泉,永世不得歸來,另一半卻要留給紅塵中的你。她要葬在鳳凰山頂的菩提樹下,孤獨的時候就聽一聽老樹的心經,寂寞的時候就吹一吹落崖風,就好像你們從前一樣。你還記得落崖風嗎?”阿茹娜用一種向往而淒清的語調說著。
“落崖風……”劉基愛憐的撫摸著癡纏於一體的老樹和青蔓,喃喃道:“落崖風,是自由的聲音。”
阿茹娜愴然道:“你看吧,這就是她。她死後連個埋骨的地方都沒有。為了你,她背離了族人,背離了信仰。她多麽傻!”
“自由,烏蘭,你生前我們做不到。你死後,卻做到了,我真羨慕你。”劉基微微笑著,將臉貼近早已枯槁的不見原形的菩提樹,兩行淚無聲地淌下。
菩提樹已然老去,甚至死去,而那狂熱的蔓藤卻為它纏繞著每一份生命的火花,為它汲取著每一寸殘存的意誌。
我癡癡地望著這株懸崖邊的連理樹,這是一種對遠逝靈魂的忠貞。青蔓在雨中固執地伸出它的每一寸柔情,擁抱著眼前早已枯萎的生命。就像是一首悼亡詩,十年生死兩茫茫,它卻不願獨留對方在寒冷的世間孤寂一生。
這是生與死的盟誓,這是真正的愛情,是永生永世的守護,不因墜落而消散,恰因墜落而飛翔。
落崖風,是自由的聲音,是他們的愛情。我突然有些羨慕劉基,隻因他有一個這樣知他懂他,生死相陪的愛人,而我,有的隻是一腔寥落的空歎。
得不到和已失去,究竟哪樣是人間最痛之事?
我仰望著劉基眼中悲切的淚,那一瞬間,我發現這個男人強韌的軀體裏掩藏的竟是如此柔軟的心。
我不禁翛然淚下,百煉鋼化做繞指柔,這個叫烏蘭的女人做到了,她用自己的生命永永遠遠地留住了劉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