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塵世榮枯真幻夢,涅?勆?朗歉∨劍ㄏ攏?
我深吸一口氣,望著腳底遮掩一切的雲霧,一步一步向前挪著,所有混雜紛亂的記憶都漸漸清晰,一道一道光芒會聚成一張清俊桀驁的臉,我不忍再看,驀地閉上眼,向後退一步,歎道:“我不能,我還有恨。”
“塵世榮枯真幻夢,涅槃生死是浮漚。”他厲喝一聲。
這一句猶如醍醐灌頂,讓我猛然驚醒,為何時至今日,我心中念念不忘的依舊是那張麵孔?恨又如何,我原以為他是飄揚於世間的清風,悠然於晴空的白雲,引領我踏上盛載著自由與甜蜜的故土。然而,風雲際會,帶來的卻是永無盡頭的淒風苦雨,一朝肆虐便碾落紅塵無數,朝朝暮暮又是何等的摧筋蝕骨!
如此苟延存活於世,生無顏於族人,死愧對先祖,終究是進退兩難,何為生?何為死?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我轉身注目於他,幽幽道:“那活著,活著究竟為了什麽?”
他歎道:“生本無生,死本無死;生死二途,了無彼此。時機未到,時機未到啊。你且去吧。”
“去哪?”我茫然道。
他轉身往回走,雙手背於身後,道:“從哪來,往哪去。”
從哪來,往哪去。不錯,我以自己的愚昧將父親陷於掩藏於暗夜的獵人的陷阱,將樂天知命的林兒推向命運與皇族血脈布下的天羅地網。這是我必須供認不諱的滔天大罪,是我一切不安與苦難的源頭。
當我誤飲了那杯注滿陰謀的愛情毒酒時,我就已經永無退路,此生此世,再不能做毫無意義的消亡和殘喘。我可以死,可以活,但死要為贖罪而死,活也要為贖罪而活,這是我唯一的歸途。
我緊追不舍,跑到他麵前,徑自跪在地上,垂首懇求道:“老先生,請收我為徒吧!”
他目射靈光,道:“緣何?”
我抬頭,言辭懇懇:“如今,父親遭奸人所害,屍骨未寒。祖宗基業百廢待興,林兒又年幼性癡,南北列強各個虎視眈眈。我雖身為女子無力承擔,林兒自小不喜殺戮權利,又何辜被卷入這場腥風血雨?隻歎我並無才學能力,不但不能為他排憂解難,還為他屢添煩惱。老先生有不世之才,求老先生,收我為徒吧!”
他扶我起來,歎道:“唉,我已為一塵點化過你,奈何時機未到。前緣早已注定,劫數勢必難逃。我不會收你為徒,但你可否幫我一個忙?”
我失望而茫然地站起來,對上他睿智的雙眼,道:“老先生既有所要求,阿棠必在所不辭。隻是拜師一事還望先生三思!”
他指了指遠處的小方,道:“我既然被你們知曉了去處,此地不宜久留矣。這孩子是我從山下撿來的流浪孩兒,卻也是個可造之才。我一個孤寡老人,實在不能好好照顧他,年輕人,總得出去闖一闖,總不能跟著我老死深山。你幫我把他送到我大徒弟處,拜其為師。我這大徒弟乃三人中才學最廣者,幾乎無所不通,若有機緣,你有什麽想學的隻管請教他亦可。”
我聽他這麽說,心裏雖不免失望,卻也無法拒絕,隻得道:“如此也好。敢問老先生的大徒弟是誰,身在何處?”
他遙望著南方的一片微雲,雙目炯炯有神,一字一字道:“青田劉基。”
青田劉基!竟是他,劉玢的叔叔!我不禁覺得為難,然而,既然答應了老先生,就必須言出必行。不過,雖然我與劉玢有婚約,但隻在小時候見過一麵,想必他已經不認得我,劉家人更不必說。也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我輕歎一聲,道:“我答應您。”
老者遂眉開眼笑,樂嗬嗬地像個孩子,全然不複方才的超然神姿。他大聲喊著:“小方,小方!快過來!”
那小方一蹦一跳地跑過來,看到我在,一臉驚訝,問道:“這位姐姐是山裏的仙子嗎?長的真美!”
我被他說得不好意思,心裏卻越發覺得這孩子可親。
老者拍了下的腦袋,假意喝道:“不要叫姐姐,沒大沒小,叫姑姑!”
小方被拍的吃痛,抱頭叫道:“為什麽?姐姐這樣年輕。”
“還說!”老者故意嗔道.
小方抱著頭,告饒道:“姑姑!姑姑!”
我不禁莞爾,摸著他的頭道:“小方想下山去嗎?”
小方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脫口而出:“想!”說罷,又偷偷覷著老者的神色。
老者臉色並無異樣,隻是道:“你跟著這位姑姑去吧,我讓她給你找了個好師傅,以後你要跟著師傅好好學本事,知道嗎?”
小方一聽,這才知道這一去竟是要長久分離,不禁眼含熱淚,道:“爺爺,爺爺你不要我了!我不走!你讓我種了草,卻不讓我看,你自己偷偷躲著看,你不乖,你不乖!”
老者聞言,笑著抹去他臉上的淚水,道:“誰說我不讓你看,等你過幾年回來,這一座山都是你中的綠草,那才好看呢。爺爺沒有不要你,若有緣,自會再去看你。”
“真的?”小方止住了抽噎,遲疑地問道。
“爺爺什麽時候騙過你?”老者輕輕刮了下他的鼻子道。
小方這才破涕為笑,一溜煙地跑回屋裏收拾東西去了。
望著小方的身影,他歎了口氣,道:“畢竟是個孩子。今夜你在此休息一晚,明日你就帶他下山去吧。”
我點頭同意。
翌日清晨,我攜了小方的手,一同拜別這深山裏的老者,踏下這座穿雲吐霧的青巒。
行至半山,整座山中都回蕩著蒼然渺遠的歌聲:
“十五日已前,過去心不可得。
十五日已後,未來心不可得。
正當十五日,現在心不可得。
三心既不有,萬象複明誰?”
我心中動容,老先生是在警示我什麽嗎?我轉頭問小方:“今日是幾日?”
“正月十五!”小方笑著道,“爺爺唱這首歌最好聽,但平時總不大唱呢!”
我微微怔忡,又問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方孝孺!”他把玩著手裏的青蔓,漫不經心的說。
“好名字!”我不禁歎道。
“爺爺起的!”他忽然神情恍惚的向回看,隻見一片灰煙嫋嫋而升,“火,火!”
我訝然回望,那個木屋竟著起火來,此刻煙灰四散,火光映天,隻不知那老先生如何了?
正在擔憂時,小方大叫道:“爺爺,你又騙我!”
“哈哈,小方啊小方,你好自為之吧!”山穀裏回蕩起一陣蒼老而豪邁的笑聲。
小方苦著臉,我心下卻釋然,原來這老者被我撞破了行蹤,是故燒毀此處,另尋隱居之所。終歸是我的過錯,他如此年邁,卻又要隱入青山更深處,又該何以為計呢?
老先生為點化我,先讓我曆經攀峰之艱難,再以草籽喻人生,以生死逼我棄恨,又以歌聲作示,最後竟然不惜犧牲藏身之所,可謂良苦用心。
但我怎能甘心,我心中的血與淚,怎能就這樣輕易地撫平?
我爹的屍骨還停在他鄉,我的親弟弟還在戰壕中輾轉,而我自己呢,又何嚐不是在這亂世中飄零輾轉?
女人生逢亂世,不過是政治賭桌上的一記籌碼,戰爭棋局裏的一枚棋子。若生在百姓家,興許不會有此悲歎;但一朝生在帝王家,就難逃此劫數。我破落至今,也皆因如此。
倘若這是命,我,韓宛棠對天立誓,我絕不認命!
我輕歎一聲,拉緊小方的手,堅定地向前走下去,前路茫茫,道途險阻,但我永不會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