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幾日寂寥傷酒後,一番蕭索禁煙中(下)
夢裏,是漫山遍野的蒲公英,天風搖曳,日華流離。
一朵朵因風而舞的純白,猶如情人的手,溫柔地觸摸我的青絲和肌膚。
我正因這寧靜的美而欣喜不已,卻見前方一個狐狸般狡黠而孤獨的黑色身影正在踽踽獨行,他一邊走,一邊高聲唱著《有狐》。
我的心莫名的揪起來,跑向前拉住他的手,柔聲道:“你還有我。”
他驀地抬起頭,卻是一張陌生而冰冷的臉。
我驚地連退三步,叫道:“你是誰?”
那人狠狠地瞪著我,道:“我是劉玢。”
此聲一出,我猶如墜入清寒刺骨的冰窟,驚愕地轉過身,茫然的喊道:“那謝風呢?謝風在哪?誰是謝風?”
慌亂之中,有人牢牢握住我的手,道:“別怕,我在這。”
我登時睜開眼,一張清俊的麵容映入眸中。日光逆在他背後,讓我有一瞬的恍惚。
“你是誰?”
“我,”他略微踟躕,道:“你就叫我阿諒吧。”
阿亮,不是謝風!西風呼嘯而來,冰冷的觸覺刺痛了我酸軟的身體,刺痛了我的神經,我遂即清醒過來,對,他昨日說過,他本姓陳,謝風隻是個假名。
再看屋裏,酒壇子歪歪扭扭地倒了一地,我和他竟都躺在地上。我推開他的手,豁然起身。
他警覺的跟著站起來,道:“你要走?”
我背對著他,神色淒惘,望著桌子上的一支玉簫,道:“你的簫很好。”
他放鬆下來,問道:“簫聲難道不好?”
我拿起簫,轉身道:“自然也好。教我吹一首可好?”
他接過簫,旋身窗邊,無盡蕭索之音悠悠從唇下漫出。
他吹的正是《有狐》,窗外蒼白的日光襯得他更孤獨,更寂寞,也更悲傷。
一曲終了,我心惻惻,良久不言,輾轉笑道:“珠玉在前,我這個劣徒可要獻醜了。”
他微笑著把簫遞給我,我輕啟朱唇,五味翻轉,淒迷的簫音隨風而輕揚。我忍住淚水不去看他,是該了斷的時候了。
簫聲愈發哀婉曲折,黯然銷魂,最終被曦光淺作三分,分分寸寸皆斷人腸。
他從身後攬著我的腰,柔聲道:“別哭。為什麽要哭?”
我一聲抽噎,此曲戛然而終。
他故作輕鬆,笑道:“還說自己是劣徒,原來你一直深藏不露。想來是要看我的笑話,真是狡猾!”
我破涕為笑,轉身啐了他一口,心中卻更是黯然,終是默默道:“我要走了。”
他神色一黯,道:“你要走了?”
我點點頭,略整了下儀容。
他猶豫再三,終是說出口:“我能不能去找你?”
我看著他,正色道:“不能!”
“不能?”他眼中有痛色,轉而厲聲道:“好,你走吧!我絕不會再找你!”
我已走到門口,聽到他這一句,不由暗自搖頭,他真是把尊嚴看的比什麽都重要。
我又何嚐不是?
可我已經墜入這絲絲情網,周身被束,再也難以抽身了。
試問世間,又有哪個女子不想與心愛之人廝守到老,哪怕隻是一個癡願?
我轉過身,望著他的眼睛,那眼睛裏有兩個我,一個柔情如火,一個卻冷若冰山。我歎了口氣,嫣然道:“但我可以來找你,不是嗎?”
他愣了一下,大笑道:“沒錯,沒錯。”
然而,片刻後,他眼中陰霾又起:“你會來嗎?”
“我會。”吐出這句話,仿佛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我再不敢多看他一眼,疾步向外走去。
我越走越快,想要逃開這如夢似幻的一切,最後竟忍不住奔跑起來。
忍了許久,兩行清淚順頰而下,我扶著河邊的一株枯樹,大口地喘著粗氣。
不過一夜工夫,河水裏的冰雪都已被日光融盡,昨夜的雪,昨夜的簫聲,昨夜的一切,都仿佛不曾發生過。
“水,又流了。”我拭去淚水,望著眼前的湍湍流水,獨自喃喃。
“施主要過河嗎?”身後,一個文雅的聲音驟然響起。
我望著渺茫的江水,想起他日日吹吟的《漢廣》,不禁淒然道:“河水迅疾,河麵浩渺。隻怕難以為之。”
“無妨,小僧可渡你一程。”
我訝然回頭,才看清來人。這是一個身姿俊偉的和尚,衣帶飄飛,素衣嫋嫋,如煙似霧,出塵脫俗。他身邊跟著另一位灰衣和尚,隻因其風姿太過,一時讓人注意不到。
他說著,已挽起衣袖和褲腿,又道:“施主若不嫌棄,我可以抱著您過去。”
他一個出家人,怎能……怎能抱著我?
我一時有些愕然,但見他神色誠懇,不知為何點了點頭。
他一把抱起我,步入水中,他身旁的灰衣和尚不禁皺起了眉頭。
隻見他雖行至急湍之中,卻健步如飛,翩若驚鴻。
隻是片刻功夫,我們一行三人便行至對岸,他小心放下我。
他身邊的灰衣僧人苦著臉瞅瞅我,又瞅瞅他,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耐不住,道:“師兄,你我是方外之人,怎能與姑娘有肌膚之親。這……這實在是不成體統。”
我聞言,雙頰辣紅,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那白衣僧人正在整理自己的衣衫,聽到此語,笑著打了他一拳,道:“無嗔啊無嗔,我已經放下了,你怎麽還抱著呢?”
那無嗔聽罷,恍然大悟,麵露愧色,道:“多謝師兄教誨。是無嗔愚蒙了。”
白衣僧人淡然一笑,對我說道:“晨霧蒙蒙,長路漫漫,施主可踏霧緩緩而行。小僧先行一步了。”
說罷,與無嗔一同離去。
是啊,世俗之見,路途險阻,不過猶如眼前之迷霧,何必耿耿於懷,不忍拋卻?若我胸懷坦蕩,意誌堅定,又有何妨?
眼看他二人身形漸遠,我遙遙一拜,大聲喊道:“多謝大師指點迷津!”
隨著一陣清朗的笑聲,那二人的身影飄然隱入一片迷霧之中,恍若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