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下)
漫天飛雪起舞於他的黑色衣袍,驕傲而清冷的眉宇間漫出難以掩飾的欣喜。
他走上前拉起我的手快步行走於茫茫雪夜之中。
我心砰然,望著他清雋的眸子,道:“我們去哪?”
“家。”
“家?”我疑惑道,“你家是欒城的?”
他笑笑,道:“不,是你我的家。”
我一驚,甩開他的手,止步道:“你又胡言亂語。”
他亦停下,回頭望著我,道:“家,不過是世人賦予的代稱。在我心中,能消人愁苦,慰藉人心之處就是家;有知己朋友,結友忘機之處就是家。這幾日,我瞧你日日憔悴,孤獨悲傷,實在……”
我不等他說完,接口道:“我與你非親非故,既非知己,也非朋友。”
他急道:“人生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⑵。何不把我當成一個忘機之友?”
我猶豫地望著他,他執起我的手,道:“阿棠,你不必對我如此戒備。說實話,對別的女人,我隻有欲望。對你,卻不同。你既然聞簫聲來,相信你對我並非毫無情意。為何要禁錮自己的心?”
我偏過頭避開他灼熱的目光,心中卻頗為所動。阿棠,這樣親昵的稱呼,從未有人這般喚過我。
饒是如此,我依舊力不從心地說道:“我們的相遇是個錯誤,更不該讓這個錯誤延續下去。何況,我已經……”
他伸出手指輕輕按在我的唇上,然後不由我反抗,用力拽著我的手向前走。
我驚呼一聲,叫道:“你放開,我生平最恨人逼我。”
他不理睬我,繼續走著,直到把我拽進一間簡小的木屋,他才鬆開我的手,道:“恨我,總比不理我要好的多。”
他說著把我推到一個椅子上,我這時才注意到屋內的一切。
這個木屋實在是簡單的很,並沒有什麽多餘的擺設,隻有一床,一桌,兩椅。桌子上更是幹淨,隻有兩個酒碗。唯一突兀的,就是鋪滿一地的酒壇子。
我歎一口氣,道:“借酒消愁愁更愁,你何必如此?”
他執起一個酒壇,隨意飲了一大口,道:“像你這樣大戶人家的深閨小姐,一定不曾借酒消愁,又怎知酒消不了愁。”
“誰說我不會喝酒?”我畢竟年輕氣盛,脫口而出,說出後方覺後悔,然而為時已晚。
他仰頭喝下一大口酒,星眸更亮,又隨手擲給我一個酒壇子,道:“你看門外的溪水都已結作了冰,我一劍下去就能將它砍斷,水尚能斷,愁又為何消不得?”
我望著碗口粗的酒壇子不禁皺了皺眉頭,我雖然喝過酒,卻畢竟隻是幼時淺嚐輒止的品飲,絕沒有這等海量。但是,終究不願被他恥笑,便端起酒壇勉強喝了一口。
這酒甚濁,自然也烈,辣的我險些嗆出來,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我隨口說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他將手中的酒一口飲盡,神情卻出奇的清醒,道:“水能斷,愁可消,隻因時過境遷。你我已經相遇,就像從欒城到邢台原本隻有一條路,如今行至一半,又新修了一條更寬廣之路,為何還要固守著原來的路?”
我道:“人總是害怕麵對新的事物。年輕人,難免鼠目寸光,隻能看到十丈之內的寬廣。誰又能知道,這條新的路是否徒有其表,往後是否比舊路更為平坦。何況我已經答應了別人要從舊路走,豈能言而無信?”
他又拿起一壇酒,道:“你不去嚐試,又怎麽知道哪條路好走?至於那個‘別人’,你對他又了解多少,你能確定他讓你走的是一條你想要的路?”
謝風啊謝風,你為何要步步緊逼,我歎了口氣,道:“你醉了。”
他卻笑了,眸裏的光芒猶盛春暉:“但你卻沒醉。”
我無奈,遂粗飲了一口。
他望著我喝完,忽然神色黯然,歎道:“你相信緣分嗎?”
我淡淡道:“也許。”
他端著酒壇,搖搖晃晃著站起來,說:“以前我不信,但現在我信。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⑶為誰?為你。從未有一個女孩子,讓我如此念念不忘。”
“為我?”我苦笑,大飲一口,辛辣的液體如穿喉的鴆酒,銷魂斷腸,“我有什麽好?”
“有時候我也會想,你有什麽好?我甚至痛恨這樣的自己,居然會為一個女人癡迷如此!”他說著,突然用手指著我厲喝道:“你走!我不要再見你!”
我雙頰發燙,心底驀然一驚,起身向後連退數步,哀婉道:“你叫我走?”
他傲然昂首,雙眼卻通紅,道:“你既本不願來,我身為男兒,自不會強留你,更不會哀求於你,你走吧!我也不會再去找你。”
“好!我走!”我頭腦發脹,眼前天旋地轉,搖晃著走到門口,竟有一滴淚充盈在眼眶。他為何迫我前來,又逼我離去?我扶著門框,他那樣驕傲不群的一個男人,我對他如此絕情,豈不是傷透了他的自尊與癡心。而我,我如何狠得下心,難道這幾日,我心底不是一樣念著他?
終於,酒精驅散了我所有的理智,什麽婚約,猜忌,通通都是過眼煙雲。
我霍然轉身,一步一步走向他,堅定地說道:“不,我不走。”
注:⑵出自元代白樸的《沉醉東風?漁夫》,原句是“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忘機友,指相互不設機心、無所顧忌、毫無機巧算計之心的朋友。
⑶詩出自黃景仁《綺懷》前四句,黃景仁年輕時曾同自己的表妹兩情相悅,但故事卻僅有一個溫馨的開始和無言的結局。此詩正是詠歎這種時過境遷的悲傷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