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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 臥病謀,煮茶會友

  然而,此刻靠在鳳榻上,正捧著藥碗喝著的皇後茗婉,如今卻是麵色微黃,一頭烏黑油亮的長發披散在圓潤的肩頭,額角勒著紅綢繡金螺紋鑲珠抹額,少了平時裏豐裝盛飾的奢華,倒更添了不少婉雅娟秀之相,又加上今日她穿了一襲酒紅撒金的團花牡丹宮袍,愈發襯得她氣色不佳,病氣沉沉。


  固倫公主穿著石榴紅的繡金襦袍坐在下首,雲鬢旁珠翠簇落,流光溢彩,隻見她端起了粉彩鳳紋茶碗,未飲用便複又擱下,越發的如坐針氈,沉不住氣,而坐在她旁邊的南宮芊芊,剛想開口勸說幾句,卻礙於皇後和公主素日的威嚴,終究欲言又止,把話咽回了肚子。


  這時,坐在她們對麵的幾個妃嬪小主裏麵,玉嬪率先望向茗婉,氣惱不已的絞著錦帕,憤然的抱怨道:“我說皇後娘娘,您到是趕快拿出個主意啊,這會子她都封了貴妃了,而且皇上除了上朝,幾乎成天成夜的陪著她,守著她,再也沒有正眼瞧過其他人,照這樣下去,跟守活寡又有何區別?”


  玉嬪來此番邦南安,最是個嘴快心直的無腦之人,隻是這番話圖發泄她自己不滿,殊不知,已然深深刺激到了茗婉的痛處,如同火上澆油一般。


  茗婉的病容驟然緊繃,眼中的陰翳也愈加明顯,冷冽如刀的剜了玉嬪一眼,揚手便砸下了手中的白玉描金藥碗。


  “劈啪”一聲,玉碗清脆的碎在了地麵,立刻嚇的玉嬪噤了聲,驚慌的與其他人麵麵相覷,眾人則低下了頭,越發的屏下氣不敢出聲。


  茗婉見此情景,心中氣火總算消散了一大半,在榻上慵懶的換了個姿勢,斂容正色,冷冷笑道:“豈止是玉嬪你,隻要有她納蘭茗慎活在後宮裏的一天,三宮六院全都是寡婦,也怪你們沒出息,個個都爭不過她,難道討皇上喜歡就那麽難嗎?就算不能一枝獨秀,平分春色總做得到吧?”


  麗才人眼睨著茗婉,扶了扶髻邊下滑的鴨青點翠鳳頭步搖,微微撇嘴道:“皇後娘娘說的倒是輕巧,那蘭婕妤昔日在宮裏何等風光,還不是因為得罪了慎妃,才被幽禁在關雎宮裏,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要不是懷了身孕,估計性命早就不保了,還有那曾經豔冠京都的才女江貴妃,隻不過是跟慎貴妃爭了一夜恩寵,便不明不白歿了,有這些例子在前,放眼後宮,誰還敢和慎貴妃爭寵奪愛?”


  雲才人低頭轉了兩轉皓腕上的碎花金玉鐲子,曼聲輕笑道:“就是有那個膽量去和慎貴妃爭,也未必爭的過,論及姿色,那蘭婕妤不在慎貴妃之下,更勝在一份年輕,還不是一樣敗下陣來,要說才情,江貴妃可是出了名的才華橫溢,如今卻也命喪黃泉,嬪妾等隻不過是庸脂俗粉,哪裏能夠爭得過她去,皇後娘娘若氣不過慎貴妃盛寵優渥,大可以親自去和她爭一爭,想來皇後娘娘姿容國色天香,氣度更是雍容華貴,定會比嬪妾等沒出息的人,要強許多的!”


  李玉見她們兩個小小的才人,竟敢對皇後語氣散漫,態度不恭,立刻出聲嗬斥道:“放肆,皇後娘娘乃是中宮皇後,豈可跟妃嬪妾室等人爭風吃醋,失了風度?”


  “嬪妾失言了,皇後娘娘向來仁厚,一定不會跟嬪妾等計較了!”二人起身請罪,盡管禮儀如舊,可態度的不恭不敬之態,盡顯無餘。


  茗婉右手也是緊緊握著,指關節發白,當下心中恨毒,卻也倍感淒涼,自從皇上當眾給了她沒臉,後宮的嬪妃們在她跟前,便不似以往那般規矩了,更有慎貴妃作例,在跟前僭越不恭,態度不馴,要不是她平日裏積威甚重,那群妃嬪們早就跟著效仿之了,這一身的病和頭痛,可不正是因這段時間的微妙變化,給硬生生的氣出來的!

  不過當下的她,正值培養新人,鞏固勢力之際,即便心裏想治死麗才人和雲才人,麵上卻不露痕跡,似乎習慣了她們的不恭之態,隻微微一笑道:“本宮是皇後,又有皇子傍身,皇上就是在冷落,有祖宗規矩壓著,每個月的十五,他必須留宿中宮陪伴本宮,而你們身為妾室就不同了,若不為努力自己爭寵,那就隻能等著老死宮中了,所以,爭或則不爭,全是為了你們自己,而非本宮!”


  玉嬪聽了心底一聲咯噔,“刺啦”一聲,手中的帕子撕成了兩半,咬牙切齒道:“既然爭不過,不如殺之而後快,這樣六宮就會雨露均沾,一片清淨的!”


  茗婉不以為意的素手支頭,抿唇嗤笑道:“玉嬪你如今說話還是小心些吧,如今慎貴妃是皇上心坎上的人,仔細這話傳了出去,一時間狂風大作起來,閃了你的舌頭!”


  南宮芊芊早有話說,雖然畏懼皇後威儀,但此刻再也忍不住,強笑著開了口:“其實妾身倒覺得,玉嬪娘娘的主意,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上次逼宮一事,大多數親貴權臣可都還是站在咱們這一邊的,倘若在掀起一場‘清君側’的話,估計能夠成事!”


  茗婉聞言,立刻雙眉一挑,狠聲打斷了南宮芊芊的話,斥道:“姨娘你別跟著犯糊塗了,你當咱們的皇上是什麽?他可不是那個昏庸的唐明皇,豈會輕易就範,下令處死慎貴妃?簡直是在癡人說夢!”


  固倫公主心如輪轉間,越發粘稠濃鬱的笑開了顏,轉頭望著茗婉,珠玉輕搖間,一片華光異彩。


  “我的皇後娘娘呦,您那麽聰明,怎就在這當口犯起糊塗了,清君側隻是個幌子,讓那群親貴元老們纏住皇上無法脫身,然後在悄悄派人去處置了慎妃,待回頭皇上追究起來,也問不出是誰趁亂誅殺了慎妃,多簡單的事啊!”


  茗婉聽完這話,心中幾度思量下來,徐徐撫著指上的點翠鑲金的紅寶石菱花護甲,跟著展開輕笑道:“到底薑還是老的辣,多虧了母親指點迷津呢!不過,到時候務必要做的幹淨,不能留下把柄和絲毫痕跡,否則,咱們都得給她陪葬!”


  固倫公主驕矜的揚起秀眉,宛如刀鋒犀利,笑道:“皇後娘娘隻管安心養病就是了,剩下的事情,母親會一一為您部署安排妥當的!”


  ———


  眨眼間,柳絮飄搖,草長鶯飛,三月的幾許明媚春光,透過雕花摘窗上的煙羅綠紗灑進,宛如一汪碧水溢滿了殿內,打到暖閣前的珍珠簾幕上,反射出星星點點零碎的閃耀,為室內更添了幾分朦朧與璀璨。


  茗慎穿了一身金黃立領的交領金貴妃長袍,恬淡地跪坐在臨窗的炕幾旁,低頭侍弄著茶道。幾上擺放著一個燒著石炭的小巧火爐,火光忽閃忽閃,映照著她精心描繪出來的絳色朱顏,眉將柳而爭綠,麵共桃而競紅,配上額間一枚點翠蓮花鈿,更加襯出她的瓊姿花貌,好似芙蓉出水般婉轉清豔,耀如春華。


  下身穿了條流彩暗花雲錦宮裙,拖地三尺的裙幅如水般流瀉於地麵,擺上繡著金光爍爍的百蝶鬧春圖案,另綴有無數流光溢彩的細碎寶石,端然生華,光輝璀璨,外披一層盤金彩繡的鏡花綾披帛,更顯身量纖細,蠻腰贏弱。


  頭梳驚鵠髻,配上展翅欲飛的鎏金點翠轉珠九鳳步搖,形如鳥振雙翼,翩然生姿。長長的瑪瑙珠珞垂在兩側,再簪幾朵牡丹在側,更添明豔端莊,整個人像是一朵盛開在黑夜裏的金蓮,清雅中帶著點點幽靜冷豔,看似妍姿俏麗,眉宇間卻有著幾許疏離清冷,淡漠的如同仕女圖中的人物,高雅,尊貴,高不可攀!


  白鵬飛靜立在暖閣外,雪色長袍如若卷雲散,縷縷長發被高高束起,白衣墨發,目光清澈,隔著掩映的珠簾,專注的凝視著她認真煮茶的動作,那漣灩著溫柔的樣子,恬淡優雅,清冷的猶如月宮孤獨的仙子,讓他好一會兒出神。


  “才個把月不見,你怎麽又成貴妃娘娘了?”白鵬飛抿成一線的淡色唇角,微勾,眉宇間尚存一抹沉靜睿智的風采,但聲音卻寡淡低沉,似是一聲黯然長歎,徘徊在這金堆玉砌的昭陽殿內,幽幽不散.……

  茗慎斂盡眼內情緒,低頭擺弄幾案上的蓮瓣紋的縷銀茶具,先把同色的銀瓶盛水放在爐上燒煮,又從縷銀大盒內取出茶餅,裹上白紙後,用小銀杵緩緩搗著,這才故作淡然的開了口。


  “後宮之中,沉沉浮浮,起起落落,不過是瞬間的事情,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本宮嚐夠了,如今絕地重生,也想好好嚐嚐寵冠六宮的滋味,也想看看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大好景觀!”


  她一邊搗著茶餅,一邊言笑晏晏,把初步搗碎的茶葉,放在一個狹長的銀槽內,又用一個小銀輪碾成茶末,最後又放入一個銀羅盒中細篩一遍。


  看著那些細微如塵的茶末篩到盒底,這半年的冷宮生涯和在關雎宮裏所受的折磨,忽然浮現茗慎眼前,宛如躲在她心裏的一隻魑魅般,如影隨行,揮之不去,一幕幕地湧上心頭,打成了一個死結,解不開,化不掉,疏不通.……

  “嘩啦”一聲,珠簾發出細碎的聲音,空氣中立刻溢滿了濃烈的竹葉青氣息,隻見白鵬飛緩步走了進來,岩岩如孤鬆的身形容貌微顯蕭條憔悴,卻也更添了幾分風雪洗練打磨後的沉穩內斂,行動間,衣褶簌簌地帶起一陣料峭的春風,眼底卻折射出若有似無的蒼涼淺笑,輕緩低歎道:


  “慎兒,你隻是一個與世無爭,想要平凡度日的小女人,不應該醉心於宮廷內鬥,古往今來,曆朝曆代,後宮之爭全都是萬丈深淵,就算你最後能夠翱翔於九重之巔,屹立不倒,也注定會遺世而獨立,抱憾終身,甚至還要付出更多、更為慘痛的代價,所以我勸你不要執著於報複,仇恨,會把你給毀掉的!”


  聞聽此言,茗慎的心被生生刺痛。


  有時候,誠實,也是一種傷害。


  “金玉纏頭,權勢傍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都求不來尊榮,就算將來會遺世孤立,抱憾終身,此刻本宮也不想收手,非要讓那些欺我辱我之人,失去所有,至死方休!”


  茗慎懶懶抬眼,掃了白鵬飛一眼,莞爾輕笑,複又低頭,玉指輕拈間,撩得衣飾環佩叮當輕響。


  隻見她把茶末逐一撒入烤熱的銀質茶盞中,又拿起銀瓶傾入少許開水,用銀茶匙慢慢攪拌著,片刻,盞內升騰起黛色芬芳的白霧,在她麵前籠出一幅煙幕,使她微微含有水汽的眼神,看起來如同覆蓋了一層輕紗那般飄渺,神秘,讓人難以捉摸。


  白鵬飛呆愣良久,透過層層繁華細細打量著盛裝華飾的茗慎,舉手投足間,萬般風情依舊,隻是興意闌珊的輕笑,半分假意,半分真心,不似出見那時的清澈明媚,似乎是眼前的重重浮光掠影隔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一切重歸原點。


  寵妃與外臣之間,注定不能再有交集!


  他默然地走到她麵前站定,眉毛緊蹙,攥緊了拳頭,雙眼目不轉睛地盯住她妝容濃麗的麵頰,臉色難掩溫慍:“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我不相信,即便你的偽裝騙得過天下人,騙的過你自己的心,卻騙不過我的雙眼。”


  他了解她,看穿了在她冰涼奢華的盛裝下,藏著一顆脆弱溫婉的心,而他,最不忍看到的,就是她那顆柔軟的心,在宮闈爭鬥的廝磨下,結出尖銳的繭甲。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反正事已成定局,再說什麽也是枉然,不如靜心坐下來,嚐嚐我親手為你烹的茶吧。”茗慎輕輕把烹好的香茶推至一旁,抿唇低笑,宛如天邊日暮扯出的煙霞,旖旎如夢,紅妝熠麗,難以言喻的明豔燦爛。


  白鵬飛挑起衣擺,與她對坐,指尖撫過銀盞的邊緣,嘴邊的弧度輕輕揚起,語氣寡淡薄涼的說道:“你麵上笑的越美麗,就越代表你心底越悲涼,你愛他,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會情不自禁的原諒了他,為了給你自己找個台階下,你便以複仇的名義去爭寵,實則,不過是想討他的好罷了,是與不是?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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