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玉階前,月魅驕矜
轉眼間,秋風乍起,烏沉沉的天空,下起了細密如織的秋雨。
而此刻的昭陽殿中,絲毫沒有陰雨綿綿的惴惴之氣,而是歡聲笑語一片,不絕於耳。
茗慎頭挽木蘭簪,穿著一身半舊的圓領雪緞長袍,靜靜坐在暖閣窗下的軟榻上,抱著繈褓中的武啟玩耍,承歡和醇嬤嬤陪在一旁說笑,整個場麵看起來慈和寧靜,安詳美好。
“這才幾日沒見,啟兒好像又重了些呢?”茗慎用手輕拉了拉武啟肥嘟嘟的小手,逗得他咯咯地揮手笑起了來,將雨天的沉悶打破。
醇嬤嬤亦跟著笑了,望著武啟的眼神充滿慈愛:“孩子正值長身子的時候,長的自然快,貴人是不知道,皇子啟和他父皇小時候一模一樣,可貪吃了!”
茗慎纖指輕輕摸過武啟的眉眼,怔怔道:“何止貪吃像他父皇,瞧這眉眼,簡直是和他父皇一個模子刻出來似得,將來長大了,絕對是一位斯文俊雅的翩翩少年郎!”
醇嬤嬤眉目黯然垂下,歎道:“其實宣文帝的本性不壞,隻是麵對在乎的人或事時,手段極端了點,老奴是看著他長大的,知道當年他並非存心要傷害貴人,而是太在乎貴人了,所以才會一聽到貴人背叛他的消息,便失去了理智和冷靜,害的貴人.……”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萬丈紅塵中,眾生皆苦,如今他去了,對他來說,何嚐不是一種解脫?”茗慎苦笑,望著懷著的白胖的武啟,一雙狹長的桃花眼彎彎笑著,頓時心底升騰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她今後要用心的來好好栽培這個孩子,絕不會讓他走上他父皇的那條不歸路,也算是償還了文軒對她的那點稀薄恩情。
醇嬤嬤見茗慎若有所思,知道自己又提起了不該提起的話,頓時沉默了下來。
窗外隻有淅淅瀝瀝的雨聲,聽著令人心頭生悶,茗慎凝神又想了一會,忽的換上一抹明快的笑意,轉頭問承歡:“聽你的教書先生說,你這幾日都很用功的讀書,都看了些什麽,跟母妃說說?”
承歡歪著小腦袋,笑嘻嘻道:“女兒都已經念到《詩經》裏的子衿篇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你都會背了呀,我的小承歡真真聰慧的緊!”茗慎揉著她的小腦袋,滿臉寵溺的笑著,轉而悄然對旁邊的宮人使了個眼色,奶媽們很是會意,忙將承歡公主和武啟殿下哄著帶下了去。
茗慎笑著目送這一對姐弟離開後,忽的冷下了笑意,蹙起眉頭對醇嬤嬤吩咐道:“你明天就去告訴承歡的教書先生,讓他別淨教她一些亂七八糟的詩句,承歡還是個孩子,可別因為看這些東西,移了性情就不好了!”
醇嬤嬤笑著應道:“老奴遵命,不過貴人也別太緊張了,奴才雖然不通文墨,但也知道《詩經》不是什麽雜書,承歡公主她才多大呀,哪會懂得那些,不過是念著玩的罷了!”
“你不懂,承歡的性子倔強,又讓人難以琢磨,還是謹慎點為好,那些關於情情愛愛的濃詞豔賦,以後不許給她看!”茗慎嚴謹的說道,正說話間,隻見秋桂匆匆忙忙走了進來。
她渾身早已被雨水濕透,散了的發髻粘在額角,一臉慌張道:“主子,不好了,白大人出事了!”
茗慎聽的心頭一驚,忙遞給她一張帕子,冷靜問道:“出什麽事了?別著急,慢慢說!”
秋桂拿帕子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回道:“今早西林侯聯同姑蘇相,和一群言官們聯名參了白大人一本,說他在大理寺上任期間,收受賄賂,私自挪用禦用物品,皇上一聽便龍顏大怒,也不分青紅皂白,直接把白大人革職查辦,交由宗人府發落了!”
“皇上這是要借題發揮呢。”茗慎心頭一緊,霍然起身就往外走,嘴裏不忘吩咐著:“快去準備轎輦,本宮要去宗人府看看他現在怎麽樣了。”
秋桂見狀,急的“撲通”一聲跪在了當前,擋住了她的去路,拉著她的袖口道:“主子不能去啊,這些日子您本就因為白大人,一直跟皇上冷戰著,,若此刻過去探望白大人,皇上那邊知道了,指不定要怎麽發作呢?您一定要三思而後行啊,這事來的突然,八成就是衝著您來的。”
“宗人府那種地方,但凡進去的人無論貴賤,不死都得脫成皮,本宮不去不成,你快讓開!”茗慎肅然的命令道,見秋桂不讓開,索性甩開了她的糾纏,急急地往往殿外走去。
可是就在腳剛剛邁過門檻的時候,卻又止了回來。
“你說的對,這件事是衝本宮來的,若是去了,隻會正中那些人的下懷,不但救不了白鵬飛,說不定還會火上澆油!”茗慎閉目定一定神,恢複了幾分冷靜,忽的睜開雙眼,咬著下唇道:“秋桂,去準備香湯,本宮要沐浴更衣,去養心殿求見皇上。”
“皇上已經好久沒來咱們這兒了,八成是惱了主子,您此時去求見,皇上會見嗎?”
“管不了那麽多了,他若真的愛我,自然會見的!”
秋桂見她著急之中亦不失冷靜,也自知勸不下來,隻好依著她的意思,吩咐宮人們立即著辦!——
蘭湯洗凝脂,濕潤的霧氣彌漫了整個宮室。
茗慎出浴的身軀像一朵綻放在水中嬌柔的白蓮,散發著誘人窒息的幽香,有宮人上前為她披上質地柔軟的白色長袍,並將她扶到了雙魚連枝紋的鎏金鏡台前。
她款款坐落,開始對鏡梳妝,暖融的花粉,冰涼的胭脂,在香氛濃稠的空氣裏,素麗的容顏漸次幽豔起來。
她拈起細麗的青黛描畫遠山秀眉,心緒也被一筆筆的勾起。
自從上一次文浩傷了她的心以後,她便一直稱病不見他,即便偶爾相見,二人之間皆是冷言冷語,時間久了,文浩也動了真氣,便再也沒有臨幸過昭陽殿,如今,為了救出那個在背後一直默默幫助她的人,她終究還是要去以色侍人,求文浩開恩。
想到此,她不由自嘲一笑,披上寬大的白色紗裙,用一條珍珠腰帶將那不堪一握的纖纖楚腰束住,再將一頭青絲高綰成髻,插上一支白玉步搖在側。
長長的珠飾顫顫垂在髻邊,對鏡顧盼間,美眸流盼,容色傾城,仿若錦畫裏走下來的仙子,她滿意的勾起唇角,一步步儀態萬千地從殿中走了出來。
——
養心殿外,寂靜得令人不安,一排帶刀的侍衛凜凜站立在簷下,神色皆是肅穆冷峻。
西子從殿內匆匆走了出來,撐起油紙傘來到茗慎跟前,為難道:“貴人還是請回吧,皇上說他現在不想見您!”
“讓西公公為難了,勞煩你再去通傳一聲,就說皇上若不肯接見,本宮便在此長跪不起!”茗慎含笑說著,慢慢屈膝跪在了鏤刻花紋的濕冷青磚上,冷雨淒風中,她精致的妝容有些溶化,卻也絲毫不損傾城之色,反而令人生出一種戚戚然然的感覺。
西子見她這般堅持,不由歎道:“罷了,貴人稍候,奴才在去通傳一次!”
時間在“嘩嘩啦啦”的冷雨中滑過,連茗慎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跪了多久,直到身上從裏到外都被雨水濕透,精心描繪的妝容被衝刷成蒼白的底色,連發髻都被雨水打濕,粘膩在臉頰,也始終沒有等到文浩的傳召。
——
漸漸的雨停歇下來,周圍的宮人們開始出來清掃積水和落葉,看到昔日得寵的慎貴人,此刻像一隻落湯雞般跪在殿前,紛紛幸災樂禍的竊笑起來。
“這不是最得聖心的慎貴人嗎?怎麽會落到如此狼狽的境地?”
“這算是輕的了,聽說她和外臣白少卿不顧廉恥的在大內苟且偷情,還被皇上撞了個正著,皇上沒賜她三尺白綾,已經是天恩浩蕩了!”
“都說慎貴人在伺候宣文帝的時候,就是個淫※蕩的坯子,沒想到是真的,活該皇上不見她,這種女人,應該打發到冷宮裏才是!”
……
茗慎挺著筆直的脊背,雙眸緊緊盯住養心殿那扇朱紅金漆的大門,仿佛失去了聽覺一般,任由那群宮人對她指指點點,也不偏頭去看一眼。
一陣瑟瑟的秋風吹過,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冷汗順著額頭涔涔而下,腦中漸漸產生了一陣眩暈感,由於她身子畏寒,經過冷雨一淋,便開始有點發熱的跡象。
她的膝蓋已經被牆磚的紋路硌得生疼,像在受刑一般,但她依舊靠一股心氣兒強撐著,手心不一會便盜出了許多的濕滑的冷汗。
就在她眼前漸漸發黑的時候,養心殿的大門終於被“吱呀”一聲打開。
她以為文浩到底還是顧惜她的身子嬌弱,不忍她在任性的跪下去,便出來見她了,於是強撐著最後一絲力氣抬眼望去,隻見大門裏走出的,是一個身穿玫瑰紫燙金蝶舞錦袍的女子,她頭上珠圍翠繞,由身邊的女官小心翼翼扶著,從高高的玉階上嫋嫋婷婷的走了下來。
來人是月魅,描金的紫色宮裝襯得她妝容俏麗明媚,婉約的髻上,明晃晃的金步搖在陰暗的天色下閃耀刺目,直刺得茗慎眼眶泛起酸澀的疼痛,但一汪炙熱的淚水卻不肯遲遲不肯落下,留在眼眶內苦苦的徘徊。
原來這些日子的冷戰,隻有她一個人在苦苦的堅守,傻傻的作戰,而敵方呢,早已對她的地盤的失去了興致,不屑在與她交手對決!
到底是她自己太過自信了?還是她從未堪破這人世間的男歡女愛?
竟然讓自己敗的這麽可笑,敗的這麽淒慘,對方不用動用一兵一卒,不用攻城略地,隻是再也不去見她,把她冷冷丟棄在一旁視若無睹,她便已經是一敗塗地,丟城失地。
月魅如願的看到了茗慎臉上的挫敗,含笑走到了離她幾步之遙的位置站住了腳,低頭凝著一身狼狽的她,諷笑道:“本宮當是誰呢?原來是慎貴人呀,貴人不好好得在昭陽殿裏照顧公主皇子,跪在這裏做什麽?”
“回月貴嬪娘娘的話,嬪妾是來求見皇上的!”茗慎苦澀的勾起唇角,垂下眼回道,由於月魅的位分比她高,又加上和文浩冷戰失了寵,如今隻得依著規矩,安安分分的回答她的話。
“呦,本宮沒有聽錯吧?貴人竟然又願意見皇上了?”月魅杏眼中皆是鄙夷嘲弄,譏笑道:“前些日子,貴人不是還把皇上往門外趕嗎?這會子怎的又跪求在玉階前了?莫不是,要給你的‘情郎’求情?”
茗慎伏地的手死死扣著磚上的吉祥花紋,冷冷回道:“貴嬪娘娘誤會了,嬪妾隻是覺得前些日子冒犯了聖駕,心中有愧,所以特來請罪的!”
“貴人要請罪,也得分對時候,白鵬飛剛剛鋃鐺入獄,貴人便來求見皇上,難免會讓人多想,本宮看在以前和你相處過的份上,奉勸你還是乖乖回到昭陽殿裏閉門思過去吧,等到白鵬飛人頭落地後,你在來求見皇上,說不定皇上還能相信你是清白的,不過呢?皇上貌似再也不想看見你了,想來也是了,天底下又哪個男人,願意去寵愛一個人盡可夫的‘殘花敗柳’呢?貴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月魅柔柔的問道,但聲音不冷不熱,句句都綿密藏針,且針針直戳茗慎的痛處。
“貴嬪娘娘如此敦敦善誘,對嬪妾當真是體貼至極啊!”茗慎不禁失笑,恐怕文浩如此狠心的閉門不見,少不了有這小蹄子的從旁挑撥。
“你能明白最好!”月魅歎了一口氣,又道:“皇上體恤本宮侍駕辛苦,命人用禦輦送本宮回去,本宮就不跟你多聊了,貴人且慢慢跪著,誰不定你的膝蓋,真能跪軟了咱們皇上的心呢。”
她說著抬步而去,一隻腳故意狠狠的踩在茗慎的手背上,茗慎吃痛掙紮,差點把她滑倒在地,幸好有宮人即時將她扶住,可茗慎的手背,卻踩得高高腫起。
“當真是不時實務,連跪著都惹人厭棄!”月魅嫌惡的瞪了她一眼,失去了羞辱她的興致,扶著宮人的手,坐上禦用的轎輦,洋洋得意而去。
茗慎捂著痛得要死的手,死死咬著下唇,極力忍耐著不讓屈辱的淚水滑落,一直跪到了黃昏時分,隻覺得眼前漸漸模糊,曾經的恩愛纏綿片片在腦海紛飛零散,整個人也軟軟的昏到在了玉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