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姬稷薄唇緊繃,一言不發。直到從趙枝枝住的地方離開,都沒再說過一句話。
臨別前,趙枝枝特意往姬稷懷裏塞了兩串熏肉和一罐新采的蜂蜜。
“下次也要來看我。”趙枝枝踮腳朝他揮別,圓圓的眼睛盛滿天真笑容:“雖然你不告訴我你住在雲澤台哪座屋室,但是沒關係,我會等你來。”
姬稷捧著熏肉和蜂蜜往外走。
熏肉味大,頗為刺鼻,蜂蜜從陶罐溢出來些許,沾得手指黏糊糊。
這兩樣寒磣的東西,他一點都不想要,得隨便找個地方丟掉才行。
姬稷知道身後少女的視線仍遙遙相望,她定是踮腳仰頭直至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才會慢吞吞挪著小碎步走開。
她待人太過無知,又太過認真。
如她這般姿色的女子,本可以將人玩弄於股掌之上,她的臉就是她的兵器,沒有男人會對她設防。可她偏偏呆笨得很,別人施一點好意給她,她便能將一顆心全都捧出來,若她不是生在貴族之家得了家姓,又被送進雲澤台,不知要被賣上多少回。
姬稷放慢腳步,好讓趙枝枝能多看一會他的背影。
直至出了雲澤台,上了馬車,他懷中的熏肉和蜂蜜仍然還在。
昭明迎上去接過這兩樣家常小禮,不用問,一看就知道是趙姬送的。
難得的是,殿下竟然收下帶回來了。
“今晚夜食讓廚房多加道蜜澆燒肉。”姬稷吩咐,“就拿這兩樣做。”
昭明應下:“喏。”
姬稷在車上換回常服,濃得發黑的眼眸閉上又睜開,腦海中趙姬評價他的那幾句話揮之不去。
趙姬竟然說他小氣。
“昭明,孤小氣嗎?”姬稷撥開車簾探出腦袋。
“什麽?”昭明猛不丁被這麽一問,當即勒住馬停靠路邊。
回頭一看,高瘦秀白的少年雙眸沉寂,素日寡淡沉穩的神情現出小孩稚氣。
“孤怎麽就小氣了?”昭明聽見姬稷喉嚨裏又咕出一聲。
昭明問:“趙姬覺得殿下小氣?”
姬稷嗯一聲。
昭明納悶,趙姬不像是嫌貧愛富的那種人,與殿下往來這麽久,從未向殿下討要過任何東西。
好端端地,怎會突然嫌殿下小氣?
姬稷:“她說孤連糧食都舍不得給,差點餓死她。”
昭明恍然大悟。
原來不是嫌扮成女子的殿下小氣,而是埋汰身為雲澤台主人的殿下。
昭明小聲為趙枝枝說句公道話:“殿下確實沒往雲澤台送過糧食。”
姬稷也知道自己沒送過,但是他想不起來自己不送的理由了:“孤為何不給糧食,你還記得嗎?”
昭明自然記得,姬稷吩咐過的每一件事,他都記得:“當時他們要給王上送女,王上不想要,但又不能拒絕各家公卿的好意,所以示意眾人將人往殿下這裏送。可殿下也不想要,嫌他們自作主張,正好雲澤台殿下也不想住,所以將人丟進雲澤台後,就再沒管過了。”
昭明輕聲:“殿下說,要讓她們自生自滅,餓死幾個,興許城中那些送女的人家就會知難而退。”
姬稷徹底記起來了。
他確實是那樣想的。
他與王父初來乍到,怎能沉淪女色。那些送進雲澤台的女人,他一個都不想養,浪費糧食,與其養她們,不如養將士。
姬稷並不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麽做。
可如今嘛。姬稷眼底沉了沉,趙姬說起他不給糧食時的神情,仿佛他是天底下最小氣寒酸的人。堂堂帝太子,怎能被人視作不近人情的吝嗇鬼?
他得讓她知道,天下最大方的人就是他了。
“昭明,傳孤的命令,讓家令準備一千擔黍與麥,一千匹布,凡是去年一年雲澤台該有的吃食與用度,全都補齊了送過去,隻要是雲澤台中人,見者皆有份。”
姬稷語氣淡淡的,“再從王父給孤的私庫中,取一套青銅器皿和一套白玉食皿送到趙姬那邊去,別人不用給,隻她一份即可。”
東西賜入雲澤台,雲澤台眾人感恩戴德三跪九叩。
美人甲感動得淚眼汪汪:“殿下果然惦記著咱們,去年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所以才會忍痛不管咱們。”
美人乙激動地捧住心口:“殿下還沒回來,就已賞了糧食和布匹,等他歸來,不知還要賞多少東西。”
美人丙癡癡笑著:“我們跟著殿下,以後定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趙枝枝悄悄問旁邊的阿元和金子:“我們也有嗎?”
“每個人都有。”阿元指了指從宮裏分派來的寺人:“他們會將賞賜的份例送到各人居室,我們一回去就能看到賞給我們的糧食和布匹了。”
趙枝枝一聽,恨不得立馬飛回去清點賞賜的東西,趁眾人不注意,拉著阿元和金子離開謝恩的隊伍。
一路小跑回去,入了屋,果然看到滿院子的糧食和堆積成山的布匹。
趙枝枝高興得合不攏嘴,恨不得躺上去滾一滾。
她小時候挨過餓,被挑出來在阿姐身邊陪侍才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就在她快要忘記挨餓的滋味時,她又被送進雲澤台過起變賣衣服首飾養活三個人的日子。
如今,再沒有比堆成山的糧食更讓她開心了。
吃飽穿暖,生活不愁。
阿元在屋裏呼喊:“貴女快來看!”
趙枝枝跑進去,屋裏整齊擺著兩套器皿食皿,一套青銅打造,一套白玉製成。
青銅與白玉所製的器皿,皆是王室才能用的東西。公卿貴族未經賞賜,是不能隨便用的,若是被人發現,是僭越的大罪。
趙枝枝第一反應:“丟出去,快丟出去。”
負責此次賞賜的家令尚未走遠,他帶著幾個寺人親自送趙枝枝的那份,送完東西想著找個機會見見這位趙姬。畢竟是得了殿下特別賞賜的人,而且賞的還不是一般物件,是青銅白玉器皿。
這東西尋常人可用不得,是殿下平日起居飲食所用之物,其他美人就算想要備這個,沒有殿下的恩準,她們也不能夠。
殿下將青銅白玉器皿賞了趙姬,說明什麽?說明以後殿下要時常與趙姬同吃同住!
他身為東宮家令,掌東宮刑罰飲食倉儲奴仆等事,以後理雲澤台各項日常雜事,怎能不提前見見這位能與殿下同吃同住的趙姬?說不定,以後殿下的喜好,還會按這位趙姬的喜好來。
家令剛一折返,就看到趙枝枝要將東西丟掉,嚇得立馬出聲:“貴女且慢!東西丟不得!”
趙枝枝見到陌生男子,下意識往阿元身後躲。
阿元張開手臂將趙枝枝擋好,一個眼神示意金子去拿刀。
家令一看這殺氣騰騰的陣仗,便知是誤會了,立刻賠罪:“吾乃東宮家令。”
阿元仍不放心:“你往後站,退到十步遠的地方再和我們貴女說話。”
家令退後站定,餘光打量阿元身後站著的趙枝枝,不敢正視,匆匆一瞥,心中震撼。
瓷白如玉的嬌嬌美人,螓首蛾眉,清眸流盼,纖腰皓腕,穿著極為普通的家常深衣,卻如雲端仙子般遺世而獨立,此等出塵脫俗的般般風流之態,天下少有。
他自問見過無數美人,無一人能與眼前的趙姬相比。
難怪城中有言,“趙家有女,絕色無雙。”
想來這位趙姬,就是得封帝台嬌姝的那位趙氏女。
家令不敢怠慢,往後又退五步,低低伏下腰,語氣恭敬:“稟貴女,箱子裏的器皿是殿下親賜,還請貴女收下。”
趙枝枝聽他表明身份,又聽他說東西是太子賜的,慌張的思緒頓時平複,“真是殿下所賜?”
家令:“千真萬確。”
趙枝枝疑惑:“殿下賜我這個作甚?我又用不得它。”
家令賠笑,心中暗答:現在用不得,不代表以後用不得,等雲澤台修好殿下搬進來,不就能和殿下一起用了嗎?
家令見到人,心中大致有了數,不便多留,躬身離開。
趙枝枝盯著青銅白玉器皿發愁,既然是太子所賜,那就不用擔心了。
可是,他為何要賜她這個?
趙枝枝想不通,幹脆不想了。
或許其他人也有。大概太子給每個美人都賜了兩套器皿,方便他隨時能夠出入各宮室起居作息。
阿元問:“貴女,東西要收起來嗎?”
趙枝枝指了指牆角上鎖的大箱子。
大箱子專門裝能用來變賣的物件,裏麵的東西大多都是“天賜之物”,是從每次丟在屋門口那些來路不明的物件中挑出來,算是她的小私庫,萬一以後處境艱難就能拿來救急。
她雖然現在身在雲澤台,但並不一定永遠待在這,或許能去她想去的地方。
玩物也有做夢的資格。
也許有一天,她能夠堂堂正正地離開,她不用被趙家當成討人歡心的禮物送來送去,她可以安穩地過日子,不再擔驚受怕,不再為將來發愁。
在此之前,在趙家放她自由之前,不,不對,雲澤台的主人要回來了,她不再是趙家的小東西,她將會正式成為雲澤台主人的小東西。倘若雲澤台主人要將她送人,為她冠姓的趙家也不能說不字。
男人們將姬妾送給他人享用是常有之事,爹就曾經將府裏臨幸過的幾個姬妾送出去,她現在若是身在他處,別人或許還會顧忌她的趙姓,但她要麵對的是帝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無需顧忌她的姓氏。
被誰送人都一樣,可她不想被送出去了。她沒有什麽遠大的誌向,她就隻想吃好喝好睡好,做一個能夠掌控自己去向的普通人,不用擔心逃跑後會被人抓捕賣做奴隸。
若可以,她還想尋尋她的母親。她沒有見過她,她想知道她長什麽模樣。
趙枝枝沒有想過在東宮爭一席之地,她覺得小氣了一年突然大方的帝太子不是她能妄想的,人人都說她是玩物的命,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他之前可以丟棄雲澤台的人不管不顧,雲澤台那麽多出身高貴的公卿之女都不被他放在眼裏,她憑什麽奢望他會將她放在眼裏?
就憑這張臉這具身子?
她有同他歡愛的信心,卻無令他付出真心的妄念。
情愛易得,真心難得,更何況是貴不可言的帝太子。
男人的真心,大多在抱負前途上,他們的大事,從來不關乎女人。這是他們主宰的地方。主宰者既能輕鬆獲得情愛之歡與子嗣後代,又何須放下身段討好被主宰的人呢?
趙枝枝在胡思想亂和大吃大喝中度過了這個春天,初夏的時候,雲澤台修繕完畢,帝太子歸來了。
宮裏的巫官在雲澤台外跳起大舞,大道排列無數宮人與甲士,一裏長的道路跪滿美人。
初夏的天,微風和煦,空氣中全是熏燃的香氣。
趙枝枝試圖在跪迎的人群中找到啾啾,但人實在太多了,帝太子的鐵騎儀仗到來時,她還沒來及數清送入雲澤台的美人人數,聽到轟隆一聲響,整肅威武的鐵騎踏踏而來,她趕緊伏到地上。
家令洪亮的嗓音響徹大道:“帝太子駕到。”
氣氛凝重安靜。
車聲隆隆,馬蹄震天,帝太子的儀仗緩緩駛入雲澤台大道。
趙枝枝大氣不敢出,額頭貼著地,長久的等待,脖頸間透出細細汗珠。如同在場的所有人一樣,她謙卑地伏在那,等候著雲澤台的主人踩過她們跪著的地,從大道走入雲澤台。
她死死低著頭,瞥見帝太子那雙繡著龍鳳虎紋的金舄緩步走入她的眼角餘光中。
至她跟前時,這雙鞋的主人忽然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