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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塢堡連營

  徐汝愚連夜潛出雍揚城去。


  徐汝愚鬼影魅形似的潛入普濟與白石聯軍設在雍揚城北十余里處的大營。聯軍北營借助地勢與城外的塢堡形成一個規則的三角形,一角指向雍揚城,兩角抵住北面,每一棱角都是一座數十雉大(城墻長三丈高一丈為一雉也)的堅堡,三角形軍營的中心點恰也有一座堅堡,敵軍北營的帥帳就設在其中。四座塢堡都是由整塊磨盤大小的花崗石抹著和以小米湯的泥灰砌成,異常堅固,即使百鈞拋石弩也不能撼動這些塢堡的壁壘。這都是各世家慌忙撤離時沒來得及毀去的塢堡。輕云籠月,微芒之下,北營中四座塢堡猶如四只巨獸伏在夜色之中,貪婪的注視著雍揚城。


  徐汝愚見敵軍北營雖然略偏離雍揚北城,但是連貫四座石堡,可以稱得上一座相當中等規模的堅城,即使雍揚城內與敵相當的軍力,要破敵解圍也是異常的困難。徐汝愚看了不由暗罵雍揚世家的愚蠢,慌忙撤離也顧不得毀去這些塢堡,心想雍揚城的東、西兩面也應是如此,三面如有三座小型堅城將雍揚城環圍當中。


  雍揚之圍已完全寄希望于宛陵精兵南下了,可是宛陵先要解去青州伊翰文的威脅,還需破去白石、普濟聯軍在毗陵、益陽、泰如構筑的防線,然后才能出兵雍揚城下,予雍揚以助力。雍揚城中的存糧能支持多久,時間來得及嗎?


  徐汝愚看不清堡中高高懸掛卻裹成一團的帥旗是誰的字號,也就不知道主將出自白石還是普濟,悄悄向北營中心石堡潛去,心想帥帳應設在那里了。


  營帳連綿數里,起伏不絕如浩蕩的洋面上騰起的一簇簇細浪,營帳燈火通明,巡校兵丁持戟執刃,列隊巡行在各個營帳之間,不時有戰馬嘶鳴聲傳來,在寂靜的夜中尤為顯得清亮,偶爾巡校兵丁低語交耳,此外再無任何聲息。徐汝愚暗忖:賊寇雖兇殘暴戾,但是紀律嚴明卻是東海軍中少有見到,戰力定然遠在雍揚疲弱師旅之上,公良友琴若是不計傷亡強攻雍揚,加上雍揚新敗,士氣低落,雍揚就是憑借五丈堅城,也未必守得住啊。


  徐汝愚避過巡丁暗哨,片刻到了石堡近前,只見高壘深墻,墻頭遍懸風燈。一陣風過,燈火搖晃,高墻上守值的軍士投至壘墻下的暗影也晃動不休。守值軍士只覺眼前似有東西閃過,只當影子晃動引起的錯覺,未加理睬,罵道:“娘個球,守了半個月,也不攻城,何時能到雍揚城里爽一爽?聽說雍揚的娘們皮膚緊致細膩得很,與島上那些松松垮垮的可大不同。”


  “你還得先憋著,聽上頭說,還得過一段時間才會攻城。”


  “等那些白白嫩嫩的娘們餓得只剩一堆包皮的骨頭,耍起來還有什么樂子?”


  徐汝愚情知堡內駐扎的是普濟島的賊寇,怕有公良友琴級別的高手在內,不敢深入其中,在北營內四周探看了一番,向北方投去。


  凌晨時分忽起了大霧,蓋天蓋地的涌動起來,將熹微的晨光掩去,樹梢、草叢、河堤、田埂盡數從視界內消失,只見眼前滾動著白蒙蒙的霧團,時散時聚,隨風飄乎,沒有定蹤。徐汝愚生怕在大霧中迷失方位,只沿著雍揚通往龍游邑的官道向東北走去。


  行了數十里,除去沿途塢堡駐有敵軍,卻沒遇著敵軍游騎斥候,心中奇怪。忽的聞聽前方馬蹄歷歷,伏地辨聽,約有三十余騎在里許開外正向此處馳來。曠野闊達,濃霧滾滾,就是公良友琴親至,徐汝愚也有信心避入濃霧之中遠遁而去,于是,靜伏在道旁等待敵騎前來。


  隱隱人聲傳來。


  “肖將軍,敵軍現時已然學乖,俱避入塢堡之中了。”


  “正是,我們也應撤出內線,敵軍不需多時便能想出克制我們的方法,那時我們的處境就會困難許多。”


  “不如你單身返回雍揚,向我父稟報敵軍在東海各地的部署,我領著兄弟們轉移到外線。”


  “梅將軍,烏野野戰慣了,還是我在外線騷擾敵軍為好。”


  徐汝愚聽出是肖烏野與梅玄墨兩人的聲音,雖然猜不透他們倆人為何還在此處,卻知道此時與他們倆人已經是友非敵,心中想定,起身走向官道,說道:“肖兄、梅兄可好?”


  三十余騎俱是嚇了一跳,但不愧訓練有素,不待肖、梅二人發令已將徐汝愚團圍當中。


  徐汝愚哂然一笑,說道:“不知梅兄肖兄還記得小弟徐汝愚否?”


  “青鳳將軍徐汝愚?”梅玄墨輕勒馬韁,滿面狐狐疑的注視著徐汝愚,說道。


  徐汝愚就著路側一處水洼,將滿面塵垢洗去,露出清俊奇秀的真容來,坦然面對梅玄墨的逼視。


  梅玄墨翻身下馬,摟過他的肩頭,親熱說道:“果真是徐將軍。”仿佛以往兩人的間隙俱不存在似的。


  肖烏野揮手撤去合圍,走過來。徐汝愚不耐梅玄墨突來的熱情,也不表現出來,迎向肖烏野,說道:“龍游城外幸得肖將軍相助,才使東海存有一線生機啊。”


  梅玄墨面容不變,眼中陰柔精光卻一閃而過。徐汝愚俱收眼底,心想:肖烏野留在梅族,終是屈居了他,不如借梅黑黑的手將他逼走,好讓他另尋一片天地。


  肖烏野見徐汝愚甫見面就重提龍游舊事,離間他與梅玄墨的關系,面上不預,也不遮掩,望向徐汝愚的目光中微有恚怒。


  徐汝愚不以為意,望向梅玄墨,說道:“梅都尉已經撤回雍揚城中,梅兄何故還在城外徘徊?”


  梅玄墨道:“我雍揚軍在泰如城下被許伯當偷襲潰散,兵將分散,亂作一團,也不向何處逃生,待到擺脫追兵,也與大軍失去消息,趕回雍揚時,城池被敵軍團團圍困。”


  肖烏野說道:“梅將軍不愿丟棄我等獨自進城,于是與我等留在內線,騷擾敵軍。”


  徐汝愚這才明白為何少見敵軍游騎斥候,原是不堪肖烏野領軍所擾的緣故。心想:梅黑黑怎會吝惜三十余名騎兵,他是想將你誆入雍揚城中,為他梅家所用而已。


  又想:肖烏野當然明白其中玄機,為何還要維護梅黑黑?或許還有不為人知的緣由,想及剛剛離間梅、肖二人,怕是同時得罪兩人了。徐汝愚本就與梅玄墨有隙,自是不畏他心中有梗,心想:希望肖烏野日后明白我的用心,不要怨我。


  肖梅兩人將許伯當偷襲雍揚軍的情形詳細說與徐汝愚聽。原來去年十月中旬,白石將二萬精兵派去宛陵協助青州伊翰文攻打新豐城,攻勢甚猛,然而卻拿不下新豐城來,許伯當又將手中八千明光精騎悉數派往新豐戰場。梅鐵萼戒備之心大減,生怕為青州、白石聯軍率先突破宛陵防線,日后分劃界域之時得不了平城,于是大肆向泰如城發動攻勢,與席家守軍在泰如城上發生決戰。旬月不得,損失慘重,更為重要的是雍揚軍已疲弱不堪。


  此時,許伯當暗中將新豐城下的三萬精兵晝夜馳至泰如,予雍揚軍雷霆一擊,將雍揚五萬大軍擊得潰不成軍,梅鐵萼戰后收編殘軍,只得萬余人。


  許伯當放開泰如東側入海通途,泰如席東野識機將不足一萬余殘兵撤出泰如,放棄泰如城,經海路抵達平邑,投附宛陵陳族。


  許伯當屯四萬精兵于毗陵、益陽、泰如一線,防備宛陵大軍南下,又征調三萬精兵與普濟八萬海匪圍困雍揚。


  青州伊翰文放棄攻打新豐城,將五萬精兵糾結于宛陵西北大城澤當城下,令宛陵水營、步騎不得脫身往援雍揚。


  徐汝愚待兩人說完,問道:“不知二位現在有何打算?”


  肖烏野斬釘截鐵的說:“肖某人深受梅家大恩,當竭力為雍揚周旋。”


  徐汝愚暗嘆一聲,暗道:你待梅家以誠,梅家卻一直防備著你。不動聲色的望向梅玄墨。


  梅玄墨拱拱手,說道:“幸得徐將軍出手助東海,使得我梅家尚有一線生機,只是傳言徐將軍離開宛陵已久,敢問其詳?”


  徐汝愚說道:“靜觀局勢,以尋生機。”


  肖烏野問道:“生機在何處?”


  徐汝愚不愿將心中打算告之梅玄墨,避過話頭,說道:“適才聞聽二位,欲分兵行事,是如何考慮的?”


  梅玄墨心中不快,隱而不顯,說道:“我等旬月來游擊于敵后,捕殺敵軍小股游騎。近來敵騎不敢出來斥候,我等尋了多時也未候著戰機,怕公良友琴想出針對我們的計謀,想撤離此地。東海危局是我梅家一手造成,我希望承擔更多,由肖兄返向雍揚城稟報敵情,我領人撤至敵軍外線,不料肖兄不愿,欲要跟我爭這外線之事。”


  肖烏野生怕自己進城之后,梅玄墨隨即棄部下不顧也跟入雍揚城中,故而不愿。只是當中玄機不便向徐汝愚說明。


  徐汝愚說道:“許伯當在東海集結七萬大軍,白石防備必定空虛,肖兄當領兵進入白石府境內,騷擾許伯當后方。梅兄應回城稟明敵情,而后迅速潛過江去,與越郡樊、祝二族締盟,使樊、祝兩家加緊對溫嶺的攻勢,緩解雍揚方面的壓力才是。”


  梅玄墨見徐汝愚也支持肖烏野在外線游擊,情知再難尋著理由誆肖烏野進城,心中恨恨,談了一會,便與徐汝愚、肖烏野分開,向雍揚城馳去。


  肖烏野拱手說道:“多謝徐兄相助。”


  徐汝愚說道:“你當知道梅玄墨不會為這三十余名騎兵流連城外旬月。”


  肖烏野說道:“不錯,這三十余人于整個東海戰局而微不足道,我也知道梅統制是希望我隨他返回雍揚城中。但我不愿棄兄弟不顧,也不愿背棄梅家,只得在各處游擊,情愿與兄弟們一同戰死。”


  徐汝愚說道:“哦,父母生你、天地養你,乃是大恩,你輕視自己軀體,不是背棄父母天地的大恩嗎?”


  肖烏野說道:“肖某人匱資葬母,得梅族相助,一日不敢或忘。父母生我、天地養之,無非要我循義而為,我捐軀殉義,怎能說背棄君親大恩呢?”


  徐汝愚放聲大笑,良久方歇,輕蔑望向溫怒的肖烏野,淡淡說道:“我當肖兄是豪杰,不想肖兄卻是個蠢人。”也不理肖烏野陰沉下來的臉色,自顧自說道:“不想肖兄連大仁義與小恩惠也辨明不清,枉我一直以來有著想與肖兄結交的心思,告辭了。”


  說罷,徐汝愚作勢欲要離去。


  肖烏野橫移徐汝愚身前,擋住去路,說道:“半年未見,青鳳將軍猶如脫胎換骨一般,希望徐將軍有教于肖某人。”


  徐汝愚說道:“不敢。梅家出資助你葬母,其資又從何來,他家男不耕種、女不織衣,十指柔嫩,不耐勞作,不為工匠,亦不從商,聚斂民資,揮金如土,奢糜不足,復爭天下,卻使東海六百萬民眾深陷戰亂。其資無不從黎庶百民盤剝而來,卻不為黎庶做一點好事,你若要捐軀,當捐于真正資你葬母的黎庶,何用在此假惺惺的做作,我看你是拿著大義作晃子,實則是要跟隨梅家尋求富貴。”


  肖烏野不怒反喜,揖身行禮,說道:“肖某人應當如何作為?”


  徐汝愚揖身回禮,洋洋說道:“汝愚不敢在肖兄面前賣弄,肖兄擠兌走梅玄墨,心中怕是早有定計。”


  肖烏野說道:“我不計較徐兄弟罵我貪圖富貴,徐兄弟又何必吝惜只言片語?”


  彼此明白對方心意,心情自是大快。


  徐汝愚笑而不言,肖烏野繼續說道:“我對世家子弟早久看不過去,兩年前,梅玄墨之兄梅天資強霸民女,我適逢其事,出手阻之,打傷了他,后來被梅鐵萼調到龍游邑任衛軍哨尉。直至戰前才復我統制一職,盼我為他梅家賣命。若非我曾立誓相助梅族,早就遠走他方。今日得徐兄弟相教,方能明白,何需與這些噬人血肉的世家強豪守什么誓言。只是我生養俱在東海,正值東海生死關頭,肖某人更不愿輕離東海,希望能為東海盡我綿薄之力,以報徐汝兄弟所說的大恩義。”


  徐汝愚說道:“適才狂妄之言,還望肖兄莫要見怪。”


  肖烏野大笑數聲,說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能明白徐兄弟的心意。徐兄弟也是因為此離開宛陵的吧?”


  徐汝愚默然無言,憶起往事,黯然神傷,神色之間卻是默認了肖烏野的猜測,卻因肖烏野與自己一般心思,感到一絲心慰。


  肖烏野說道:“徐兄弟可曾想過建立功業?”


  徐汝愚緩緩搖頭,說道:“自舊朝起,世家宗族制推行已達數百年,新朝初創,世家實力更是大增,幾乎達到修建宗廟的地步。建立功業除了投附世家,難有作為啊。”


  肖烏野知他語中含意,喟嘆一聲,良久不語。


  徐汝愚淡然言道:“東海之危可不可解,還是未知之數,哪有心思去想其他?”


  肖烏野正色道:“徐汝愚可否教我,若是東海三族滅亡,能否給天下帶來變革的楔機?”


  徐汝愚駭然失色,連退數步,頹然說道:“天下受創甚巨,民何以堪?”


  肖烏野說道:“離亂過后,方開盛世。”


  徐汝愚心驚,暗道公良友琴此時侵襲東海莫非就是此意,稍加思索,搖頭道:“涸澤天下,誰又能信言收拾殘局?”


  肖烏野亦頹然失色,垂首喪氣,適才躊躇之志不復存在,良久說道:“徐汝愚此去何方?”


  徐汝愚坦然相告,說道:“青州。東海的生機在于伊翰文擁兵自重、脫離青州。”


  肖烏野說道:“你是說迫使伊翰文與宛陵締約,宛陵方面才能騰出手來,援助雍揚?”見徐汝愚微微點頭,又說:“雖說伊翰文素有異志,并有其族叔伊世德相助,但是伊周武聲威甚隆,伊翰文不敢稍有異動啊。”


  徐汝愚說道:“正是伊周武僅憑個人威武積聚無上權勢,方予人可趁之機。伊族再無第二人擁有與伊周武相當的聲威可是順利接過他的權柄,只要他生出事來,青州政體就會發生動蕩,最不濟,伊翰文也會在外擁兵自立。”


  肖烏野這才明白徐汝愚此去青州是要圖謀伊周武,駭得無語良久,看著徐汝愚幽湛的眼神,雖知他自舉輕狂之極,心中卻愈加敬重,目光熾烈的說道:“我與你一道去。”


  徐汝愚情知此行兇險萬分,宛陵也會出人出力,不愿肖烏野也身涉險境,拒絕道:“肖兄應于東海各地收編雍揚殘軍,然后迂回到白石境內,破襲敵軍給養,為日后宛陵軍南下做些準備。”


  肖烏野從懷中掏出一冊書簡,說道:“此乃我平日習武所記的心得,希望對徐兄弟此行有所助益。”


  徐汝愚深感肖烏野的情義,深深作揖,說道:“徐汝愚深銘肖兄大義。”雖說徐汝愚現在修為已不弱于肖烏野,但肖烏野自幼修習上乘武學,所思所得必有徐汝愚未曾達到的地方,對徐汝愚的幫忙自是極大,更加難得之處,此冊交于別人手中,無疑也將自己修為的根底袒露于別人眼下,肖烏野襟懷坦蕩,讓徐汝愚為之心折。


  肖烏野說道:“徐兄弟為東海六百萬黎庶不惜以身犯險,才是大義,肖某人這又算得了什么?”


  兩人握手而笑,一切情義皆在不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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