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牆的那邊
秋風刺骨,一場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幾輛馬車緩緩從鄉野駛過,車輪碾過泥濘的黑土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留下數道又深又直的轍痕,一直蔓延到視野的盡頭。
薛如煙沒有騎馬,而是端莊的坐在車內。
從那天起,她的身份就不再是虎軍女將,而是梁國退位的女皇。
手持璽印,親自簽發了一道讓數百萬人生不如死的聖旨,這等滔天的罪孽,是一個弱女子那單薄雙肩無論如何也承擔不起的重擔。
薛如煙神情獃滯的朝車窗外看去,外面分明是一碧如洗的青天,她卻彷彿看見了無數張痛不欲生的臉龐,他們五官扭曲,嘴唇外翻,露出發黃的牙齒,野獸般的啃噬著一切能填滿胃部的東西。
旁邊則是站滿了手持馬鞭的兵將,無情的抽碎他們用以裹體的衣衫,用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的痛楚,像驅趕牲畜似的,將這群難民朝南邊趕去。
以救人之名,行殺戮之事,那場景滑稽且荒唐,直讓人發笑。
薛如煙悚然收回視線,臉色慘白,用雙手捂住臉龐,胸口起伏不定,嗓音中充滿惶恐:「我們到底做了些什麼?」
在薛如煙對面,則是坐著一位長發青年。
秋風自窗外穿過,略微掀起長發,露出青年低垂的眼眸,他安靜的翻閱著古籍,目光深邃,似乎可以看穿一切,卻唯獨看不見凡間疾苦。
許久沒能得到回應。
薛如煙抬起頭,嘴角噙著慘然:「即使大齊踏平京都,百姓也未必會比現在更慘,既然如此,我們豈不是在害人。」
她很想知道對方是怎麼想的,於是迫切的表達著內心的質疑:「我們根本沒必要這麼急,只需安心等待幾個月,讓百姓們準備充裕后再進行南遷,絕不會是現在這般情形,甚至會有更好的效果。」
薛如煙說的是實話。
虎軍上下不過三十萬人,哪怕每個兵將驅趕十人,南遷的百姓也不過三百萬而已,不足梁國總人口的十分之一。
以這樣暴力的方式,只能起到事倍功半的效果。
青年騙了所有人,他掌握的力量只有龍虎二軍,沒有朝廷部門的支持,沒有各地縣城的呼應,根本不足以讓整個梁國南遷,這個用以維持軍心的計劃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局。
兵將們握刀的力量,來自於所謂的撕開魏國邊境,讓五千萬人得以存活。
一旦他們發現這是個謊言,後果將不堪設想。
「你說話啊。」薛如煙把顫抖的手掌按在了古籍上,制止了青年繼續翻閱的動作。
「……」
陳魚終於抬起頭,靜靜的看了她一眼:「如果連自己都騙不過去,又怎麼騙的過魏君。」
他輕描淡寫的就承認了這個騙局。
陳魚從來沒想過南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營造出那股舉國悲憤的衝天怨氣。
任何人都會在這抹用數以萬計百姓生命為代價,用鮮血與痛苦澆灌而成的怨念前感到膽怯,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魏君。
根本用不著五千萬梁民,只需要數十萬餓到極致,擇人而噬的難民宛如蝗蟲般出現在魏國邊境,再加上龍虎二軍的將士,陳魚便有信心敲開魏國的城門。
能從梁國北境一路遷徙到魏國邊境的難民,已經不能再稱之為人,那就是一群毫無理智的野獸。
只要有人在城牆的對面畫一張大餅,這群瘋子就會用骨肉替龍虎二軍築起一座攻城梯,猙獰扭曲的面孔足矣嚇退任何守城將士。
陳魚的想法很簡單,他要讓魏君看見梁民魚死網破的決心。
若是玩真的,五千萬人口實在太多,需要耗費長久的時間去準備,不如乾脆來一場假的,只要死的人夠多,氣氛足夠慘烈,魏國不可能有心思去細數城外到底有多少難民。
看見一群行屍走肉給人的衝擊,絕對要比看見一群準備充足的梁民要劇烈的多。
不能讓人覺得梁國還有退路,還有選擇的餘地。
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直到剩餘五國心中生出「梁民皆亡,臨死前要拉個墊背的」這樣的念頭,陳魚的目的就算達成了。
「人心難測,有人想要誓死捍衛梁國土地,有人想要埋頭裝死,有人想要通敵賣國,換取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
「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所謂的舉國之力,大概率也只能存在於書里。」
「我沒有時間去改變他們的想法,也沒有這個能力。」
「所以我不會去考慮他們的心情,也不會給任何人選擇的機會。」
陳魚輕輕的拿開姑娘白嫩的手掌,繼續翻閱起那本古籍,嗓音中沒有半點波瀾。
薛如煙怔在原地,突然失去了渾身力氣,癱在位置上喘著粗氣:「你什麼都想到了……可是有沒有想過……那是數十萬條活生生的性命。」
聞言,陳魚翻書的手掌微微滯住,抬眸看了她一眼。
許久后,他輕聲道:「我說過,我要把一切都贏回來。」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溫和,落在薛如煙耳中,卻仿若來自九幽地府中惡鬼的呢喃。
……
新帝退位一年後。
由於虎軍的撤離,大齊鐵蹄輕易的踏入了梁國,隨著愈發深入,他們詫異的發現各地都只剩下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百姓。
守城的人蔘差不齊,大多都是捕快和民夫。
面對強勢的大齊兵馬,他們幾乎沒能組織起哪怕一次有效的防禦。
這群人幸運的躲過了虎軍,卻沒能躲過大齊的屠刀。
失去了鎮國雙軍的庇佑,整個梁國宛如一塊鮮美的肥肉,任大齊將士隨意享用。
幾乎同一時間,龍虎兩軍齊聚南部,兵臨魏國城下。
前方是失了魂般的兵將,眼神獃滯,愧疚之色溢於言表,在他們身後跟著的是數十萬已經沒了人樣的難民。
根據將領們的粗略統計,總計兩百七十萬百姓,歷經六個月的奔波,能活著走到魏國邊境的十不餘一。
其中有死在馬鞭抽打下的,有餓死的在路途中的,有成為糧食的,最多的則是嘩變后被鎮壓的。
這分明是場假戲,卻又真實的令人膽寒。
近百萬人馬沒有太多動作,只是默默的站在城牆外,綿延不知多少里。
但哪怕是最後方的難民,眼中只有烏壓壓的人頭,也在這時刻抬起頭朝魏國的方向看去。
看著看著,他們嘴角突然有唾液流淌,神情中的愧疚與自責全都消失不見,甚至沒有憤怒和怨氣。
所有人彷彿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上只剩下濃郁到極點的貪婪。
牆的那邊,是食物……
牆的那邊,是樂土……
牆的那邊,是家園……
他們的眼中泛起了光芒,乾澀的喉嚨里發出咕嚕嚕的聲響。
……
幸運的是他們在魏國邊境外僅僅站了半日,魏君便遣來使者,將一對主僕邀請了進去。
當夜,老農推著輪椅,緩緩走進了一處華麗的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