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職業傳火俠(二十八)
氣溫已經降到了零下八十多度。
距離能量塔停止運轉,全城失去能量塔供能過了數日,由能量塔分流電力供能的路燈,早已熄滅多時,整個城市都陷入了一片如死一般的黑暗中。
借著頭頂依稀可見的星光和月光,孟亦然毫不停留踩在雪層中,盡可能快步走在昏暗且空曠的街道上。
曾經因為能量塔輻射出的熱能有些泥濘的夯實土路,在超低溫下的冰雪風暴肆虐了這麽多天以後,也結上一層厚厚的冰雪。
孟亦然艱難地在齊膝深的雪路中前進著,頂著迎麵而來幾乎能把人吹得向後仰倒的狂風,深一腳淺一腳地前進著,在暴風雪中留下一串腳印,又很快被風雪掩埋。
寒潮裹挾著拇指大小的冰渣氣勢洶洶地掃過永夜平原,狂風在夜之城中肆虐著,那些破舊的金屬棚屋頓時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搖搖欲墜看上去隨時都可能崩塌一樣,冰渣落在那些破舊的金屬棚屋上,乒乒乓乓的敲打聲不絕於耳。
如同哭泣,又像是咆哮的風聲、房屋結構搖搖欲墜的吱呀聲還有冰渣的敲打聲混雜在一起,在這死寂、寒冷的夜晚形成了一場獨特的樂章。
就好像是在為陷入危局的夜之城奏響哀歌一樣。
孟亦然不敢再外麵多做停留,隔著防風鏡他的視線在街道上掃視著,尋找著附近有沒有可以讓他暫時躲避風雪和董事長的地點——雖然他裝備齊全,可以一定程度抵禦超低溫,但在這個刮著寒風的外界,哪怕穿戴了防寒裝備也會陷入緩慢失溫的狀態。
因為實在太冷了。
孟亦然緊了緊裹在身上的衣服,如同刀子一樣的寒風刮得他臉生疼,惹得他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將大半張臉和耳朵都藏在了高高豎起的衣領與保暖帽下。
他必須要把暴露在外的皮膚小心藏在防寒裝備和衣服下,否則隻要沒有防護的血肉之軀暴露在寒風中,不超過一分鍾就會快速失溫,血流不暢並且造成局部凍傷。
尤其是手指、腳趾還有耳朵這類血液循環的末端區域,在超低溫環境下是非常容易凍傷的,也是在凍傷發生後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因為失溫會讓局部血液循環產生障礙,進而導致一定程度上的麻木和感官喪失,使得凍傷者對自己的凍傷狀態一無所知,甚至錯過最佳的搶救時間。
自夜之城建立以來,那些因為重度凍傷而截肢的人,大多都是因為低溫麻痹了被凍傷的肢體感官,結果導致凍傷越來越嚴重,錯過了最佳救治時機,以夜之城現在的醫療手段又無法進行救治,隻能切除壞死肢體保全病人的性命。
行走在齊膝深的雪地裏,又沒有雪橇車代步的孟亦然自然要更加警惕自己的體溫流失狀況,他可不想自己還沒有逃離夜之城就因為重度凍傷倒下,所以剛一走出能量塔,他就在時刻留意自己體溫狀況,並且借著星光月光掃視著有沒有可以暫時躲避風雪的房屋。
不過他很幸運,很快就找到了一間看起來還算完整,漏風不是那麽嚴重的棚屋。
孟亦然深一腳淺一腳走到他選中的那處棚屋前,出於知識貴族的體麵與禮儀教育,還有在底層的生活經驗,他沒有急著溜門撬鎖或是踢開房門,而是先伸出手敲了敲門。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門沒有鎖,戴著手套的手落在房門上才敲了一下,門吱呀一聲就開了。
屋內靜悄悄的,這扇一推就開的門既沒有上鎖,門吼也沒有設置什麽簡易的警報裝置。
“有人嗎?”孟亦然不由皺起眉頭壓低了聲音開口問道,這種反常的現象讓他感覺到有點不對勁。按照他這十幾年在底層廝混的經驗來看,雖然底層階級大多都沒有錢也不會想到去購置門鎖這種東西,但就算沒有門鎖他們也會考慮用別的東西來代替門鎖,也許還會設置一些建議的警報裝置,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毫不設防。
就像舊世界的巴黎一樣。
外麵狂風呼嘯,房屋搖晃,可屋內靜悄悄的,沒有人回答他的疑問。
老先生心中思考著這些細節,同時他悄悄伸出手去將推開的門拉回來一點,借著昏暗的月光艱難辨認門邊是不是有門鎖或是插栓之類的東西。
有門鎖,但門鎖是壞的,隻是看不出來是最近壞掉的,還是壞了就一直沒有修。
“我希望能在你這裏稍微躲避一下風雪……”屋內一直沒有人回答,也不知道是防備,還是有著別的原因,但老先生還是耐著性子開口道,“如果你不放心的話,我就在門口稍微休息一會就走,不管你同不同意,請給我一個回話……”
這是他在底層生活的經驗,先試探一下裏麵的態度,因為如果貿然衝進去結果發現裏麵是個壯漢,而且對他並沒有好意的話,他很可能會被揍一頓……
屋裏仍然靜悄悄的,仿佛一切聲息都隱沒在了房間內深邃的黑暗之中。
“那我進來了。”
見裏麵遲遲沒有回應,孟亦然沒有在外麵繼續等待,把有點凍僵的腳從雪地裏拔了出來,走進室內然後砰的一聲,將風雪和寒潮關在了門外。
因為能量塔切斷了對外的能源輸送,全城供暖停止,所以屋內溫度其實比外麵高不了多少。
真要比較的話,待在室內的唯一好處就是擋風,讓寒冷奪走你體內熱量的速度稍微慢上那麽一些而已。
屋內一片黑暗,好奇心驅使著孟亦然繼續,他在身上摸索一翻,帶著手套的手笨重的從懷裏摸出了一個手電筒。
打開開關,房間內頓時綻放出一束略顯刺眼的白光。
並不柔和的白光驅散了房間無形無質的黑暗,突如其來的光亮讓孟亦然不禁眯起了雙眼,同時房間內的景象也一下變得清晰了起來。
接著,他馬上就看到了這座棚屋的主人。
那是一個瘦弱矮小的姑娘,頭發枯黃蓬亂如同稻草一樣,她穿著單薄的衣裳,下巴抵著膝蓋,雙手抱著自己蜷縮在房間的一角。
看到這幅光景,孟亦然下意識走上前去開口問道:“喂,你沒事吧……”
結果話還沒說完,他就將自己的話給咽了回去——因為他看清了那個小姑娘的樣子。
滿是雀斑的臉蒼白如雪,嘴唇被凍得青黑,眼睛雖然還睜著,但瞳孔早已渙散擴大,失去了神采。
而她麵前的地上,散落著一些早已燒成焦炭的小木棍。
孟亦然認得那是什麽。
火柴。
“……”
孟亦然半跪在地上,無言地看著這個瞳孔渙散的小姑娘,仿佛是不死心般,伸出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她的脖子。
冰冷,僵硬的觸感從指尖上反饋回來,徹底擊碎了他的種種僥幸。
她死了。
已經死去很久了。
這個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臉上還掛著淺淺的笑容,仿佛在死前還發生了什麽令她開心的事情一樣。
而她那雙早已渙散的眼瞳看向的地方,正好就是麵前散落著火柴的地麵。
孟亦然緩緩將手放在了小姑娘的眼睛上,幫她合上了尚未瞑目的雙眼,然後才收回了手。
小姑娘嘴角掛著恬靜而又滿足的笑容,緊閉著雙眼,就仿佛睡著了在做著一個美夢一樣。
老先生久久凝視著小姑娘的屍首,看著她恬靜的笑臉,一時之間產生了許多錯覺。
就好像她還活著,隻是睡著了而已。
就好像下一秒她的睫毛會微微震顫,然後艱難睜開眼睛。
他盯著這個小姑娘看了很久,久到他開始意識到那些都隻是他一廂情願的錯覺時,才不得不承認了殘酷的事實。
她死了。
沒有奇跡發生。
但不知為何,孟亦然卻感受到了強烈的衝擊和不真實感。
在底層廝混的這麽多年,他不是沒有見過死人,時常會看到有二十四小時加班的工人猝死在大街上,在酒館喝酒時會發現有幾個經常來喝酒的工人從某一天後再也沒有出現過。但是這次就連他也說不上為什麽,以前所目睹過、知曉的死亡,卻遠遠比不上眼前這一次來得震撼。
地上那些燒光的火柴是她在這個世界最後留下的痕跡。
小姑娘那張宛如睡顏般的臉龐,時時刻刻在提醒著孟亦然:有一個曾經存在過的生命再也不會睜開雙眼。
縮在牆角的身影是如此想要活下去,以至於孟亦然都能在腦海中想象到她所經曆了什麽。
縱使沒有供暖,沒有保暖的衣物,她還是想盡辦法為自己提供溫暖,在黑暗、寒冷與饑餓中,她可能就是靠著這些火柴還有幻想堅持了好幾天。
“明明隻是一群賤民……”
老先生自言自語地嘀咕著。
“我為什麽要為了救你們去犧牲自己的命……”
可為什麽要覺得不安呢?
“我才不會在乎下等人的死活……”
真的嗎?那我為什麽會為這種事情歎息呢?
“我這麽做沒有錯……”
你想活著沒有錯,他們想活著也同樣沒有錯對吧?
腦子裏的思想仿佛裂成了兩半,一邊是道德高尚的聖人,另一邊是自私自利的小人,他們各執一詞,在孟亦然耳邊吵來吵去。
而他也因此變得更加焦躁起來。
就連待在這裏,看著那張仿佛恬靜入睡的臉龐都成了一種折磨。
因為隻要腦海中浮現出那張嘴唇青黑,帶著淺淺笑容的恬靜睡顏,孟亦然就會覺得有著說不清的情感在胸膛回蕩。
堵在胸口難受,卻又無法抒發。
他不敢再在這個屋子裏多待哪怕一秒鍾,逃也似地拉開門逃出了房間。
風雪中,他的身影很快被掩埋,而那個破舊的棚屋,也再次回歸了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