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將軍
牛莊的村口很空曠，白月光撒了一地淳樸的美麗，七慕要找的那人還是坐在村口的樹墩上，久久望著通向村外的那條蜿蜒綿亙、崎嶇不平的小路。
與那天清晨不同的是，那人今日並不執壺飲酒，一身寥落孤寂，好似特意保持著刺骨的清醒，在等著她一般。
七慕佇立在不遠處，深深吸了一口氣，微微揚起一抹笑，才抬腳走去，在方大夫的旁邊也找了個樹墩坐下，從籃子裏取出最後的“燒刀子”，拿出從家裏帶來的兩個碗，先倒了滿滿的一碗，用雙手捧著，對著方大夫道：
“方大夫，請。”
方大夫倒也不客氣，接了就豪氣的仰頭先大喝一口，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眼神似是透過眼前重重疊疊的山，在看其他什麽東西，他聲音稍稍有些暗啞的調侃道：
“你來得倒是早，我還以為要再過上個幾天哩。”
“方大夫說笑了，隻怕您早已猜到，我今晚就會來了吧，不然一人孤坐而無酒，豈不無樂？倒不合您的性子了。”
七慕笑了笑，毫不避諱的揭露道。
“你這個丫頭啊，倒是一點不像你娘的性子，牙尖嘴利，一點不帶饒人的！”
方大夫這才轉頭，笑著瞧了七慕一眼，眼底深處卻有些說不出的蒼悲沉重和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
七慕注視著他的樣子，將一切盡收眼底，而後緩緩低下頭去，也給自己倒了一小碗的酒，淺淺嚐了一口，卻被辣得吐著舌頭，好似要讓微風帶走酒的味道。
她靜默不語，神色安然，也陪著方大夫看那村口前的小路，回想著短短一天發生的事，心道，真當是人生如戲，戲入人生。
過了許久，掛在蒼穹的月亮被飄過了一朵雲遮住了半臉，天色微暗，方大夫一口一口嚐著酒，低聲講述起多年前的往事來。
“十多年前，我走投無路時，一時絕望，也不知道是怎麽走的，就走到了江邊，看見那河水波光粼粼，如夢似幻，竟雙腿不受控製的就想要跳下去……”
“那時，我已經邁出了一腳，腳底下麵就是那深不見底的江水，就差一點，就差那一點點，我倏然聽見有人大喝一聲：‘你小子站住！’，這才驀然驚醒，連連後退，留下了我這條不值錢的命……”
方大夫難得的一臉柔情，他望著七慕，緩緩說道：
“你知道那人是誰嗎？”
七慕一邊輕輕搖頭，一邊暗自猜測，方大夫也不在意，又接著往下繼續道：
“你不知道也正常，那時還沒有你，連你娘都還是個養在深閨、不知憂愁的姑娘，那人，就是你外祖父，你娘真正的親爹。”
方大夫講到這裏，似是有些激動起來，他倏然站起，一股仰慕與自傲之氣浮現在他常年淡漠的臉上，七慕見狀，為表尊重，也跟著站起，靜心看著聽著，也細細體會著方大夫的情感……
“現在你娘口中的那個娘家，哪裏算什麽狗屁的娘家，他當初不過隻是軍營裏的一個……”
“葉七慕！你聽著！給我好好聽著！你的外祖父，他的名字叫做楊天，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是我東華帝國百年不遇的戰場奇才！立下赫赫戰功，為我東華威懾了邊荒多少年！是我們堂堂的東華第一將軍啊！”
話畢，良久，方大夫才背手而立，度步於牛莊這小小的三分地，他的麵色語氣開始緩和，似是又回到了當初江邊自盡被人所救的場景，沉聲道：
“他說，你一個年輕力壯的堂堂男兒，國家外患不斷，你不想著忠義報國，竟有臉去輕生……他說，你就是去了那邊，難道心裏就能安生了嗎？隻怕閻王都不屑於收你這麽個怯懦無能的小鬼……他說，你跟我走！”
方大夫回頭看向七慕，露出一抹笑容，有高興，有悲傷，有憤恨……複雜得讓七慕心中微微一動，竟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難受，隻聞見他又道：
“我當時就那樣，傻傻的，不明不白的被他騙去了邊荒的戰場，這一去就是一生……”
“在那裏，我還是沒有家人，但是我卻有同生共死的兄弟，有一個叫做“軍營”的家，有一個叫做“楊天”的將軍，衝鋒陷陣時永遠在最前麵，喝酒吃肉時，永遠先顧著我們……”
“原本，一切都很好的，一切都還好好的，朝廷說要嘉獎將軍的功勞，讓將軍擇日班師回朝，將軍得知消息，次日就帶著數十人的親兵趕了回去，我雖不是親兵，但作為將軍的心腹，便也是跟著一起回去了……我是真的打心底為將軍高興啊……”
“在軍營的時候，將軍就時常跟我們念叨他的妻子閨女，他說，在軍營哪裏都好，就是一點不好，離家太遠了，他時常想起他的妻和他乖巧可愛的閨女，晚上便常常望著天空，在思念她們，不喝點酒睡不著，又怕多喝了酒，等回家了，讓她們看見了，會擔心他身體……”
方大夫輕輕笑著，笑容透出一股奇怪的扭曲和詭異，他一字一句，極認真的問道：
“將軍，是個很好的人，可是，為什麽好人沒有好報？”
“為什麽，將軍為了這個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而他拚盡全力守護的這個國家，卻是讓他家破人亡後，還要了他的命呢？”
七慕看著異常反常的方大夫，眼眶微紅，嘴唇顫抖著，想要說些什麽，卻是一丁點兒也說不出口來，她不處在那個時代，縱然能理解他，卻是無法回答他。
兩人對視了許久，終是方大夫輕輕一歎，又坐回牛莊那個矮矮的古老的樹墩上去，淡淡的道：
“我能跟你講的也就這些了，再多，你年紀到底還小，說了也不見得你能明白，就算你能明白，你又能做些什麽呢？”
方大夫斜晲了七慕一眼，仿佛是不屑於她單薄瘦弱的身子，又仿佛是在嘲笑十多年來那個碌碌無為的自己。
七慕沒有回答，她眸子裏一派的平靜，甚至笑容還是如平常那般模樣，隻是有些顫抖的指尖卻是出賣了她。
“若有一天，你有為將軍平反昭雪的能力，你再來找我吧。”
方大夫麵無表情的說道，語氣有些冷漠得不近人情。
七慕卻驀然輕輕笑開了，眼眸如新月般明亮動人，她輕輕的道：
“我一定會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