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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電光火石之間,蘇影的腳碰到了堅實的大地。落地的那一刻,麒鸞的身體微微傾斜了一下,隨即站直,遊魚出水一般飛速的懷抱著蘇影衝出去。


  喊殺聲四起,眼前全都是冰寒似水的刀光,火把的顏色在刀尖上跳動,似乎下一刻就能輕而易舉的取人性命。目所及處,全都是嗜血的瞳孔。蘇影看見一把把高高揚起的刀鋒,夾著勁風向他們砍下來。


  可此時,蘇影居然不覺得害怕。


  也許是因為,他知道,他就要死了。


  也許是因為,他知道,麒鸞也要死了。


  也許是因為,他知道,他們就要死在一起了。


  蘇影睜開眼,平靜而安然的看著近在咫尺的麒鸞。


  他的身手很好,行雲流水式的動作格外從容不迫,甚至是賞心悅目,堪堪數次,出手幾下周圍幾個人就倒下了。


  他的手靈活的驚人,快速從敵人手中奪過一把刀,很快便刀鋒飲血。


  麒鸞的身形很靈敏,即使抱著蘇影,也看不出半分的凝滯。


  麒鸞的懷抱很溫暖,即使四周都隻刀光劍影,蘇影也不覺得半點恐懼。


  麒鸞的瞳孔很漂亮,閃爍著睥睨天下的霸氣,逼得不少官軍一時不敢靠前。


  麒鸞的心跳很有力,在蘇影棲息的耳畔規則的一下下重擊。


  血的味道染紅了淩晨的霧氣,他站在迷蒙的霧裏,卻逼的所有人不敢上前。


  一種劇烈的自豪感瞬間充盈蘇影的心頭。


  麒鸞出手如電,目光如炬,再三逼退襲上來的官軍,步步為營。蘇影小心的環視四周,發現馬廄離他們已經不遠了。馬廄裏隻有他們帶來的那一匹馬,正兀自焦躁的拉扯著捆在木樁上的韁繩,似乎因為無人顧慮的大火受了驚。


  與此同時,視野範圍內,整座驛站的二三樓已經變成了一片火海。


  滾滾的濃煙,迎著夜風咧咧的火舌,肆意的席卷著整座驛館,恣肆卻瘋狂地向漆黑的夜空飛竄,火舌像是發了瘋的巨蛇,在空中瘋狂地扭動身軀。


  染得半邊還沒來得及泛起魚肚白的天空赤目的紅。


  鮮血般的紅。


  麒鸞絲毫不見受了傷的遲鈍,反而愈戰愈勇,眼中的鋒利堪比刀光,手起刀落,刀刀見血,慘叫聲從開始到現在,從沒有停過。


  麒鸞和蘇影的衣服本就是鮮紅的,看不出半點異樣,隻是在火把的照耀下鮮血的侵染下,顯得越發妖艶。


  不禁讓蘇影想起奈何橋邊無垠無邊的彼岸花。


  “你去解開韁繩!”麒鸞的聲音在夜裏傳的極遠,話剛喊完,緊接著又是一聲悶哼。蘇影的手指一抖,渾身瞬間降至冰點以下,努力不讓自己去追究身邊的人是否受了什麽傷。


  蘇影掙開他的手,奔向一步之遙的馬廄。


  心跳快到了極限,手指都有些不甚靈活。狠狠扯了幾下,才把韁繩從木樁上拉脫。蘇影緊緊握著韁繩,指甲深深陷進了肉心裏。


  有了鮮血的濡濕,皮草結的韁繩反而握得更緊了,像是流進了血液,長在了身體裏一般。


  “上馬!”麒鸞一邊堪堪避過射到身前的弩箭,一邊嘶吼出聲。


  蘇影手握著韁繩猛地發力,翻身順勢坐上了馬,與此同時,韁繩也幾乎勒進了手心,疼痛傳入腦海,他也愈加清醒。


  蘇影上馬片刻功夫,眼前身影躍起,麒鸞穩穩坐在了他的身後,狠狠一夾馬肚,勒緊了韁繩。


  “駕!”


  馬頓時一聲嘶鳴,後腳著地生生立了起來。高大的馬匹嘶鳴不止,兩隻有力的前蹄在空中亂踢了幾下,周圍驚懼交加的士兵紛紛退開幾步。


  下一刻,胯下的馬飛身躍出馬廄,向驛館另一側的懸崖撒開蹄子奔去。


  麒鸞的身子靠著他,蘇影能感覺得到,沾濕重衣的溫熱液體汩汩的浸透了自己的衣衫。蘇影的瞳孔瞬間縮小了一圈,立刻回頭。蘇影知道,如果不是他手無縛雞之力,麒鸞大概不會這麽慘烈。


  他隻看見麒鸞美得驚人的眸子,那麽綠,那麽靜,安然無恙似的,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蘇影看不到他的傷口,或許是他不想讓自己看到。


  麒鸞低頭看著他,眼睛裏藏著點溫柔的淺笑,卻讓蘇影一怔之後,瞬間痛到不能呼吸。


  即使馬在狂奔之中,周圍弩箭的破空之聲依舊不絕於耳,好幾次是擦著他們的身體落在了一邊。


  眼前的火把越來越少,刺目的刀光也越來越少,阻擋的人也越來越少,數十步開外就是那道深不見底的山澗,他們即將到達彼岸。


  蘇影的心仿佛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了。渾身的血液都在瞬間沸騰,他一再狠狠握緊韁繩,收腿夾緊馬腹,希望馬跑得再快一點。


  三十步——


  二十步——


  十步——


  蘇影的嘴裏泛起了腥甜的血腥味,他全神貫注得看著對岸在魚肚白色的天空裏火紅的楓樹林——那是他們的全部希望。


  喉嚨發燙,有什麽東西要噴湧而出一般。


  五步!


  忽然,狂奔的馬在急速的奔跑中頓了一下,蘇影感覺到身後的麒鸞身子一僵。


  “怎麽回事?”蘇影瞪大了眼睛——已經看得清對岸絢爛的火紅了。


  那麽寧靜,那麽熾熱,那麽美……


  “……馬受傷了……”


  麒鸞的聲音含著些微單薄的冷冽,卻依舊充滿讓人為之歎服的威嚴。


  蘇影的頭腦停頓了片刻,茫然的思索著這句話的意思。


  “……小影,對不起……”


  麒鸞的聲音這麽溫柔,像是四月盛開的芳菲,瀲灩如此,美好如此,旖旎如此,繾綣如此,紅的如此炫目,美得令人心驚。


  片片不惹塵埃的花香,一點點迤落在你的肩頭,你的手心,你的心海,惹起一圈圈些微的漣漪,蕩漾著半邊春色的美,湮沒在無邊無垠的萬丈花香裏。


  更湮沒在那心頭半寸風華絕代的柔情裏。


  每一個字眼,都像是曆經了曆史的洗禮,從泛黃的紙頁裏走出,帶著濃鬱的墨香。筆鋒由濃轉淡,勾勒出一樹搖曳的花香,如同在水一方的佳人初裝。


  黯然檀香透過筆鋒傳來,宣紙之上如斯走筆流暢。


  這份多情,這份溫柔,恰似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又似秋雨連綿,秋色無邊,於無聲處,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所以,蘇影隻顧得上沉溺,卻來不及反應。


  隻是單純的聽不懂,他是什麽意思。


  蘇影茫然的回過頭,看著那一雙碧綠澄澈的眼睛,像是一汪情海,波濤萬丈,白浪滔天,驚濤拍岸,千堆壘雪,三千尺深,三千尺寬,濃濃的看不見底。


  “……小影……”


  他在叫自己,他在笑。


  他為什麽要笑?

  “麒鸞……”蘇影喃喃的念著他的名字。


  他垂下頭,含住了蘇影的嘴唇。


  “我愛你……”


  蘇影不懂,他隻是閉著眼,感受到唇上片刻轉瞬即逝的溫暖。再睜開眼,馬兒已經高高的躍起,下麵正是霧氣氤氳的山穀,照樣的深不見底。


  心隻懸了片刻,便落在對岸。


  馬著地時一個踉蹌,向前蹣跚的跑了好幾步才刹住。


  蘇影的心一陣狂跳,飛身從馬上下來。


  “麒鸞!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他內心的狂喜簡直無法由小小的心田容納,四肢都是頃刻冒出的汗水。


  蘇影欣喜若狂的轉過身,渴望奔進麒鸞的懷裏。


  他不會再跟麒鸞鬧下去!他不會再和麒鸞過不去!他不會再跟麒鸞鬥嘴!他不會再跟麒鸞拗下去!


  他要和麒鸞在一起!他要麒鸞娶他!他要和麒鸞今生今世——不,他要他們的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下下下下輩子,下下下下下輩子——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麒——……”


  蘇影怔住了——


  他不理解,為什麽他身後沒有人?

  他不明白,為什麽他背後沒有那雙柔情似水的眼睛?

  他想不通,為什麽背後沒有一個叫麒鸞的人張開雙臂望著他?

  他不接受,為什麽那個說愛他的人不在他身後?

  這是……怎麽了?

  他也不能理解,為什麽彼岸有個人。


  他穿著麒鸞火紅的衣服,他長著麒鸞淡雅出塵的臉孔,他用麒鸞柔情似水的眼,淡然而歉意的看著自己。


  他不懂。


  麒鸞,你快告訴我。


  你什麽時候玩的這套鬼把戲?

  快呀!


  你快出來!出來告訴我!


  告訴我他是誰?!

  告訴我你在哪?!

  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告訴我!

  你為什麽又一次不要我?!

  你在哪?……你在哪?!

  你快點出來,我不怪你!我不會埋怨你騙我!


  這一次你做的很好,是你贏了!

  但求你!!求你快出來告訴我,那個人不是你!!你不是那個人!!

  我求求你!!

  不要嚇我!!不要再和我開玩笑!!

  你藏得很好,我找不到你!!所以,求你快出來!!


  快出來啊!!

  我很害怕,麒鸞!!

  求你不要再嚇我!!


  我再也不和你鬧矛盾,我再也不惹你不高興,我再也不說讓你生氣的話,我再也不做讓你生氣的事!!


  隻是求你,快出來吧!!出現在我麵前!!


  我是真的玩不起!!我求求你!!


  求你……


  求……


  ……你不是說過,要和我重新開始麽?!


  ……你不是說過,要娶我麽?!


  ……你不是說過,我已經不是夙月了,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麽?!


  ……你不是說過,要我和雲熙麽?!


  ……你不是說過,要和我一起死麽?!


  ……你不是說過,你愛我麽?!


  “麒鸞……”蘇影站在原地,低聲喃喃地看著對岸那個一身火紅的俊美男子。


  撕心裂肺的東西一句都說不出,隻能聆聽它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為什麽?那個人身上穿的是火紅,卻依然可見大片浸染的深色?


  為什麽?明明麵對著那麽多手持刀劍的士兵,那個人受了這麽重的傷,卻沒有露出絲毫畏懼?

  為什麽?明明連行為都變得遲鈍,可那個人的眼裏依然帶著笑意?

  究竟有什麽好笑的?


  那個人難道不知道……他就要死了麽?

  為什麽?

  誰來告訴自己,為什麽……


  蘇影癡癡的看著對岸那人——那個人可以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小。周圍手持武器的人在一個個倒下,卻有更多的人蜂擁而上,把他緊緊圍在中間。


  “他們在幹什麽呀?……”蘇影輕聲喃喃的自言自語,“……明明那個人都受傷了,怎麽還可以這樣呢?”


  聲音太輕,被晨風吹散在霧裏。


  東方的雲朵已經呈現出極淡的金紅色,絢爛的朝霞混著濃豔的紫,熾熱的紅,清爽的藍,明豔的黃,絢麗的灰,純澈的橙,淡雅的白,一點點染透了半邊無色的天。


  好漂亮……


  蘇影無聲的讚歎著。


  整座驛館此時都被包圍在竄天的火舌裏了,燒焦的氣息順著清新的晨風飄過山澗。


  蘇影滿眼全是血紅。


  他靜默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對岸。


  那人浴血奮戰,揮刀飲血,衣衫飄擺,睥睨天下的霸氣混合著傾盡天下的美麗,散發出淒豔婉轉也決絕的氣息,叫人轉不開眼睛。


  可是,更多的官軍不知疲倦的湧上來,圍著他,把他已經被濡濕的衣衫因為增添的傷痕變得更加濕潤。


  蘇影就這樣沉默地看著。


  那人至始至終,不吭一聲,不喊痛,也不呼救。


  流出的鮮血好像不是他的,迎麵襲來的刀鋒好像也不是對他,他就這麽不知疲倦的抬手迎戰一次次襲擊,任晨風掀起他鮮紅的衣擺。


  這個場景,好熟悉……


  昨天,好像也見過……


  那是在哪裏?

  蘇影兀自皺起眉。


  那一縷飄渺的紅,為什麽如此熟悉?

  對了!他想起來了!


  是昨天剛上山的時候。


  有個人從他背後走來,山風掀起了那個人的衣角,飛揚在清冷的風裏。


  他是誰?

  為什麽自己腦子裏記得如此清晰?


  為什麽想起他,會忍不住揚起嘴角?

  為什麽想起他,會感到心口一陣陣鈍痛?


  他究竟是誰?

  ……是了。蘇影想起來了。


  蘇影知道他是誰了。


  他是麒鸞,是親手刺死過自己的麒鸞,是等待自己兩千年的麒鸞,是自己一直不敢忘懷的麒鸞,是自己一直即使不願承認,也還是愛著的麒鸞。


  是愛他的麒鸞。


  也是,又一次拋棄他的麒鸞。


  四肢一下子變得冰涼,整個人像是從徹骨的寒潭裏撈出來一般。


  蘇影覺得,心跳停止了。


  然後——


  心燒著了,紅的刺目,如此的滾燙。


  像對麵滾滾燃燒著的驛館一樣。


  整個胸腔裏裝滿了從地獄深處燃起的烈火,濃煙四起,血腥味重的可怖。無數根沾滿滾油的針狠狠的紮下去,再快速地拔出來。


  劇烈的燙,劇烈的痛。


  不是痛徹心扉,隻是痛到,失去了痛楚。


  明明已經燙到了極限,不可能有什麽比現在更燙了,可是,還有什麽濃稠的東西一點點的湧進來,灌滿了整個胸腔,火熱的讓人嘔吐。


  蘇影捂著胸口,一陣陣劇烈的幹嘔。


  太燙了。


  五髒六腑全部在這滾熱的溶液裏融化,整個胸腔化成一片無邊無際的火海。


  滾滾的烈焰攢的如此之高,炙熱的火舌席卷著每一寸,所到之處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片甲不留。隻剩下寸草不生的灰黑,滿是灰燼。荒涼的風襲來,卷的漫天都是。


  這是業火。


  是無垠地獄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業火。


  好痛!


  怎麽可以,這麽痛?

  既然這麽痛,為什麽,還不馬上死去?!

  為什麽還要忍受著這一份痛楚,活下去?!


  為什麽?!


  眼前也都是血紅,渾身劇烈的顫抖。


  忽然,對麵的人停下了手中揮舞的刀。蘇影知道,他已經精疲力竭了。


  他一步步走向懸崖,站在離蘇影數丈開外的地方。


  那麽近……


  似乎,觸手可及。


  可是,這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兩千年的距離。


  “麒鸞……”喃喃的聲音,就連自己都聽不清。也許是因為,聲音被那無盡的業火燒啞了。


  蘇影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展開每一根手指,企圖觸碰到他,一點點也可以。


  自己是如此卑微的,虔誠的,乞求著,渴望著,等待著。


  那個人周圍的人也停下了,不解地看著他,看著對麵的蘇影。


  那個人忽然勾起了嘴角,也學著蘇影的樣子,伸出手,伸開五指。


  張開的五指指尖沾滿了鮮血的痕跡,卻依舊修長而美好。


  他從來都是這麽美……兩千年來,不曾變過。


  就連嘴角那一抹微笑,都清新的讓人心跳不止。


  蘇影也忍不住望著他,傻傻的笑起來。


  他張口,蠕動著嘴唇,卻似乎什麽都沒說。


  然後,他扔掉了顫抖的手中滴血的刀,笑著望著蘇影,好想怎麽也不夠似的,一步步走過來,走向蘇影。


  蘇影的心劇烈的跳動,他猜,自己的臉紅了。


  兩個人的距離在拉近,然後——


  蘇影眼睜睜地看著他,落入了無邊的霧氣裏。


  是真的。


  蘇影曾覺得這霧氣像是大張開的獸口,的確如此。


  它把他的麒鸞,吃了。


  …………


  ……


  一瞬間,世界安靜了。


  蘇影什麽也聽不到,他什麽也感受不到。


  他來不及做出反應。


  甚至來不及告訴他——我愛你。


  血液凝滯了,呼吸停止了,心跳不在了。


  可為什麽,自己還活著?

  是了,他知道了。


  因為,那個人蠕動的嘴唇,用口型無聲的告訴自己的最後一句話是——


  “代替我,活下去。”


  他死了。


  麒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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