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從一旁的包袱裏翻出梳子,蘇影緩緩爬梳了幾下頭發,拎起一邊案幾上的發帶,緩緩把頭發挽起來,披在身後,長歎了一口氣。
活動了一下手腳,蘇影發現車裏的東西都換過了,是新的,哪裏還看得到曾經的一夜瘋狂?想必是趁自己睡著的時候,到了村戶人家,麒鸞已經把東西都換洗過了。
確實……蘇影皺眉苦笑。除了外衣,連中衣、褻服都換過了,身子雖然不適,但似乎也清理過了。
把層層錦被疊了疊,歸置在馬車裏。蘇影打開車門,掀開擋風的棉布簾,麒鸞裹著白色狐裘,一身青衣的背影出現在視野裏。
“怎麽出來了?”麒鸞微微側頭,五官的線條精致脫俗,唇角含著淡如柳絲的笑意。
看到他清淡的眉眼,蘇竟然影愣了一下。
“休息好了,想逃跑,可以麽?”蘇影並排坐在他旁邊。外麵有些冷,蘇影伸手拉緊了衣領。
“想逃跑?”麒鸞淡淡的掃蘇影一眼,語氣調侃,“你還有力氣跑?”
蘇影側頭憤憤的瞪了他一眼,麒鸞卻隻覺得那眼神嬌嗔無限。
於是麒鸞低聲笑起來,說:“……下次,我會更賣力的。”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蘇影冷哼一聲,看著遠處高聳的城樓,知道他們快要到目的地了,繼續前麵的話,“你當真是越來越無恥了。”
麒鸞置之一笑,道:“馬上就到龍城了。龍城你知道吧?”
“知道一點。”蘇影漫不經心的打了個哈欠,手扶在馬車上,遙望著遠方。
天空中飄飄灑灑的都是白雪,晴空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藍色,但顏色很是均勻,像是伸手就能點出漣漪似的。雪片很大,積雪已經足以沒過腳踝。遠處的山巒像是裹著白色的絲緞,整個天地都散發出一種清冷精致的美。路兩旁偶有幾枝白梅,開得正好。梅花朵朵精致,芬芳吐蕊。當真是梅雖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拂去肩上的雪片,蘇影看著馬車在雪地上留下一條痕跡。
忽然,蘇影的嘴角垮了垮,問他:“龍城有什麽好的?一定要繞道來這裏?”
“龍城位於幾界交匯之處,因地熱緣故,四季如春,氣候宜人。多奇人,亦多珍玩。既然忙裏偷得半日閑,何不來此看看?”麒鸞說的雲淡風輕,自顧自得慢慢駕著馬車。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暗影的手還沒能伸到桑博來。對麽?”蘇影笑著,饒有興味的側過頭去看他。
“什麽都瞞不過你。”麒鸞絲毫不見被拆穿的憤怒,還是笑意斐然的。
臨近龍城,高聳的城樓雄偉入雲,角樓的瓦片上也蓋滿了皚皚白雪。前麵一輛馬車行的更慢,他們隻好也慢下來。
看那馬車裝飾的很是漂亮,四角掛著白色流蘇,兩旁垂著紡紗宮燈,後麵還跟著幾個錦衣錦襖的丫頭和小廝,看來是龍城當地的大戶人家。交換了一個眼色,麒鸞放下韁繩,不再催馬,而是讓馬自己慢悠悠的往前走。
身後傳來一陣陣極不和諧的馬蹄聲,一群鮮衣怒馬的公子打扮的人飛奔而去,卻在前麵那輛馬車前勒馬停下,圍著緩緩前行的馬車繞圈子。
似乎有好戲看了。
“是韓家三小姐的車駕麽?”其中一個為首的紫衣男子不顧一群丫鬟仆役,策馬上前。
“正是。”他們的車停下,蘇影麒鸞的車也隻能停下。車裏走出一個穿著一身紅底繡金蝶攢花襖的女子,“奴婢奉三小姐之命,敢問幾位公子為何攔住我們去路?”
“在下龍城傅員外府的大公子,素聞韓家三小姐國色天香,今日恰巧相逢,特來拜會。”紫衣男子說的滴水不漏,笑的別有深意。
“傅公子的情,青溪心領了。若是有緣人,倒不妨相見一會。”車裏的女子聲音清清淡淡,疏冷中帶著大家閨秀的溫婉。
麒鸞揚起半邊眉毛,眸子裏閃爍著“好一個風流佳人”的字樣。蘇影毫不客氣的伸手拍拍他的臉,小聲道:“陛下小心眼珠子掉出來安不回去?”
麒鸞眨眨眼,又眨眨眼,笑起來,“小影你這幹醋吃的。”蘇影沒回答,前麵的女子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公子看著兩邊梅花開得如何?”
那紫衣男子環顧四周,略有不解的回答:“正好。”
“若是有緣,公子何妨吟上一首詠梅的詩呢?”
那紫衣人眉梢抽搐兩下,表情不大好看。
車裏的女子長歎一聲,道:“想來卻是無緣了。小裙,走吧。”車下的紅襖女子應了一聲,囑咐了車夫,鑽回車裏。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看著麒鸞在旁邊無聲的呲牙咧嘴,蘇影眉開眼笑好不開心,朗聲道:“不知小姐覺得這一首詩如何?”
前麵的人悉數把頭轉了過來,麵露驚豔的打量著蘇影。那為首的紫衣公子策馬過來,五官都堆在了一起,“你是哪來的?別給少爺添亂!”
蘇影誠心誠意的想找麻煩,沒有麻煩他怎麽擺脫麒鸞——於是道:“公子們光顧著賞梅花,會美人,擺威風,一不小心擋了在下的路。在下在此閑來無事,索性應上小姐一局啊。”
麒鸞在一旁陰沉著臉。
不等那紫衣公子再來尋釁,前麵的車馬上那紅衣仕女已經走了過來,站在車下俯身一禮,道:“這位公子好文采。小姐請問公子大名,不知公子是否方便透露?”
“南影。”蘇影謊撒的利落無比,麒鸞都側目看著他。
“原來是南公子。不知能否來府上小坐半日?”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既然如此,何必強求呢?”蘇影笑的極淺,“有緣的話,改日相逢,再續不遲?”
“公子說得好。”那冷清溫婉的聲音又起,“青溪不便多留,改日再與公子小敘。”
旁邊的一幫人完全插不上話,眼睜睜的看著小姐的車駕緩緩而去,都對蘇影怒目而視。蘇影笑著拉緊衣襟的狐裘,心安理得的接受他們的怒目而視。
“南影是吧?”為首的傅公子策馬離去之際,眼神上下比擬著蘇影,眯著眼道:“……你等著!”
美人也走了,追美人的也走了。麒鸞換換驅動馬車繼續往龍城走。
“以前怎麽沒發現你性格這麽……惡劣?”
“彼此彼此。”
“我以為你會趁熱打鐵三天之內入贅韓家。”
“我以為你會置若罔聞慫恿我入贅韓家。”
蘇影幹巴巴的咳了兩聲,道:“你對韓家有了解麽?”
“收藏大家,珍玩無數。家有一女,冷豔清秀。大兒青若,現在鬼界。”
“這是青若的家?青若是桑博人?還有個妹妹?”蘇影有點反應不過來,“還有,你怎麽知道?”
“這次帶你走的路線是我精心挑選的,我怎麽會不知道?”麒鸞一副很無辜的樣子,“怎麽樣?感動了沒?要不考慮一下以身相許?”
“你得了吧。”打斷他的喋喋不休,蘇影開始思索:既然是青若的家,那是不是會對青若有所了解?
“雲殊那件事你就別想了。”
蘇影抬起頭看著一旁剛剛說道的麒鸞,慨歎難到這麽容易就能從自己的表情看出自己在想什麽?
“雲殊本來是一個亡魂,住在尋煙,不知怎麽認識了身為鬼帝的寒宵。後來……”麒鸞有些黯然的頓了頓,“先是愛的死去活來,最後又因為什麽事情鬧分手,雲殊起誓說轉世也不會和寒宵在一起,最後才有了今天這幅局麵。我隻知道這些,其他的別問我。”
“是啊。本來海誓山盟,到底錦書難托。”話一出口,自己都愣住了。不知道是在說他們,還是在說自己。
麒鸞也沉默了,一時間隻有馬蹄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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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龍城,因為蘇影身體還沒完全好——拜麒鸞所賜,所以麒鸞先找了一家清靜的客棧他們先安頓了下來。
站在房間裏,蘇影終於了解到什麽是四季如春:大街上楊柳依依,絨花豔豔,河水緩緩流去,哪有半點冬天的凝滯?
楊柳陰陰細雨晴,殘花落盡見流鶯。
外麵的飛雪早就看不見了,下麵街上來來往往的姑娘都穿著俏麗的薄春衫子,三三兩兩,頭上戴著一枝鮮豔的花,有說有笑的走過去。
站的久了腿就發酸,坐在屋內的桌子上,我動手給自己倒了杯茶,“麒鸞……”看著麒鸞轉過來,蘇影沒有完全想好要說什麽。
“怎麽了?”看著他走過來,青衣飄飄,笑眸妍妍,腰帶上掛著他常帶的綠玉佩。
“……雲熙。好聽麽?”蘇影抿嘴一笑,想起了寶寶圓嘟嘟的小臉,胖胖的小手。
“什麽意思?”麒鸞不解的皺起眉,猛的眼角一挑,“這是寶寶的名字?”
蘇影點點頭,“你想見他麽?”
“你願意讓我見他麽?”
“我不願意你就不見了?”
“你是他娘嘛!”
蘇影語塞,悻悻的低頭喝茶。
“上官雲熙……上官雲熙……”整個下午,麒鸞就一刻不停地在房子裏一邊走,一邊沒完沒了的念著這個名字。
蘇影忍無可忍,不耐煩道:“你要是不喜歡你可以再起?何必這麽折磨我?”
“不是!”麒鸞猛地回頭,神色無比嚴肅認真,“這名字起得多好?誰也不許換!”
蘇影看著他的臉色,打了個冷戰。還好寶寶出生的時候他不在,否則不光蘇影,寶寶都會被他親爹嚇死。
天色漸晚,第一次體會到自己動手吃飯是多麽可貴的事情。幾天沒吃飽,幾天沒吃好,簡簡單單幾個菜蘇影卻是一頓胡吃海塞,最後捧著茶杯,看著對麵表情有點僵住的麒鸞。
“你這麽能吃,該不會——”
“閉嘴。”在確認他吐不出象牙之後,蘇影果斷打斷了他,手指心虛的拂過袖子下的脈搏——完全正常。
“哦。”麒鸞低下頭繼續扒飯,“有了也沒關係……”
蘇影眯起眼,“你什麽意思?”
麒鸞抬起頭,嘴角粘著飯粒,眼角一挑,擺出一副委屈的樣子,“我幫你養著唄。”
“陛下多慮了。”喝幹杯中茶,蘇影淡淡的轉移話題:“明天去哪?”
“龍城最有名的珍寶賞玩街——琉璃宮。”好像什麽都沒說過似的,他低下頭扒飯。
“你去過?”
“沒有。隻是答應過你的。”
“……是我說的?”
“兩千年我都沒忘,倒是你先忘了。”
手裏的杯子忽然間似乎燙的難以入手,蘇影把杯子放下,在椅子裏欠了欠身。
蘇影想了很久,還是問出了口。
“……你不後悔嗎?”蘇影抬頭看他,沉默的看著他在碗碟間挑挑揀揀的筷子,“……兩千年前的事,你後悔過麽?”
筷子短短的停了一瞬間,像是春日裏的彩蝶落在一株綻放的花冠上,片刻又薄幸的離去。
“……我後悔,有用麽……”麒鸞撥了撥碗裏的飯粒,扯出一個稱不上笑的笑來,看在眼裏卻格外刺眼,讓人感受到從內而外的憂傷。
“當年……我欠你太多。”
“你不怕我恨你?”蘇影眯起眼,怔怔的看著他。
“這樣說來,難倒你不恨我麽?”麒鸞抬起頭,嘴角笑得有些苦澀,他認真地看著蘇影,燈光下的眼眸像兩顆烏瑩瑩的黑玉,卻流動著黑玉所沒有的波痕。
看著他的眸子,蘇影不知該點頭還是該搖頭。
“……這些,都不重要。”
麒鸞燈下一笑,美目流盼,睫毛盈盈,“過去,是我的過錯,錯過你太多。。”
“現在說這些,未免為時太晚……”挑起了這個話題,蘇影心裏有些煩悶。
“……你現在,信我麽?”麒鸞抬起頭,眸子裏的神色格外認真。
沉默良久,蘇影歎道:“早知相思離別苦,何必再盼重逢時?”
“你果然不信……”麒鸞的聲音黯淡下去,眸色深沉像深不見底的湖。
蘇影看著麒鸞,就像一眼看到了兩千年前,兩千年的記憶穿梭在他的腦海。
蘇影有些茫然
半晌,蘇影道:“……我再想想吧。”
破鏡重圓,好花重開,都隻是些癡人說夢罷了。
收拾了碗筷,把房間隔成裏外兩間,一人一半,打水,沐浴,睡覺。中間一道帆布繪牡丹屏風,一邊一個浴桶。
“……你怎麽認識明軒的?”
“這個……說來話長。”
“願聞其詳。”
“因為慕容靜衣。”想了想,蘇影補充道:“人界,雍容,慕容靜衣。”
“嘖嘖嘖……”麒鸞在另一邊咂著嘴,“這一年多的功夫你都幹了些什麽啊?”
“也沒什麽。”回想起來,自己也不免失笑。
“入妖界,除異己,扶傀儡,掌大權,遇慕容靜衣,識明軒,亂人界,試鋒芒,得雍容,逢青若,戰桐霞,產雲熙,潛蒼鷺,取瑤琴,傷仙宿,入鬼界……也就是這樣了。”
對麵安靜了,連水聲都沒有。
蘇影皺起眉,“麒鸞?”
“受過傷麽?”
“……受過。”現在想來,一直都是明軒在危難關頭救了我,否則的話,在桐霞我就已經死了。
“嚴重麽?”
“……還好。”蘇影想起那個時候,自己還把明軒當做了麒鸞,說了一堆傻話。
不過這些,大概還是不用告訴麒鸞了。
“嗯……”
沉默過後,依然是麒鸞打破了寧靜。
“……你走之後,我大病了一場……”
“是麽。”蘇影簡單的說道。
“但我從來不曾後悔趕你走。”
“嗯。”
“現在……”
“什麽?”
“……我後悔了。”
蘇影挑起眉毛,用沉默回答他的話。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聲音入耳,說不出的刺人——蘇影猛地從水裏站起來,水珠濺的到處都是。
拿起盆邊的浴巾草草披在身上,蘇影打斷了他:“水冷了,你自己洗吧。”跨出浴盆,穿衣服。
關上窗,不想看窗外的夜色如水,樹影婆娑,月光斑駁。在床上躺了一會,才聽見屏風對麵傳來水聲,似乎他也起身穿衣了。翻過身背朝外麵,心裏一片淩亂:居然還是放不下啊。
招呼小二收拾了房間,背後傳來關門的聲音。然後是輕緩的腳步聲,身後的床上躺下一個人,床鋪微微顫動。
夜色漸寒,他不動,蘇影也不動。蘇影知道,他沒有睡著;麒鸞也應該知道,蘇影同樣沒有入眠。少頃,身後的人動了動,隔著被子,蘇影的腰被緊緊抱住,溫暖的呼吸灑在後頸。
“……相離徒有相逢夢,門外馬蹄塵已動。
怨歌留待醉時聽,遠目不堪空際送。
今宵風月知誰共,聲咽琵琶槽上鳳。
人生無物比情濃,海水不深山不重……”
蘇影想要歎息,最後卻隻能閉上眼,讓夢境帶走這亦真亦幻的情愁,省的以後相思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