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蘇影站在檀木桌子前,俯身看著桌上的酈城及周邊地圖。他低垂眉眼,纖長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點過。


  寧青、月軒、穹瀟都站在一邊,沉默地蹙著眉。蘇影的手壓在地圖上,一語不發。


  “月軒,”半晌,蘇影沒有抬頭,道:“目前酈城分舵有多少人?”


  月軒垂眼回想片刻,道“稟公子,算上我帶來的人馬,總共是六百二十七人。”


  我挑起一邊眉梢,“要是我沒記錯,酈城派在靈界上下總共有十二個分舵,不足八千人,對麽?”


  “公子所言不假。”月軒顯得很沉穩,他知道,蘇影其實也焦急不已,隻是習慣了不動聲色。


  “這麽說,六千人——沒有十個分舵的兵力,也有九個了。”蘇影輕聲說著,像是自言自語似的。月軒敏銳的捕捉到了蘇影話裏的一絲絲輕慢,懸著的心逐漸放下了——想來公子已經有破敵之策了。


  驀地,門外一個黑影晃過。


  “什麽人?”


  話音才落,寧青已經追了出去。


  “是我。”清脆的聲音響起,一個瘦削的身影走進大堂。


  蘇影眯起了眼,“微雲……你怎麽會在這裏?”


  少年臉色變得微紅,撇過頭,沒有答話。


  蘇影勾起一邊嘴角,“不過來的正好。公子我正好缺人手。”


  微雲猛地轉過頭,直視他的雙眼,怒道:“我剛才是突圍才進的酈城,你知不知道!你已經被數千酈城派的兵馬包圍了!你根本沒有活著的可能,更不要說贏了!”微雲的聲音激動中帶著些許憤怒。


  寧青眯起了眼,“微雲,公子給你麵子,你要有自知之明。”微雲好像被針刺了一下似的,撇著嘴,賭氣似的。


  微雲很不解,為什麽剛才那雙狹長的鳳眼裏沒有一絲驚恐,甚至還有些許興奮的期待。他愈加搞不懂這個主宰暗影命運的夙月公子。


  “不可能麽?”蘇影挑起一絲微笑,既然如此,他就要借此一役昭告天下,於他夙月公子,沒有什麽不可能。


  轉過身,他側著頭看著天空中高懸著的月亮——血紅色。這種夜晚,是絕好的帷幕,最適合上演天翻地覆的盛宴。


  蘇影笑得越來越燦爛,“寧青、月軒、穹瀟、微雲聽令。”


  “屬下在。”聲音整齊而高亢。


  蘇影背對著他們。“月軒,你帶兩百人突圍去酈城周邊阻擊,決不能讓他們後續部隊再來補給。”


  “屬下遵命。”


  “寧青,你帶一百人,按我昨夜告訴你的做。”


  “是。”


  “穹瀟,你帶兩百人,要輕功好的,分成二十個小組,在酈城內部搜查,把所有刺客小隊都給我留在城裏。你再遣二十個擅長暗殺的,我要他們進入酈城派內部,散布謠言,就說暗影夙月公子已被擒獲,暗影酈城分舵物資儲備倉庫已經被燒了。這是公子我的後棋,絕不能出差錯。”


  “屬下遵命。”


  “微雲,你組織十人去後院,給我找座沒放東西的倉庫燒了;再挑選八十個好手,留守酈城分舵。”


  “是。”頓了頓,微雲咬著下嘴唇,“但是我要跟著你!”


  蘇影笑起來,依舊自顧自地說:“這樣一來,就隻剩下十七個人了,對麽?”


  “是。”寧青回答的語氣裏有些擔憂和恐懼,他忽然有些恐懼蘇影的智慧,這種時候蘇影的心思永遠難以窺測。


  “微雲。”蘇影喚道。


  微雲抬頭看向他。


  “你不是要跟著我麽?”蘇影笑意斐然,“帶上剩下那十七個人,壓著我去酈城派總壇。”


  “公子!”月軒和寧青同時叫出聲來,“萬萬不可!”


  “沒什麽不能的。”蘇影淡淡道。“不要再說了,我意已決。”微雲張著嘴,愣在當場。


  “公子,這實在是太危險了——”月軒焦慮的皺起眉。


  “月軒,你比我更清楚現在的情況。”蘇影的語氣帶著一點點不滿。


  “可是——”寧青看到過這樣的蘇影,也非常清楚。


  “沒有可是。”蘇影打斷了他,“寧青,你該知道,能否拿下酈城,就在於此。”


  寧青不說話了,他的臉隱匿在陰影裏,看不大清,放在身體兩側的手逐漸舉起,合握在一起,對蘇影行了個禮,“寧青明白了。但請公子務必保重。”


  蘇影看著他,默默點點頭。


  “穹瀟,月軒。”


  “屬下在。”


  “召集全部人馬到分舵裏最大的的訓練場,公子我有話要說。”


  穹瀟行了禮,轉身走了出去,銀色的衣擺在身後輕輕飄揚。


  蘇影抬眼望了望天空中的月亮——美麗至極。這麽美的月色,就應當做點什麽,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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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穹瀟再次見到蘇影,是在酈城分舵內的訓練場上。訓練場四周旌旗在風中烈烈飛舞,刀劍兵器的光芒在血色的月光下妖異而冰冷的閃耀著。


  蘇影就站在訓練場石砌的高台上。


  蘇影換了一套純白的綢緞玄衣。簡單的盤扣,簡單的曳地腰帶,簡單的雙層寬口衣袖,簡單的銀色紋飾下擺,簡單的淺亞麻色披風,明明如此簡單,可是穿在蘇影身上,竟然華麗到了無以附加的程度。


  蘇影隻是靜靜的站在那裏,卻似乎站在了世界的中心。一頭黑色的長發在寒冷的夜風中飛舞,銀白色的發帶夾雜在長發裏,狂妄而恣肆,像是月光的碎片一般,投射出炫目的光芒。


  蘇影微微側著首,以整個黑夜為背景,淺亞麻色的披風和白色的衣衫在風中翩躚,腰上的綢帶在黑色中拉出一條長長的白練,映得整張臉精致的不像話,閉著的雙眼使得本就傾世絕俗的五官更是清晰而朦朧到了極點,那麽脆弱,又那麽強大。


  那一刻,穹瀟心中也震撼到了極點,他分明覺得,那人站在天空的一角而不是地上——這就是他要追隨的人麽?


  訓練場上的人漸漸多起來,卻安靜異常,沒有人喧嘩,隻有一些低聲的唏噓和驚訝,像是投入了石子的湖麵,漣漪一波波的泛起,又逐漸歸於平靜。


  暗影素來以嚴厲苛刻的規則與絕對服從的忠誠聞名。蘇影睜開眼時,高台下的人已經列隊整齊地站好了,穹瀟、月軒、寧青、微雲站在隊首。所有人都肅穆的看著他。


  蘇影勾起嘴角,感受到胸中正有什麽滾熱的東西在咆哮。


  “各位暗影同仁,今日我有幸與大家同站在這酈城分舵的訓練場中,我將銘記這一天。同時,我還要告訴你們,我們即將共同麵對一場戰役,我有幸,即將領導你們登上勝利的高峰。”


  蘇影的聲音並不是很大,但在夜風中卻可以傳到訓練場的每一個角落。


  沒有人說話,蘇影也適當的留給此刻片刻寂靜。


  “也許你們還不清楚自己即將麵對什麽,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們隻有約六百人,而敵人有近六千人,有著數倍於我們的兵力,但是,我們絕不會輸。”蘇影停頓著,看著台下人的表情。


  “我知道,你們會有疑問。憑什麽?我這個素未謀麵的人憑什麽敢說出這種狂妄而毫無根據的話?也許你們會覺得這不可思議,也許你們會覺得我們必敗無疑,可是,我要你們相信,由我領導的戰役絕不會失敗。孤獨老去而沒有半點可以留戀的人生是最可悲的,許多年以後,你們會驕傲地告訴其他人——‘當年的暗影酈城之戰我參加過’,那將是你們永遠的也是最難以忘懷的記憶。”


  蘇影的笑容愈加燦爛,他等待的那一刻正在降臨,胸中的激昂難以自持的噴薄而出。


  “我知道,你們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能夠給於你們信心的理由,一個能夠讓你們無畏戰鬥的理由,一個能夠讓你們甘願血染沙場的理由。”蘇影頓了頓,“這個理由我可以給你們,我也相信它絕對會賦予你們足夠的動力。”


  整個訓練場鴉雀無聲,等待著這番令人慷慨的話語的答案。


  “因為——我是夙月。因為我們擁有整個暗影,擁有整個朝歌,也勢必將擁有整個靈界,擁有四海八方,我們將終有一天把這天下踩在腳下。”回音在空曠的訓練場上飄蕩,久久回環在耳畔,無法散去。


  蘇影沒有再停滯,“自這一刻起,我將不再是主人,你們也不再是下屬。我們將並肩作戰,共同為暗影,為生命,為驕傲去戰鬥,直到我們的鮮血染紅腳下的土地,直到我們把理想與現實拚接在一起。我與你們都是暗影的一員,我們自豪於出身在暗影門下,我們的強大不可比擬,我們的生命無比珍貴,我們要用敵人的鮮血來證明他們的愚蠢,我們要把飛舞的戰旗插在這天下的中央,我們要用自己的汗水來開疆拓土,打下一片天下。”


  他停下來,等待著——“我夙月將於你們一起,為必將實現的理想而戰鬥,踩著敵人的屍骨,走上輝煌的巔峰,迎來嶄新的紀元。”


  緊握住隨身的佩劍,蘇影將它脫鞘拔出,劍鋒直指漆黑的蒼天,劍身清脆的吟嘯不絕於耳,亞麻色的披風由於猛烈地動作飛入風中,白色的綢緞驀地展露在風裏。


  此時別人眼中的蘇影整個人似乎散發著光芒,刺眼的使人無法正視。


  “屬下誓死追隨公子!”


  “屬下誓死追隨公子!”


  “屬下誓死追隨公子!”


  廣闊的訓練場被巨大的呼應聲覆蓋,層層蕩蕩的回響著。


  蘇影收斂滿腔激昂,沉聲道:“暗影下屬聽令。”


  “屬下在。”


  “穹瀟、月軒、寧青、微雲,按照我剛才說的,速帶人行動。一個時辰後,我要聽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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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影坐在穹瀟府邸的後堂,呷了一口茶。


  從剛才的反應看,毫無疑問他已經達到了他要的目的。士氣這東西,就是要煽動的。


  站起身,蘇影拿起桌上的青瓷小瓶,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用它,然而今天卻不是萬不得已,隻是他的戰術裏應該會用到它。


  蘇影抿了抿嘴,走入屏風後麵。


  當微雲衝進府邸後堂時,蘇影正坐在正對著門的梨木雕花太師椅上,手托著腮,翹著腿,狹長的鳳眸合著,慵懶而美麗。就在微雲怔愣期間,蘇影睜開了眼。


  “怎麽?完成了?”蘇影微微挺起背脊,看著站在門口的微雲。


  “嗯。”


  穹瀟此時走了進來。


  “回稟公子,屬下帶領人馬在酈城內發現刺客六隻小隊共四十七人,除一名領隊外,均已就地正法。”穹瀟有條不紊。


  我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帶上來。”穹瀟衝身後的手下做了個手勢。


  片刻,壓進來一個黑衣人——夜行衣上滿是血跡,蒙麵的黑巾已經不見,臉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穹瀟的下屬強行把他按在地上跪下,那人腿似乎受了傷,走路蹣跚的厲害,卻還不住的掙紮。


  “怎麽?”蘇影緩緩度近兩步,眉梢上挑,“你似乎很不服啊?”


  那人抬起頭,狠狠地瞪視著蘇影,對著地上啐了一口,道:“你是什麽東西?”


  蘇影輕輕嗤笑起來,“怎麽著?來殺我,都還不認識我?”


  那人瞬間瞳孔縮小,氣息不穩起來,“你……你是夙月?”


  蘇影笑著轉過身,沒有理他,繼續說:“你能活到現在,是有理由的,現在,你難道沒有什麽話要說麽?”


  “哼!”那人在他身後不屑的冷笑一聲,“我就算死也絕不會說什麽,你不要想從我嘴裏得到半點消息。做夢!”


  蘇影也輕蔑地笑笑,這種人都愛說這種話,刑訊過後卻九成都張了嘴,隻不過,他現在沒有時間審訊這個人。


  蘇影回過頭,冷冷的俯瞰著他,緩緩說:“你是不是認定我不敢殺你?”


  那人愣住了片刻,隨即眯起眼,“諒你也不敢!”


  蘇影蹲下身,直視他的雙眼,說:“暗影與酈城派勢必開戰,不論你說不說,這一點都無法改變,你根本不會對戰爭的勝負起半點作用。所以對我來說,你死了比活著更有價值。”


  那人的眼睛瞪大了,一動不動地盯著蘇影。


  “不論這一戰輸贏如何,都沒有一個人會知道你此時的堅定和毅力,也就是說,你死也白死。”蘇影聲音放得很輕,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的雙眼。


  “那你就殺了我啊!”他猛地大叫起來,想衝蘇影撲過來,自然被身後的人按住了。


  蘇影搖搖頭,站起身,淡淡的說:“這是毫無意義的愚忠。你敢賭,我有何不敢?你賭我不敢殺你,殊不知,你根本就沒有威脅我的籌碼。”


  地上掙紮的人沉默了。


  蘇影機械的勾了勾唇角,吩咐道:“我也不跟你廢話了,我能不能撬開你的嘴,總得試一試不是麽?”


  頓了頓,蘇影笑的幅度加大,“我相信,嚐試的結果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


  院子裏安靜了片刻。


  隨後,有人應和他,接著是把人壓走的催促聲。蘇影背對著他們,忍耐著,等待著……


  “……我說……不要殺我……我什麽都說……我,求求你,不要殺我……我……我說……”撕心裂肺的喊聲從院子中傳來,蘇影閉上眼,挑起了嘴角——很顯然,這個人的骨頭沒有他自己說的那麽硬。


  蘇影轉過身,走進院子裏,停在那人麵前幾步遠,地上的人的雙眼恐懼的大睜著,身體止不住的顫抖。


  “放開他。”蘇影低聲命令。抓著那人的人一鬆手,他就整個人匍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然後,那人艱難地用指尖扣著地麵,向蘇影這裏爬行。蘇影舉手製止周圍人的行動,任由那人最終匍匐在他的腳前,像是一條巨大的蠕蟲。


  “說吧。”蘇影的聲音冰冷的殘忍,“趁我還有耐心。”


  “我……我是酈城派第六分舵的副堂主。我們這次來圍攻暗影,出動了八個——呃不,九個分舵的人馬,五千九百多人……配備著最好的武器裝備,要,要一舉殲滅暗影夙月公子……我們現在指揮戰鬥的是酈城派幫主的大兒子,他派遣了七個小分隊來刺殺夙月公子,應該都被……都被……”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還有麽?”蘇影催促著。


  “大公子和九個分舵的正副堂主目前都在酈城外五裏聚集,等待著我們傳回酈城內部暗影的情報,再作打算……”


  蘇影沉思片刻,忽然問道:“你們刺客小隊之間都互相認識麽?”


  “不……不認識,我們靠腰牌來判別敵友……”說著,他顫顫巍巍的拿出一塊沾了血的腰牌。


  蘇影低頭拾起腰牌,仔細看了看,道:“還有麽?”


  “……沒,沒了……”


  “很好。”蘇影離開他麵前,走回後堂的台階上,站住,“穹瀟……”蘇影輕聲喚道。


  “呃……”伴隨著利劍刺穿身體的聲音,重物倒在地上的轟響。


  蘇影回頭,看著那雙血紅中寫滿不敢相信的眼睛。


  “你……不守信用?”他掙紮著,嘴裏有鮮血湧出,眼珠突出,寫滿猙獰的憤怒。


  “至始至終,我承諾過不殺你麽?”蘇影看著他,沒有表情。


  他的眼睛瞪大,瞳孔縮小的細如針眼,“你……”


  蘇影默然笑起來,“區區兩句話,你就背叛了酈城派,不殺你我怎麽對酈城派幫主交代啊?”


  那人怒視著蘇影,眼中的光澤和憤怒都在消退,最後變為一片死寂。


  比起微雲不敢置信目光,穹瀟則是回頭目光熾熱的看著那一抹清亮的白色——這種幹脆而果敢,智慧而狠毒的人,比一個優柔寡斷多愁善感的人能走得更遠……這才是他要追隨的人。那最幹淨的白色其實是最慘烈的血紅,卻讓人無法不屈從與他的思想和步伐。


  看著穹瀟離開的背影,蘇影默默轉過頭,“見到了酈城派的人,不論發生什麽事,都得聽公子我的,輕舉妄動者死。”


  “屬下謹遵公子諭令。”微雲和他身後的十七個人應和著。 蘇影抬頭看了看月色——有血紅逐漸變得昏黃迷蒙,看不清形狀。


  “走吧。”他向微雲手中的繩子挑了挑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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