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 8
承影拾起韁繩,望著天色道:“還有不到三日便能抵達,繼續趕路吧。”
還有三日,一切都會水落石出。他總會得知真相,無論我如何拚死隱瞞。這三日也許便是我與他最後的相處。倘若如此,我一生的歡愉也便僅止於此了。
我其實明白,我與承影之間也再不會有過大的轉折。帝都一別,他自要轉身隱於江湖。而我這樣一副身子,根本無法追隨他天涯海角。也正因如此,那日曉月一句“無論哪裏我都會隨你而去,”才會叫我如此欣羨。
我已暗下決心,與他分別後我便去南禪寺將念珠交予那大師的故人,同時懇請他讓我留下。若能悉心侍佛,了卻塵緣,也許我此生的罪孽便會輕一些,我亦不必再為情所困。在此之前,我也會為扶碧尋個好人家,不叫她憑白被我耽誤大好年華。
我不覺看向扶碧,卻見她正癡癡望著窗外,支頤冥想。我從未見過她這般認真的模樣,便笑道:“什麽事這樣入神。”
扶碧微微搖頭,髻上一朵珠花亦隨之輕輕顫動:“奴婢是在想,承影公子當真是一位好人。”
我先是一怔,旋即點了點頭。
“但公子他未免太可憐了些。”扶碧驀然抬起頭來,看向我道,“今日各地隻是初選秀女,還需幾日才能送到宮中。娘子若肯同太後娘娘開口,想必太後也會看在舊日情分答應您將曉月姑娘還給公子吧。”
我當即一怔,心下有些惶恐,企圖一笑掩過。
這怪不得扶碧,她從不知道我與承影之間種種,亦想不到昔日萬般華貴的寧貴妃,心中竟會裝有另一個男子。因此她說這一番話,是一心一意為了承影好。隻是我不禁會想,即使在扶碧這樣情竇未開的少女眼中,他與曉月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那麽或許真的是我太過自私了。
“我會試著和姐姐她說的。”
多年以後,我會不會後悔這個決定,就像那一夜我眼睜睜看他離去一樣。
但無論如何,隻要承影能好好的,那便夠了。
最後的幾日裏,承影卻是一味地消沉了。
若非扶碧先開口,他幾乎是整日整日沉默不語。而我自是再沒有勇氣勸他開懷——曉月這幾日便會被送往宮中,他鬱結於心亦是在所難免。更何況我自身亦沉浸在別離的苦痛之中,距離帝都越近,昔日的那種沉重感便愈是如跗骨之蛆般漫上心頭。
我永不能忘記,我的妹妹,我的孩子,都葬於那高牆之中,連同我陰仄晦暗的一生。
我再度看見那高聳的朱灰城牆時,是在三日後的午後。明亮溫暖的光線貼著青灰的壁磚斜斜漏進那一座威嚴聳立的皇城之中,無影無蹤。瑰麗堂皇的宮宇,明明是玉石金銀,熠熠生輝的地方,卻無形中散發著糜爛的氣息。它是生者的牢籠,亡者的巨墓。埋葬在那裏的不止是權勢,更有無數女子的韶華人生。
我遇見承影,才仿佛是活了過來。隻是如今回首,已恍如隔世。
這一日恰好是殿選初日,因此連接皇城的通道皆被往來馬車堵得水泄不通。四周守備極為森嚴,時常會有裝扮妍麗的女子哭哭啼啼地被人攙扶上車。我見此情景,忙趁機勸道:“今日進宮怕是不可能了,不如明日清晨,我向守城之人稟明來意,再請故人相見。”
簾外有少頃沉默,隨即傳來承影低沉薄涼的嗓音:“也好。”
帝都居處難尋,我們一臉走了多家客棧才找到兩間不大的客房。最後一日,我本想關心一下承影傷愈如何,豈料他卻如同不願和我多說一般,徑直進了自己客房。我見日影西斜,隻好訕訕作罷。
再過一個時辰,殿選便會結束,宮人亦將各自回宮。我手中有臨出宮前,永逸私自交予我的金牌,他那時信誓旦旦地對我道:“若日後母妃有難,盡可憑此見朕。”因為此物難能可貴,便是連姐姐也不知曉。我一直小心翼翼珍藏,從不示人。長久以來我都把它當做是永逸的孝心,本以為此後都不會需要,卻未曾料到今日,我竟要用它成全承影和她人的幸福。
然而聖旨難違,即便是姐姐也無法多加阻攔吧。
我安頓好扶碧,便向店家租借了一匹好馬,一路直奔皇宮。彼時夜幕初降,我著一件石榴青的兜頭長袍,青紗覆麵,叫人認不出容貌。在我勒馬於宣武門前時,便有侍衛欲要上前阻攔。我手持金牌,冷冷逼視來人:“我有要事麵見聖上,退下。”
侍衛惶恐,忙俯身後退,再不敢多看我一眼。如此,更不會有人料到我便是三年前因病而逝的莊德顕仁太後。
夜色中的皇宮如一頭屏息潛伏的巨獸,殿群層層起伏,燈火高懸,光暈連綿,不似人世。我策馬始於狹長的宮道之上,朱色城牆自兩側呼嘯而過,似要將我困在其中。穹頂萬裏無雲,隻有夜風肆意卷落飛花,傳香千裏。
我見四下靜謐無人,剛欲加快速度,卻忽然覺得腰上一緊,竟是被人從空中撈起。旋即一隻手掌覆上朱唇,我根本來不及呼喊便脫離了馬背。馬兒長嘶一聲,瞬時便有侍衛的腳步聲響於四麵八方。然而我無法呼救,如此不過半柱香的功夫,我已被帶到了近郊林中。
感到腰上力道一鬆,我忙回身想要掙開來人。豈料那人卻沒有攔我之意,隻是他露在麵罩外麵的一雙眼冷若霜雪。我隻覺得那張臉的輪廓如此熟悉,一顆心亦隨之驟然一沉,想也不想便已伸手摘下了那麵紗。
這一刹那,我整個人如跌進了刺骨潭水之中,竟止不住地冷戰連連。我剛要開口,卻似被誰掐住了喉嚨,發不出一點聲音。
“繡房宮女竟然持有禦賜金牌,姑娘真是好大來頭。”
承影就這樣毫無掩飾地逼視於我,他目冷如劍,叫我無處可遁。我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盡量佯作平靜道:“我隻是……”
“在臨安時,是你故意解下韁繩,放走馬匹的吧。”他並不給我解釋機會,隻一字一頓道,“那幾個高麗人也是為你而來。你根本不是什麽紡織局的宮女,你是誰。”
原來他一早就知道,隻是裝作不知欲要探清我真正目的。可笑我還以為這樣的小伎倆不會敗露,自詡他是一日一日對我敞開心扉。卻原來,一切皆不過是逢場作戲!
我怎會忘了,承影本是殺手,即便他喪失了記憶,那種謹慎與懷疑之心卻時刻在骨子裏的。我於他而言不過是毫無幹係的陌生人,因此他一定恨我欺騙了他,怨我拆散了他與曉月。他一直等到今日,等到可以毫不留情拆穿我的這一日。
“是啊,我不是什麽紅纓。”我茫然而笑,抬頭的一瞬間卻連手掌都在發抖。“我是先帝的寧貴妃,三年前逝去的莊德顕仁太後。”
他雙眼幾乎抿成一條細線,泛著冷冽的寒光,卻未發一言。
“我所說的故人也根本不存在,隻因我一開始就欺騙了你。但那,那不過是因為我傾慕於你……”我漸漸哽咽,隱藏多年的心聲忽然宣之於口時,原是這般淋漓的感覺,“你在宮中時我便傾心於你,得知你失憶後更是不惜四下尋覓。我之所以編出了這樣拙劣的謊言,隻是因為想讓你慢慢記起我。我放走馬匹也是為了能夠延長和你在一起的時日。”
承影嘴角微微蠕動,似乎想說些什麽,卻最終沒有開口。
“我知道你沒有記起我,不過沒關係。這麽多天,隻有你有一點點,一點點喜歡我就可以。我已經那麽努力去討你歡心了,但你卻依然無動於衷……”我以手覆麵,掙紮了良久,卻是怔然笑了。“我今夜進宮,決心用盡全力說服太後允許曉月出宮與你團聚。這場賭注,我輸了,輸得一幹二淨,因此我會退出。但這最後,我卻無論如何不想你恨我。”
從沒有一個笑如現在這般令我肝腸寸斷,我知道,這一定是我一生最難看的笑容了。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再不敢看他淒寒的目光,亦沒勇氣聽他的叱責。我以為,這樣的離別已是足夠——我再不欠他,也不留給他任何理由去恨我。
我匆匆忙忙地轉過身去,隻覺胸前輕袍已然濕透。和他在一起,我便仿佛特別軟弱,這短短幾個月,我卻流盡了在宮中數十載的眼淚。冷月淺白,即使盛夏,依舊夜涼如水。宮中快到下鑰的時辰了,我一心想著要快一些,快一些才是。
“我遇見你那年,是宬和十八年。”
我驀然停下腳步,大腦瞬時一片空白。
“你從假山上跌落下來,莽莽撞撞,一見到我就漲紅了臉。那時的我,隻以為你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子。”那聲音微微頓了一頓,又道,“宬和十九年,你被封為良儀,宮中女子無不欣羨,隻有你一連消沉了數日。你不慕功利,一意避世,在那個勾心鬥角的世界裏,你卻願把別人當做姊妹一般對待。我初時隻是對你好奇,卻不想一步步深陷了進去。
得知你有孕,我悲喜交集。守護你亦是我親自向昔時的湘嬪請命。你贈予我的香囊,我一直視若珍寶。你喜喝雀舌茶,我亦銘記於心。宮變那夜我自知會一去不複返,然而那時我最記掛於心的卻是你和大皇子的安危。隻可惜,我最終不能保護你,才叫你失去了永曦。那日在船上,我見你絲毫不肯依靠他人,便知這些年你必定受盡苦楚。
三年前,我聞得聖上養母辭世的消息。那時我尚沒有記起你,然而羽晟對我說起時,我竟止不住流淚。你可知道,我一生從未怕過。我幼時追隨先帝出生入死,閱盡世間生死背離,我從不覺得自己會怕什麽。然而當我認出你時,我卻懼怕你終會離開。
你想與我多相處些時日,我又何嚐不是。隻是我以為,你是太妃,你仍會回到皇宮,你如何能與我共度餘生。我隻作記不得便好,若沒有希望,失望也就不會存在。”
我聽承影一席話,已是淚流滿麵。轉過身時,卻見他也目含淚意。從來視生死如浮雲的承影,竟是為我落淚了麽。
我再不能抑製自己,一頭撲入他的懷中。他輕攬我腰肢,肩膀有微微起伏之意。承影的懷抱原是這樣溫暖,仿佛能夠瞬間撫平我所有悲傷。他的氣息一如從前,似清風掠過初夏的蓮花池畔,又似暖陽撒在秋後的梔子花上。我幾乎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先帝的寧貴妃早已不複存在了。太後許我出宮,許我與你廝守。”
他猛然一震,更加用力地擁緊我:“太後曾許諾我叫你如願以償,她果然不曾食言。”
我輕輕蹭著他的肩膀,淚光簌簌:“你是從什麽時候記起我的。”
“見你第一眼時,我便驚豔世間竟有這般美好的笑容。”他輕撫我長發,聲音如綿綿春雨,“但我真正想起一切時卻是那夜見你笨手笨腳地解開馬匹韁繩之時。”
我臉上微微一紅,有些不依不饒道:“那你還冷冰冰地對待我,我分明已經……”
“是我不敢打開心懷,”他眼中豁然有幾分悲戚之意,“我怕會再度失去你。”
我隻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幸福地笑出聲來。然而我臉上還躺著淚水,朗月銀光將我照得亮濯濯的,我不想讓他看到我又哭又笑的模樣,便一味低頭躲避著他的目光。豈料承影卻是一手扳過我的臉,俯身印上我的雙唇。
那一個吻清涼而纏綿,不帶有一絲情欲。我隻覺得臉上似要燒起火來,卻舍不得掙脫開這樣一個綿長的吻。
無窮夜色中,我們長久相依。映在樹杆上的頎長影跡,仿佛是溫柔旖旎的一對璧人。我知道,這一次我不會再失去他,永遠不會。
盡管扶碧對這驚天動地的發展便是十分不解,當仍是忠心祝福我們長久。我將與承影私下結為夫妻之事飛鴿傳書給了羽晟,並告訴他,此次與承影重逢,皆是拜這串念珠所賜。因此我決定和他共赴南禪寺燒香敬佛,並將念珠交予大師故人。
不料羽晟極快回書道,此段感情曲折卻奇妙,他見後甚奇,便問我們可否一同拜訪南禪寺,亦算作祝福我二人終成眷屬。我與承影商量後,決定與羽晟先在臨安匯合,共拜寺院。
再見麵時已是寒冬。
那日大雪紛飛,天地皆是一片蒼茫。羽晟先我們許多抵達,我遠遠見他一身蒼鬱青袍,仿佛是等了許久。我和他幾乎一年未見,卻又覺得他與從前大不一樣。我聽說羽晟這一年為皇帝太後鞍前馬後,走訪了不少地方。他已過而立之年,儼然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了。
承影此前在他營中安頓多年,自然與他十分熟絡,因此見麵後也不過多贅言,互道兩句近況便直奔山頂南禪寺。隻是在途中時,他曾向承影聞訊,是否願意回到朝中為國效力。那時的承影沉默良久。
他當然知道,自己因何失憶。
他自五歲起隨從先帝,一聲殺掠無數,隻為肅清不臣之人。然而他對先帝忠心不二,卻反被主上背叛。他心中悲寒,失望卻是大過怨恨。承影與我相遇後,昔時記憶逐漸蘇醒,那時他才幡然醒悟到,年號已改,裕灝已去,心中竟鬱結難解。
但承影他卻不知先帝為何駕崩,並且永生都不會知曉。我於他一向坦坦蕩蕩,但若說有所隱瞞,便隻此一件罷了。
況且,先帝昔年對景貴妃的所作所為他也並非不知。如今太後對先帝可謂恨之入骨,即便太後曾有恩於他,想必他也是不願回去的——那裏的一草一木,無不令人感傷於懷。
好在羽晟也沒有強求,隻道他會向太後稟明。倒是我忽然想起一事,未加思索便道:“如今可有廢皇子永泰的消息?”
羽晟望我一眼,似有萬千感慨蘊在眼中,末了他卻隻是風輕雲淡道:“歿了。年前他欲要犯上作亂,被太後下令斬殺。”
我一個趔趄險些要栽下山頭,被承影一把撈住後仍久久不能平複內心——往昔之單純,歲月之靜安,終是一去不能複返了。
這一路上眾人各懷心思,皆沒有多言。隻是諸多感慨令我無心再欣賞沿途雪景,隻想著到了寺裏後為故人燒一炷香而已。
入寺稟明來意後,一位僧人將我們迎進了偏房稍作歇息。不想一盞茶的功夫,竟是住持大師親自前來相迎。我由於受大師所托,不敢假手他人,即便麵對主持也有一分竭慮,遂委婉道:“小女不敢勞煩主持大師,且小女與慧茵本是故人,如若方便,還請為我等引見。”
豈料主持卻道:“故人?貧僧看幾位施主不像是臥雲寺的僧人,那便是來自宮中吧。”
我心中大疑,見承影眼中已有警戒之色,遂按捺住起伏的情緒道:“此事不便張揚。”
“既是如此,那便當真不走運了。”主持卻是微微一笑,晶亮的雙眼中如暗藏慧根,“慧茵施主因不屬於本寺僧人,自來此地後每隔數日便要雲遊四方。下一次回來,怕是要在數日之後了。”
我與承影對視一眼,皆有無奈之色。自我們結為夫婦後,便定下了永居雲南大理,那裏四季如春,最適合我們逍遙度過後半生。因這次啟程回到蘇州本就耽擱了不少時日,這樣一來怕是要等到開春之後了。
“敢問住持,她為何會來此處。”
未曾料到羽晟會突然發問,我不禁一驚。但聽主持說慧茵亦是來自宮中,便也有些好奇她因何會來到此處。
住持默不作聲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平和且溫然。屋裏燃著紫檀香,無端便讓人平靜許多。“慧茵施主本居於國寺臥雲寺中,十三年前忽然來到此處,道是尋人。貧僧見她孤苦一人,便答應她留在寺中。”
羽晟聞言,隻是低頭不語。我以為他已無話可說,卻不料他再度抬首時,眸光卻有些閃爍不定:“大師可知她是何時出宮的?”
“貧僧曾有耳聞,卻已記不大清了,大概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住持話中帶了幾絲興歎的意味,仿佛是感歎歲月荏苒,時光飛逝。我不經意地望了眼窗外,不知何時大雪已經停歇,庭院中幾棵參天古木皆如披銀衣。地上盈盈白雪反射著日光萬千,直欲晃人雙眼。
羽晟忽然轉頭看我:“我決意留在此處等,念珠便交給我吧。”
我一時訝然,不知他為何突然如此,方要開口,承影卻已拍了拍我肩,柔聲道:“隨他去吧。”
我們離去之時,住持與羽晟一直將我們送到山腰。我知此次一別或許再無見麵機會,心中便有些戀戀不舍。卻是那住持簌簌轉著手中佛珠,點頭連連道:“命中自有天注定,有緣之人必會相見。”
我一時覺得這話是在說我,又覺是在說羽晟,其中竟大有深意,遂含笑應了。下山之時見茫茫雪地中竟有野花叢生,我不覺驚訝。然而一想如今已是二月,這一場雪後,想必定是春暖花開吧。
全本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