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尼拔(二)
“霧拉,霧拉。”
霧眠仿佛回歸了母體,四周仿佛是封閉的空間,將她牢牢地困住,沒有感受到什麽溫暖,隻是碰觸到冰冷和堅硬。
“霧拉,霧拉。”
好像有人在叫她,但是她好像不是叫這個名字。
終於,霧眠艱難地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灰白的天花板,斑駁的牆皮仿佛下一秒就能墜落下來,就像是老蛇最後一次蛻下的皮,幹煸而醜陋。
隨後霧眠看到了一張關切的臉,那是個略微肥胖、金發碧眼長相平庸的中年西方女人,有著一雙厚厚的唇。
隻見她十分緊張地看著自己,手還一直撫摸著她的額頭,似乎在測試她的體溫。
“唔。”霧眠足足呆愣了有兩三分鍾,隨後她發現了一個驚訝的事情。
她隻記得自己叫霧眠,好像……剛剛從一棟高樓上跳下來,摔死了。
可是為什麽摔下來,為什麽沒死,之前發生了什麽,她都想不起來了。
霧眠張開嘴,深吸了一口氣,她對上那個金發碧眼的女人的眸子,環顧著四周,敏銳地感覺到這裏和她之前所在的地方完全不一樣。
直到她的目光落到角落裏的那個男孩身上,他的目光緊緊跟隨著她,帶著一絲警惕,他的手裏還握著一隻棕色的布偶小熊。
那個男孩長得很好看,約莫六七歲,皮膚白皙,臉頰白嫩而有肉,漂亮宛如貴族家中壁櫥裏的洋娃娃一樣,哪怕是身著髒亂的、單薄的衣服,也蓋不住他的精致。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男孩的眸子宛如一灘死水,晦暗而尖銳。
霧眠腦海中閃過一絲刺痛,她張開嘴喊道:“漢尼拔……”
那是純正的英文。
這個三個字像是驚醒了不遠處的男孩,他握著布偶小熊的手猝然收緊,像是要捏碎它。
“漢尼拔……哥哥。”霧眠再次不受控製地喊道,她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個小女孩的模樣,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這個名字,又呼喊著哥哥。
小女孩很漂亮,肌膚白如雪,帶著嬰兒肥的臉頰肉肉的,金色的頭發像是被陽光染成的,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宛如一個小天使。
隻是很快,小天使的背後出現了幾雙黑色的大手,他們將她撕扯,分肢,碾壓,鮮血像是要溢出了記憶,那漂亮的女孩,變得血肉模糊,猙獰可怕。
霧眠捂住頭,沉重的痛苦仿佛如潮水般淹沒了她,那施加在小女孩身上的一切,也同時在她的身上上演。
好疼,好像有刀,從她脊背上的肉割起,要將她的脊椎抽離。
像是殺魚剔骨、捉狐扒皮一樣,那麽清晰,又那麽痛苦。
拯救他。
拯救誰?
有個機械的聲音在她的腦海裏呼喚著,拯救他。
拯救誰?
漢尼拔。
誰是漢尼拔?
他是。
漢尼拔看到了那個被他救起來的小女孩,她和自己的妹妹差不多一樣大,大概三四歲的樣子,隻是她是黑發黑眸,典型的東方人長相。
她有著一雙杏仁般的大眼睛,清澈而漂亮,此時正蓄滿了淚水,焦躁而害怕。
她一遍一遍地呼喚著他的名字,叫著他哥哥。
可是漢尼拔能夠保證,他從沒見過這個女孩。
那個金發碧眼的中年女人叫做納莎,是這所孤兒院的一個員工。
此時她正想要把這個受了驚嚇的可憐女孩抱在懷裏安撫,可是那個小女孩卻十分抗拒她。
直到那個女孩對視到他時,窒息感再次籠罩了他。
漢尼拔無法形容這種感受,小女孩的目光太過急切而可憐,她看向他,像是找到了什麽希望,從她那黑色的眼眸中迸發出一束光來,耀眼地讓他難以呼吸。
她好像想要躲開納莎,來到他的麵前,卻又被迫摁回床上。
她是那麽瘦小,而納莎的手臂像是鉗子一樣輕鬆將她牢牢地固定回去,可是就是那樣簡單的一舉動,卻突然激怒了漢尼拔。
小女孩哭泣著掙紮的模樣,納莎製止的模樣,瞬間把他再次倒回了米莎被帶走的時候,恐懼、憤怒、怨恨衝擊著漢尼拔,他覺得納莎的手是如此刺眼。
漢尼拔走上前,握住了納莎的手,說道:“你弄疼她了。”
他壓抑著,臉上帶著不符年齡的死寂與陰鬱,他的力氣不大,聲音嘶啞而難聽,卻莫名製止了納莎。
納莎很驚訝,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漢尼拔說話。
小女孩哭得很狼狽,她還發著燒,豆大的淚珠劃過她嬌嫩的臉頰,她的嘴張開,大口呼吸著,以此來緩解自己過於激動的情緒。
“哥哥.……”霧眠喊道,被淚水模糊的視線裏隻能看到眼前的小男孩,那些可怕的畫麵像是潮水一樣慢慢褪去,那親身經曆般的痛苦也戛然而止。
她伸手摟住男孩的脖頸,將布滿淚水的臉埋在了他的頸間,淚水順著男孩的脖子滑進衣服了,延著鎖骨一路向下,冰冷而深刻。
她像是尋到了依靠的小獸,將驚恐的自己塞到了溫暖而寬厚的皮毛裏——盡管對方也隻是個小孩子。
漢尼拔卻像是僵住了,小女孩很軟,因為還在發燒,體溫很高,可是眼淚又是冰冷的,順著他的脖頸一路向下,引起他一片戰栗。
一時間,他忘記了推開了她,甚至手下意識地覆上了她的後背,像是安慰米莎一樣輕輕地拍打著她的後背。
納莎倒是震住了,眼前的男孩是誰?她可從來不知道霧拉還有個哥哥。
可是霧拉又很依賴他的樣子……
漢尼拔沒有在乎納莎的目光,直到他感覺到肩頭的小女孩沒了動靜,才發現她哭累了,又昏睡了過去。
他伸手把小女孩緩緩放回到病床上,替她捏好被角,然後還把那隻布偶小熊放到她的枕邊——小熊肚子已經被縫好了。
而納莎緊張地去叫了醫生,來重新檢查小女孩的身體。
看上去,納莎很關心這個小女孩,漢尼拔隱隱記得,小女孩是昨天才來的這裏。
現在的醫療條件其實很差,這個孤兒院也隻是在二戰中臨時建立的,他們甚至還處於戰區中。
因為物資的匱乏,交通的封鎖,這些從戰爭中救出來的孩子根本沒辦法運輸出去,所以隻能找了一所廢棄的房子先集中照顧起來。
所謂的醫生,也不過是一個學過幾年醫術的學徒,被趕鴨子上架地充當戰地醫生。
檢查過小女孩發燒的情況已經得到控製後,納莎便把漢尼拔叫了出去。
她彎下腰,對著漢尼拔問道:“漢尼拔,你認識霧拉嗎?”
啊,她叫霧拉。
漢尼拔想,可他並沒有回答納莎的問題。
長時間看著漢尼拔那冰藍色的眸子,納莎有點發怵,這個小男孩大概是一個月前來到這裏,他的父母妹妹都死在了戰火中。
來的時候,這個男孩就不說話,很多人都以為他是啞巴,大家也不太喜歡他,因為這個漂亮的男孩有著一雙野獸般的眸子,透著不符年齡的凶狠與沉鬱,死氣沉沉的。
她沒有跟這個男孩過多接觸過。
她來到戰區,為的也不過是霧拉。
霧拉是她家夫人的女兒,夫人是中國人,先生是法國的一位軍官,很有權勢。
早些年,先生在各國之間做間諜,在立陶宛遇到了夫人,兩人相愛生下了霧拉。那時候先生因任務原因被人四處追查,為了保護女兒,便將她寄養了在立陶宛的一戶可信人家那裏。
而夫人則跟著先生一起出生入死。
後來先生功成回到了法國,剛剛派出人去接霧拉,二戰卻爆發了,等人到達那戶人家的原住址時,那棟房子都被炮彈炸成一片焦土,更別提什麽活人了。
先生認為女兒已死,夫人卻不願相信,一直派人查找。
戰火很快也殃及到了法國,先生帶兵作戰,無暇顧及尋找女兒——況且很大程度他已經不抱希望。
納莎受過夫人的救命之恩,所以自願去到立陶宛幫助夫人找女兒,她很聰明,來到了戰區收容難民孩子的地方,希望能得到線索。
沒想到,幾天前真的讓她找到了。
孩子太小,被戰火嚇得幾乎精神失常,整個人膽小瑟縮,她將人帶回了孤兒院,卻沒想到因為外表原因被孤兒院其他的孩子欺負了。
霧拉雖然本身是混血兒,長相卻完全是中國人的長相,和她母親極像。
眼下她無法將霧拉帶回去,隻能先照顧著她,等到戰爭安穩一些,再托夫人先生將她們接回去。
“漢尼拔。”她再次喊道,眼神卻下意識地避開了這個小男孩的目光。
漢尼拔沒有再理會她,轉身直接離開了病房。
夜晚,漢尼拔再次被夢魘拖入漩渦中。
“漢尼拔。”
米莎,是米莎。
“漢尼拔。”
她拉住他的衣角,而他則像狗一樣被鐵鏈鎖住地上,他們開始唱:“樹林裏有一個小矮人……”
他們肮髒醜陋的手覆上米莎嬌嫩纖細的脖頸,他們湊近這個嬌小的小女孩,笑聲可怕陰森,他們打量著她,打量著她的每一寸肉,每一寸骨頭。
他跪在地上,像一頭小牛一樣想要撞開他們,卻被輕易地踹翻,一根木刺,刺穿了他的臉頰。
“就是她了。”
他們說道。
他們拖著兩歲的米莎,一步一步朝門外走去,漫天飛雪撲了進來,刺痛了他的眼。
畫麵一轉,是那個士兵頭頭生吃那隻死鳥,鮮血和羽毛沾染在他的嘴角邊,他瘋癲而可怕地看向二樓的他們、像是畜生一般被拴在閣樓的他們。
畫麵崩塌,是媽媽,媽媽被炮火擊倒,爸爸被子彈擊倒,那架轟炸機盤旋在他的頭頂,聲音炸的他頭痛欲裂。
米莎站在門口,她喊道:“漢尼拔,哥哥。”
“米莎!”
“米莎!”
“米莎!”
漢尼拔抽搐著,夢境是無盡地折磨,隻有這個時候,他好像才會說話,才能發出聲音來。
“哥哥.……”
這是另一個聲音,漢尼拔聽到了新的聲音。
夢境被迷霧淹沒,他在迷霧中奔跑,在精疲力盡的盡頭看到了一個黑發黑眸的小女孩,她右手抱著小熊布偶,左手牽著米莎。
她們一同喊道:
“漢尼拔……哥哥……”
然後畫麵破碎,兩個小女孩的臉頰被鮮血染紅。
“呼!”
漢尼拔驚醒,他額頭全是汗。
“霧拉。”
是那個小女孩,漢尼拔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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