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花凋
黃昏時分,渭水對岸的山坳上夕陽正緩緩下沉,金『色』的陽光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麵上,頗有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意境。
西過渭洲,見渭水思秦川。
這是宣於祁兩天前乘船過河時發出的感慨,古人是見渭水思故園,他是見渭水思故國。
如今為了故人,暫時先放下故國
前麵不遠處的空地上,一群蒙麵勁裝的灰衣人正漠然地站在那裏,為首的是名麵容冷肅的黑衣男子,抬眸望過來時,鷹利的眼眸裏帶著一種審判之芒及濃濃的殺伐之意。
“公子,小心。”傲古、傲月一眼看見那人時,全身的肌肉瞬間緊繃起來,眸光警惕,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兄弟二人都在樓中月手下吃過虧,深知此人的厲害,不得不謹慎。
不動聲『色』地邁前一步,嚴陣以待地守在宣於祁身側。宮玄墜塵二人斂『色』屏氣地跟在後麵,目光戒備地掃視起周圍。
夕陽餘暉撒在渭水河岸,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宣於祁溫淡的眸子微眯,凝視著遠處那一排殺手,挺直了背脊,不疾不徐地走過去。
來到近前,沒有任何寒暄,開門見山地直奔主題。
“人呢?”宣於祁淡淡看著樓中月,不溫不慍的開口,清淺的語氣聽不出情緒。
樓中月一襲黑衣疾服,負手站在河邊,目光冷肅地凝視著中間那名白裘烏發男子,審視良久,眼底寒氣不散,嘴角弧度略有似無地揚起。
“帶上來!”
岸邊的大石下,無雙看著眼前這名眉目陰冷的灰衣人,眸光滑過疑『色』,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眼,憔悴的麵容上閃過驚異,“你不是無”
話沒說完,那名形似無聲的灰衣男子眼底閃過寒光,右手一動,飛快點住她身上的兩大『穴』位。
一瞬間,無雙全身的血『液』似乎都不再流動,整個人定定的坐在那裏,連開口說話都不能,也不能動。
正當她微懵之際,肩膀一沉,被人大力鉗了起來,無雙痛苦地皺著眉頭,側目看著那張與無聲相似的臉龐,心中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她敢肯定,這個人絕對不是無聲!
兩人在同一個屋簷下住了半個月,她不可能認錯。
他為什麽要冒充無聲?
這個疑『惑』在無雙看到宣於祁刹那,登即明白了。
他們想利用這個人引來宣於祁身邊的戰力,而真正的無聲卻藏在暗處,待宣於祁身邊無人時,一擊必殺!
想到這個可能,無雙渾身都開始顫栗起來,由於緊張,蒼白的臉『色』逐漸變得『潮』紅,眼眸中浮起層層的霧氣,目光死死盯著宣於祁,有驚恐,也有慌『亂』。
宣於祁凝視著灰衣人手裏的人質,神『色』格外的靜然,完全不同於平日裏那個溫雅怡人的貴公子,漆黑的眸裏閃過一絲寒意,眼光凝視著樓中月,一股冷冰的氣流在渭水河邊浮動。
夕陽幕落,寒風漸起,樓中月餘光向宣於祁身側兩人撇去一眼,冷肅吐出一個字,“殺!”
真正的強者下令,無需多言,簡潔有力的一個字,氣勢鋪天蓋地。
樓中月不是一個喜歡按照常理出牌的人,也不喜歡廢話,要求交換人質或者利用藺無雙『逼』宣於祁『自殺』這種事他不會去做。
以他對宣於祁的調查和了解,眼前這個看似溫潤如玉,實則冷血陰險的男子能親自來,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一個聰明的商人,永遠離不開自私自利,至少在某個方麵,比如生命。
宣於祁絕對不是一個肯為別人而自尋死路的人。
他劫持藺無雙,要挾宣於祁。既然對方敢來,他也不能言而無信。
把藺無雙帶出來就足夠了,真正想殺宣於祁,必須用最野蠻的辦法。
話音一落,刺客盟的殺手就動了。
如奪命修羅般,嗜血、狠厲、瞬疾地撲向對麵清雅男子。
與此同時,宣於祁身後亦然落下九道如鬼魅般的身影,個個出手狠厲,毫不猶豫,一致撲向刺客盟的一眾殺手。
蕭寂的渭水河畔,廝殺聲響,殘陽已逝,殺氣縱橫,灰黑的大地上,刀光劍影閃爍,兵刃相擊,血肉橫飛。
己方強,敵不弱,以身手而言,影衛和灰衣刺客勢均力敵。
中間,風起雲湧,兩邊,風吹不動。
渭河邊上,樓中月依然佇立在原地,如一杆挺直的標槍般,紋絲不動。他冷冷看著前方混戰中的人群,眸光深沉,也很沉靜,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旁邊形似無聲的灰衣人也沒動,一手扣在無雙肩上,一手緊握著武士刀,陰冷的目光穿過人群,一瞬不瞬地落在宣於祁身上,神『色』森然,仿佛在暗中策劃著一場完滿的刺殺行動。
可是,按照目前這種局麵,是不可能的。
傲古、傲月以及宮玄、墜塵一直滴水不漏地守在宣於祁身側,別說刺殺,靠近都難。
敵人在思忖,宣於祁也在斟酌。
如果一直這樣僵持下去,他相信沒人能他近身。
可自保不是他此行的目的。
無雙還在對方手中,如果不救,今日之行沒有任何意義。
宣於祁深深瞥了無聲一眼,眉尖染上了一層冷意,道“按計劃行動,救人!”
“是。”
語畢,除宮玄外,其他三人如冷箭般,縱行暗夜,橫衝而去。
傲古手中的劍,豪邁,渾厚,很快就擺脫了殺氣凜然的灰衣人,淩厲地刺向河邊兩人。傲月的左手劍亦練的爐火純青,與兄長一起躍出重圍,力攻無聲和樓中月。
他的劍勢比傲古更為磅礴,有橫掃千軍之氣,因為與救人的計劃相比,他身上還背負著斷臂之仇!
兩人速度已經很快了,但有人比他們更快。
一個白『色』身影在人群中穿縱,速度如鬼魅般,刀光劍影不沾身,手腕一揚,兩顆石子從袖中飛出,搶在古月兄弟劍氣落下前,朝扣在無雙肩上的手臂疾打過去。
挾持無雙的灰衣人眸光一閃,旋即鬆手結印,身影驟然消失。
墜塵也不含糊,手中銀線入小蛇般疾飛而至,在無雙身後的空氣衝纏繞一圈,接著用力往懷裏一拉,一個灰『色』人影憑空顯現,猝不及防地撞在無雙身上。
外力攻擊是隱身術的破解之法,一觸即現。
墜塵武功不算一流,但輕功卻練得登峰造極,轉瞬飛到灰衣人身前,趕在灰衣人武士刀落下之前,一手撈起無雙掠了出去。
適時,傲古和傲月的劍氣飛至,帶著排山倒海之勢,一道擊向灰衣人,一道掃向樓中月
空氣中,淩厲的風聲似乎帶來了死神的召喚!
劍風落下時,灰衣人拔刀相向,奮力相迎,而站在河邊始終沒什麽表情的樓中月終於,動了!
身形一閃,黑『色』身影迅速後移,飛退至渭水河上,淩厲的劍氣在平靜的河麵激起千層浪,浪花未落,黑影破浪而出,雙臂一展,腕刀出袖,疾速割向傲古咽喉,速度快若閃電。
傲古一驚,偏身一閃,鋒利的腕刀,險險挨著脖子,自咽喉前三寸飛過。
高手過招,永遠都是精準到隻差毫厘。避得開,再鬥,避不過,死!
那邊,墜塵撈起無雙後,飛快解了無雙的『穴』道,便將她往宣於祁的方向一扔,接著手中一扯,便將閃到傲月身後隱匿狀態的灰衣人拉出原型。
下午在城中客棧裏,宣於祁製定了救無雙計劃,傲古武功最高,主攻樓中月;墜塵速度最快,由他來牽製身法詭異莫測的無聲,但是,僅憑兩人顯然不可能是敵方對手,所以需要傲月兩邊配合。
單論武功,傲月和無聲不相上下,可對方不一定願意跟他打,如果無聲要走,趁『亂』刺殺宣於祁,他攔不住,所以墜塵救下無雙後,必須留下。
自從保護宣於祁以來,把擅長隱藏的無聲分離在刺殺範圍外,永遠是古月兄弟的第一選擇。
而今,又多了一個人。
奪命閻王樓中月更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威脅。
憑借墜塵的功力,根本不足以將無雙拋到宣於祁身邊,而無雙本身內功盡失,能維持身體平衡,穩穩落地不被摔傷,就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
耳邊不斷傳來兵刃相撞的聲音,無雙不小心被卷入了人群中,刀光劍影隨之而來,憑著直覺偏頭,她躲過了刀風,好歹學過武功,曾經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沒了內功,她反應還在,身子在地上一滾,迅速站起來。
還好剛才努力吃了食物,補充了一些體力,能敏捷地躲過幾招。但並不代表她能脫離這種危險,周圍都是訓練有素的殺手,雖然有影衛出手相救,但麵對殘酷的廝殺,大家都應接不暇。
沒過一會兒,身上不可避免的被刀鋒劃出幾條口子,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袖。無雙心中擔心著宣於祁,隻是哼了一聲,又偏身閃過隨之而來的刀鋒。
宣於祁望著人影閃動中,那道顯得異常遲緩笨拙的身影,心中微微一痛,沉『吟』須臾,低聲道“去,把她帶出來。”
“屬下負責保護公子,不能離開。”宮玄雖然也在為無雙擔心,但沒有衝動,她看著人群中那個狼狽的身影,目光複雜道“無雙姑娘可以保護自己,會沒事的”
話說到最後,語氣很輕,顯然不是很確定。但他清楚,自己有更重要的任務。
宣於祁目光一頓,又看了片刻,見無雙身上又添新傷,隨即冷聲道“她武功盡失,如何保護自己,再不去她會沒命。”
宮玄心中一突,深深看了眼宣於祁,又警惕地掃了眼周圍及河邊纏鬥在一起的五人,當即下定決心,先救無雙。
他有自信,憑自己的武功,想從人群中抽身還是很容易的。
“公子小心,屬下去去就來。”
話落,宮玄飛身掠進人群,轉瞬來到無雙身邊,一劍挑開刺向她的冷刀。
雖是死裏逃生,但無雙看到前來營救她的人,臉上非但沒有『露』出半點喜『色』,反而瞬間刷白如紙,她盯著宮玄的背影,驚慌喊道“你怎麽來了,誰保護宣於祁?”
宮玄擋開刺來的刀鋒,迅速解釋道“公子不會有事,快走!”
無雙一震,抬眸望向十步外的宣於祁,不,準確地說是望著他身後鬆動的泥土,當即撕聲喊道“宮玄,快去救宣於祁。”
宮玄回頭一看,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就見宣於祁身後出現一道不可能出現的灰影,手中長刀已伸向他頸喉。
無雙看的眼眶欲裂,無視周身刀劍,盡最快地速度衝去。
宮玄大吼一聲,擋開刺來的幾道光影,縱身一躍,飛撲過去。
宣於祁沒有武功,並未發覺有人靠近,但他非常聰慧亦十分警惕,看到無雙恐慌的神情和宮玄劇變的臉『色』,商人天生的敏銳讓他察覺到身後有危險。
一個下意識地擰身,朝旁邊疾退數步,猶豫行動過於倉促,腳下一個錯步,狼狽地跌倒在地。
也正因如此,險險避開無聲的奪命一擊。
淩厲的刀風,幾乎緊貼著他的耳畔劃過!
鋒利的刀鋒削掉一縷墨發,臉龐被無形『色』銳氣所傷,頰邊一陣生疼!
所有的一切,都在詮釋著兩個字驚險!
空氣,驟然的靜止!
然,下一刻,卻是加快了速度的運轉!
不到任務完成,無聲絕不放鬆,手一動,改變刀鋒方向,再揮一刀。
就在這個時候,一把長劍橫飛而來,堪堪架住他的刀鋒。
握著握著利劍的手,一個巧妙地施力,挑開他的刀鋒,緊接著,劍舞如風,想將對方『逼』出去。
怎知,被震開的無聲借勢一個蹲身,結印,瞬間消失不見。
宮玄愕然。
忽聽有風從身側飄過,他耳尖一動,一劍斬去,隻劈斷一截灰布。
無聲現身,可下一瞬間,左手又快速結印,再次消失。
“宣於祁!”
身側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呐喊,宣於祁驀然偏頭望去,就見一個渾身浴血的紅影竭力衝過來,他對上了一雙猩紅的眼眸,與之同時,感覺到一股滲人的涼意直『逼』後腦勺。
尚且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隻見奔至眼前的紅影縱身一躍,如一隻火鳳凰般,張開雙翼撲向他……身後!
耳邊響起利刃刺進的聲音,有滾燙的鮮血濺到他後頸上,他看見宮玄震驚地瞪大眼睛,看到他眼底倒影出的寒光。
但沒感覺到痛。
宣於祁呼吸,幾乎停頓。他愣怔地轉過頭,瞳眸不可置信地睜大,在他頭頂一尺的上方,定格著一截森冷的寒芒。
寒芒貫穿了無雙的身體,刺穿心髒,血流不止。
所有人都停了下。
那個神出鬼沒的忍者兼殺手,也停下了。
他瞳眸劇縮,冷酷無溫的臉上『露』出類似駭然、恐懼、難以置信的神『色』,可他好像不會用這些複雜的表情,麵部神經錯『亂』著,整張臉都顯得扭曲。
握刀的手開始顫抖,他不敢動,更不敢拔……
無雙眼光血紅,死死地盯著眼前驚惶無措的人,臉『色』慘白如紙,卻無損她的美麗,嘴角溢出鮮血,她淒豔一笑,字字清晰堅定,“我說過,就算我死了,宣於祁也也會活得好好的。”
殘破的身體逐漸失重,搖搖欲墜,惶惶不安的年輕殺手瞳眸一驚,慌忙縮回手……
身體開始無力後仰,卻沒有倒在地上,有人接住了她,無雙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淡雅的氣息混合著血腥味充斥在鼻翼,她從沒覺得鮮血的味道這麽好聞。
淒絕的笑容躍上她的唇角,癡癡看著近在咫尺的臉龐,眼裏流『露』出一種很美麗的幸福。
“宣於祁……你能來我真好高興……”
她騙的了別人,但騙不了自己,看到宣於祁的刹那,她先是震驚、喜悅,然後才是惶恐、擔憂。
很高興,在生死關頭,宣於祁沒有拋下她。
宣於祁顫抖的抱著無雙,震驚地看著她胸前的長刀,觸目驚心的血『液』像是要流盡的生命,一點一滴地消失。
刀鋒深深沒入身體,誰都不敢拔。無聲不敢動,他亦不敢碰。
無雙很傻,他一直都知道,卻沒想到她為了他,竟傻到連命都不要。
宣於祁痛苦閉上雙眼,睜開時,隻剩滿目悲楚和憐惜,他沒有問她為什麽要舍身擋劍,答案他心知肚明。
“宣於祁,我死後……把我葬在北邙山好嗎?”無雙知道自己要死了,她想陪著小九,她不想被人拋下,她怕寂寞,她說“就葬在小九旁邊,好……姐妹,一輩子……”
宣於祁心中鈍痛,悲戚地凝著無雙透明的臉頰,深深點頭,聲音暗啞,“……好。”
“還有……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從小時候……第一眼看到你開始,好久好久了……”無雙的聲音有點破碎,慘白的唇冰冷顫抖,眼角溢出一滴晶瑩的淚,緩緩落入鬢間。
自從那天把目光落到他身上,就再也不想別的事。
他是她窮盡一生追逐的人。他是她的命,她豈會舍命不顧?
無雙極力睜大眼睛,不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而是想貪戀地看清眼前之人,想將他的容顏刻入靈魂,等來世再繼續尋找……
來世她要找到他,不是為了愛上他,而是為了遇見他……無雙一直都知道,宣於祁不喜歡自己,所以若有來世,她不會再糾纏,遠遠看著他幸福,足矣。
一旁的宮玄驚愣在原地,震駭地看著眼前一幕,耳邊突然響起一句話
縱然天下人都會害他,但我不會。
她為了保護宣於祁連命都不要了,又怎能舍得傷害他。
暮『色』蒼茫,晚風拂過,吹起了誰的長發,『迷』蒙了無雙的眼眸,清雋的容顏變得模糊,眼皮逐漸加重,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但她還有一件事要做……
兩隻手緩緩抬起,吃力的握住『插』在胸前的武士刀刀柄,她聽到有人在喚“無雙”,暗啞的嗓音傳入耳中,帶著異樣的溫柔和悲痛。
恍惚中,她對上一雙哀痛的眼眸,她虛弱地笑了,唇角溢出殘破的笑容時,雙手猛然一沉,用盡全身力氣撥出胸口的長刀……
噴湧而出的鮮血濺在宣於祁臉上,滾燙異常,他嚐到了鮮血的味道,心中悲慟難忍,驚駭的看著無雙,不明白她要做什麽。
無雙渾身痛到麻木,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見宣於祁,看不見世間萬物,憑著直覺艱難起身,長刀支起搖搖欲墜的身體,她麵朝前方,膝蓋一沉,重重跪在低聲,拚盡最後一絲生命力,對那個失魂落魄的殺手道
“求你……別殺……宣於……祁。”
音落,眼睛一閉,腦袋無力垂下,光潔的額頭沉沉瞌在刀柄頂端,再也沒抬起來了。
至死,依然保持著卑微的姿勢
在悲涼寧靜的虛無中,無雙耳邊響起一個溫淡而遙遠的聲音在這裏,如果我結婚,新娘一定是無雙。
好遺憾,再也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