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命懸一線
洪春的問題總是出於冬末的意料,讓她不禁皺眉:“洪董事長說笑了,何方勁與您是什麽關係,於我有何相幹。我不過是基於好奇之心,意外之下隨口一問而已。”
洪春嗬嗬輕笑,狀若惋惜:“小何對舒小姐情深不移,九年來不管麵對什麽誘惑都不曾動搖。現今年代,這樣的男人實在少見,連我也不能不佩服,可惜舒小姐看上去,並不領情啊。”
冬末早知她找自己除了何方勁,不會有第二個原因,但卻沒想到洪春把話說得彎彎繞繞,半天不入正題,說的事卻讓她感覺厭煩。
“洪董事長,我與何方勁早已沒有關係,這些話您對我說,實在是毫無意義。”
洪春見她神態疏離,不禁一歎,道:“舒小姐,小何當年有對不起你的地方,這個我是知道的。但這麽多年他一直對你深懷歉疚,自我折磨,也是一種懲罰,你難道就不能原諒他麽?”
冬末揚眉,冷笑:“洪董事長,何方勁做事,從來都是隻管目的,不擇手段,即使有愧也絕不後悔,什麽時候能有自懲之舉?何況這世上,不是所有的錯都能犯的,犯了就再也別想求得原諒。這一點,我深信何方勁自己也知道。”
洪春輕輕搖頭,問道:“舒小姐,即使是用我對你母親的恩情相抵,你也不能原諒他?”
“不能!”
“為什麽?”
冬末抬頭,直視洪春,微譏問道:“洪董事長,您既然曾經打聽過我和我母親的恩怨,難道您對我性格,還是無所了解麽?”
洪春因為何方勁的原因對冬末好奇,進而了解了她們母親恩怨,哪有對冬末的性格毫無了解的道理?甚至於當年她對冬末的母親施恩,最初雖然未必懷有算計之心,但在連續幾年的扶養中,卻多少有一點想在“萬一”的情況下,能籍恩對冬末略有挾製。
隻是她也明白,冬末的性格既然剛烈到連母親的過錯,都絕不原諒的地步,施恩相挾能起的作用到底有多少,實在難以預料。甚至於即使冬末當場拒絕,也不必太過詫異。
“舒小姐,那畢竟是你的母親!”
“我的母親薄待了我,我都未予原諒,既然如此,何方勁的背叛又憑什麽取得我的原諒?”
洪春一時無言,靜默片刻突然道:“舒小姐,你可知小何為什麽能夠得到我的信任,擁有如今的成就?”
“我沒有興趣知道!”
“但你理應知道!”
洪春坐直了身體,認真的說:“舒小姐,我希望你能多幾分耐心,聽我把話說完。”
冬末嘿的一笑,不無苦意:“洪董事長,您有恩於我母親,自然有資格要求我的耐心。”
洪春也深知自己挾恩相要,雖然不算卑鄙,但也與光明磊落四字少了點緣分,臉上也微帶苦意,靜了靜才道:“九年前,東寶雖然已經初具規模,但畢竟是由建築包工起家的,底子不算厚。外子和阿福他們兄弟三個名義上是老板,實際上卻還經常幹捋袖子親自帶隊趕工程的粗活。當時的公司在外人眼裏看來,實在是不入流,一般正規大學畢業出身的人才都看不眼,也瞧不起我們這種野路子的出身。外子覺得既然招不到高級點的人才,就隻好自己栽培。小何就是他在工地上發現的,他覺得小何雖然隻有高中畢業,但學識能力膽量都大得很,栽培一下能當大用。”
她頓了一下,望著冬末笑了笑:“老實說,外子提撥小何的時候,我並不很喜歡。因為小何長相太好,實在不像是能踏踏實實吃苦做事的人。”
何方勁確實有張極好的皮相,不同於夏初偏中性化的俊美,而是一種純屬男子的線條俊朗。而在冬末的認識裏,他也確實像洪春所說的那樣,不是個能踏踏實實吃苦做事的人。
但洪春的話一轉折,卻否定了剛才的判斷:“不料我那次卻看走了眼,小何做市場調查,可以為了一個信息反饋徒步奔走七八個小時毫無怨言;讓他去采購材料,他可以為了節約成本對比性價日夜奔波不休;參加一個交流會,他可以為了學習一天隻休息三四個小時……那種拚命的勁頭,看上去真讓人心驚。”
冬末想不到何方勁居然會有這樣的時候,大吃一驚,旋即想到自己和崔福海白手起家的創業之初,心中也就釋然:想要取得成功,不是靠運氣就行的,還需要辛勤工作,比別人加倍的用心努力。
何方勁遇有良機,也要他自己肯拚博,才能爬到今天的地位。否則的話,他天分再高,最多也就與崔福海或者冬末成就相當,絕無可能超過他們良多,使他們連報仇也這麽難。
洪春歎息一聲,道:“小何天分高,又肯努力,雖然因為年輕暫時不能獨當一麵,但外子對他很是喜愛信任,就把他帶在了身邊跑腿曆練,公事私事都會讓他參與。如此過了半年,公司發生一件大事。”
洪春說到這裏,麵上微帶惻然之意,顯然那件大事不是什麽好事,隻是她的黯然一閃而過,接著往下說:“當時我弟弟突然失蹤,公司接的一個縣政府辦公大樓的承建工程因而停工,外子前往調查原因,卻被對頭打成重傷。他估計自己撐不開局麵了,就把小何叫了去,讓他把手裏所有的資金全都調出來,把我和一雙兒女帶走避難。”
冬末因為崔福海的原因知道中國的在房地產進行商業改革之初,市場規範到處都是漏洞,政策被下麵的人一鑽空子就變成了半黑不白的東西,像這種建築公司的老板遭人追殺,以至於自己身殞,家屬逃跑避難的事屢見不鮮。洪春的遭遇不稀奇,隻是她當初危急到了需要卷款潛逃的地步,竟還能重新振作,把東寶支撐起來,實在極有傳奇色彩。
“洪董事長的事跡,我聽說過一二,據說當時您不僅沒有逃跑,反而帶傷站了出來,把這單工程的責任一肩扛下,這才樹起了東寶建築的信用,穩住局勢,推動集團發展至今。”
洪春搖了搖頭,笑道:“舒小姐,其實我沒有那麽偉大,隻想到丈夫已經生死不明,兩個孩子是無論如何也要保住的。所以我在得到小何傳來的消息時,立即就開車逃了。隻是時運不濟,驚慌之下把車開到了一個山彎裏,才沒跑成。”
她說著輕輕拍了拍自己殘疾的雙腿,做了個手勢。冬末這才明白,洪春的雙腿竟是因為跑路而弄斷的,頓時啞然,想不到傳奇的背後,竟是這樣的真實。
“小何當時因為不會開車,就在後座裏替我照管兩個孩子,所以沒怎麽受傷。隻有我卡在駕駛座上,被毀了的車門卡死了出不來。”
洪春說到這裏,麵上有些餘悸之色,沉默了一下,望著冬末,道:“舒小姐,你能想象吧!一個重傷的女人和兩個毫無自保能力的孩子,因為車禍而困在極少有車經過的省道上。而小何手裏提著外子給他的幾萬現款和兩張可以兌付的信用證,他其實完全可以扔下我們母子三人卷款逃跑,不理我們的死活。反正我們本身也是逃跑的人,要減輕罪責,都不能向公安機關舉報他。”
冬末想想何方勁現在的地位,突然覺得不可思議,驚問:“難道何方勁當時,竟沒有扔下你們逃跑嗎?”
“沒有。”洪春笑了笑,眼裏依然存有感激及欣慰,歎息:“我後來問他,為什麽會背著我的兩個孩子,徒步行走十幾公裏去找人來救我,然後又鼓勵我別怕對頭的威脅,將工程責任一肩擔下?他回答……”
冬末終於對何方勁的事有了急欲一探究竟的欲望,問道:“他怎麽回答?”
“我曾經背叛過和我親如手足的兄弟的信任,也出賣了至愛的女人對他的深情,知道背叛與出賣能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傷痛,那樣的痛苦,我一生絕不想再嚐一遍。”
冬末沒想到何方勁的回答竟是這樣的,不禁呆了,心裏說不出是震驚還是痛楚,是想嗤笑何方勁的虛偽,還是痛罵他的狠毒。
洪春看著他,歎息道:“舒小姐,這世上,有些人是犯了一次錯以後,再犯相同第二次錯會毫無心理障礙;也有些人,是犯了一次錯,得到教訓以後就絕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小何正是第二種類型的人,所以他雖然自傲自負,但卻仍然是個在關鍵時刻經得起良心考驗的人。而我……需要感謝你!”
冬末心頭一片茫然,喃喃的問道:“感謝我什麽?”
洪春在輪椅上欠了欠身,認真的說:“盡管這樣說,很不好意思。但是,我真的需要感謝你。正是因為有你和崔福海犧牲在前,才讓小何有對自己的良心拷問的過程,讓他長成了一個有擔當有理念的人。否則的話,恐怕沒有我洪春的今日。”
冬末隻覺得世事之荒謬,實在莫過於此,忍不住哈的幹笑一聲,瞪著洪春:“洪董事長,你當我是傻子麽?”
洪春愕然不解:“舒小姐這話從何說起?”
“你以為憑你說的這些,就能讓我覺得自己的‘犧牲’值得?何方勁當年的過錯就可以原諒?告訴你,沒有那樣的事!”
冬末厲笑兩聲,長身而立:“洪董事長,你曾經施恩與我的母親,所以我願意報答你當時的善意。但是這份恩也是有價值的,你不能妄想得到超過價值太多的回報!否則,恕我當個寧願當個不知恩義的小人,也絕不當傻子!”
“然而如果我要求你做的事,絕不僅是報恩,更是對你自己也有大利的進步呢?”
“於我有利?錢麽?我不缺錢!名麽?我不求名!”
洪春抬頭,輕問:“錢財和名聲,你都不需要,那麽放下過往,追求新生的了斷和良心的安穩呢?”
她這句話的語調,是見到冬末以後的第一次的輕柔,但其殺傷力,卻比她任何一次進逼都強。擊得冬末一震,直覺的反擊:“報了仇,才能讓我與過往徹底了斷!至於良心的安穩?”
她覺得不可思議:“不原諒何方勁的過錯,與我的良心安穩有什麽關係?若是在他身上,竟能讓人尋到良心的安穩,那這世道於我來說,也不免太可笑了!”
“你需要的!因為你知道,小何在這件事上,沒有過錯!所謂的過錯,是你為了報仇,甘心助紂為虐,充當利器,栽到他身上的!”
洪春冷笑,疑問:“舒小姐,你在黃健身邊一年,難道會不清楚黃健的做事手段太黑,身上背著不少的人命債嗎?而你,為了報仇,幫助黃健陷害何健,讓犯罪者消遙法外,無辜者蒙冤受難,於公於私,難道你的良心,都不會有絲毫不安嗎?”
冬末的氣息窒了窒,反問:“洪董事長,既然你知道黃健做事采用的手段太黑,負著人命,為什麽你卻一直沒有發落他?直到今天何方勁被他所害,才突然正義感大張?”
洪春啞然,冬末擺手:“黃健做事的手段為你創造了利益,這是你多年來,明知他不法依然由著他掌一方之權的原因!而你要滅了他,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你嫌他做事的手段過時,不是自己的嫡係,想讓何方勁上位!你別對我說什麽‘於公於私’,我們都沒有‘公心’隻有私心!私心所至,誰也沒有資格再談‘良心’二字!”
洪春雖知冬末絕不會像她的表相那樣溫婉,但偏激到這種程度,卻仍然出於她的意料。而且冬末的話雖然偏激,但未嚐不是事實。她靜了靜,問道:“你真的明知小何冤枉,也不肯向司法機關證明他的清白?”
“絕無可能!”冬末斷然拒絕,望著洪春,道:“洪董事長,你要我聽你講故事,我已經聽了;但你要我報恩的條件,我不能答應,請你另開條件吧!”
洪春勸說她無效,不禁抬手揉了揉額頭,沉默片刻,歎道:“你走吧!”
冬末也不多言,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道:“洪董事長,我再用一年時間等你向我開條件。一年以後,如果你沒有要求,我會向你創建的基金會捐獻一筆錢,作為對你的報答。”
洪春不答,冬末出了清樂山莊,隻覺得心頭一股鬱氣盤旋不去,堵得她發慌。
她與洪春不歡而散,自然沒有車送她回城,隻得徒步行走,往裏餘外的公車站搭車。日正中午,這片開發未完成的高級別墅區無人行走,冬末孤身一人,走到一個拐角的背蔭處,突然覺得頸後一寒,有股不同於涼風的氣息傳來。
冬末心中微驚,立即察覺有異,一手抓住提包,張嘴就想大叫。然後聲音尚在嘴裏,就被一隻粗糙的大手掩住了,緊跟著腰間一緊,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將她整個人抓起,退進了濃密的樹林裏。
冬末眼裏的天地轉了個圈,這一刻,她無比清楚身後這人是幹什麽的:有人要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