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順水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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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死個已經失勢的原財務經理,雖然引起了一些震動,但畢竟人走茶涼,談資過了十天半個月也就沒有了。何況此時公司出現了一件極其麻煩的事——承建本城新開發區的橋梁主體工程的建築二分隊發生吊車墜落的事故,當場將起重架下配置水泥沙土的五名民工砸死三人,重傷二人。
即使建築行業一向是事故發生多的危險行業,這樣重大的事故也實在少見。尤其可怕的是事故發生以後,立即有人打了電話通知報社進行采訪,媒體報道稍加渲染,就將東寶弄成了不遵守規範操作造成事故的典型。更有挖掘新聞的記者聞風而至,收集東寶曆來的事故資料,一天一個報道的寫,弄成了東寶建築公司的民工傷亡事故係列報道,引起巨大的哄動。
冬末知道這起轟動少不了崔福海在後麵推波助瀾,想想李軍的死亡,不禁替他擔心人身安危。崔福海哈哈一笑,道:“黃健即使知道是我,以他目前的情況,又哪來的時間和精力找我的麻煩。等到塵埃落定,估計他不死也得脫層皮,想尋我的晦氣隻怕也力有未逮。”
冬末此時已知黃健確實不是善類,雖然崔福海說得有道理,卻還是不放心:“大海,黃健的私人秘書胡奇峰是特種兵退役的出身,我看他不僅是黃健的打手,也有可能是他的刺客。我親眼見過他的武力,那不是小混混耍著唬人的花架子,而是真的出手就能要人命的殺招,你最近出入,要小心……再不然,你跟小區門衛李叔說說,讓他介紹兩個有真本事的退役特種兵保護你。”
崔福海答應了,又道:“冬末,東寶這次有大麻煩,司法介入已成定局,你快退出來,再呆下去太危險了。”
“現階段的司法介入隻怕於何方勁來說有益無害,沒準你是報複不成還幫了他的忙。除非確定何方勁真的下了水,否則我是不會離開東寶的。”
她一意孤行,崔福海無可奈何,隻是囑咐了再囑咐,叮嚀了再叮嚀。冬末每天都繃緊了神經上班,留意著事態的發展。這天黃健突然把李娜叫了進去,密談了兩個多小時,而後李娜匆匆離開,臨走交待工作時對冬末的態度特別嚴厲。
冬末唯唯諾諾,發現總經理辦公室牆角的碎紙機裏裝了滿滿一桶的碎紙,心中一動,等清潔工把碎紙裝走後便跟了出去,趁她打掃別的辦公室時將一袋碎紙拿了出來,躲進廁所裏將碎紙壓扁縮小,裝進提包裏,趁晚上崔福海來接她吃飯帶了出去。
崔福海看她寶貝似的拿出來一摞廢紙,哭笑不得:“冬末,就算這文件原本真的很有用吧,碎成這樣,又怎能把它複原?要知道這種東西可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一字之差,就全廢了。”
“我以前無聊的時候比這更碎的風景拚圖都拚過,何況這東西雖然碎,但基本上還沒有弄亂,有規律可尋,不信我會拚不出來。”
冬末下了狠心,這個周末什麽事都沒做,躲在崔福海家裏拚了兩天三夜,複原出了兩頁文件。萬事開頭難,規律摸清以後,剩下的碎紙複原就容易多了。
她暗裏做拚圖遊戲,公司裏卻開始了真正的動蕩,檢察院直接派員過來調查民工事故的原因以及因為這次事件而引起檢察院留意的種種問題,黃健作為負有領導責任的人,雖然帶走“了解情況”之後又被放了回來,但卻已經被限製了活動範圍。
而這起事故的直接責任者,則全都被檢察院帶去了調查。
檢察院此次行事堪稱雷厲風行,一時之間整個東寶內部人心惶惶。何方勁與黃健的內鬥,在這種情況下,居然緩和了下來,各自運用一切手段為公司爭取活動空間,疏通相關關係,以圖盡快將這件事壓下去。
雖然他們在沒有發生這件事之前,是鬥得厲害,但他們想要得到的,無非是全掌東寶建築的利益。現在東寶建築風雨飄搖,他們自然要先保住了再說。
公司高層齊心向外,形勢便大見緩和。捱了一個多月,檢察院對黃健的禁令解除,而何方勁也因此一役威信在公司大幅提升,在眾員工眼裏,儼然便已經成為了事實上的一把手。
黃健的嫡係都不免惴惴不安,李娜看到冬末,更是臉色發青,活似冬末欠了她十萬塊人民幣,還給她的卻是冥鈔一樣。
冬末清楚她是以為自己跟何方勁是一係的,所以這樣給臉色,雖不因她的態度而煩惱,但想到黃健一係的作為,卻也不禁嘴裏發苦:她拿到手的那袋碎紙拚了近兩個月,已經差不多拚完了,現在拚出的十四份文件,有黃健調款的手據,也有私庫小帳,更有一份暗語寫成的紀錄本和一些不能見光的非法協議。裏麵任何一份文件放出來,都能引起檢察院對黃健的深入調查,落實了罪名夠讓他進了監獄後,有生之年別想再出來。
可她考慮到黃健是對付何方勁的強助,這份材料如果暗裏交給檢察院,雖然算是伸張了正義,卻相當於替何方勁除了敵人,於她半點好處也沒有。
想要對付仇人,卻突然發現仇人居然已經成長到了一定的地步,差不多站在了完全光明的地方,反而是自己快要成為助紂為虐的奸角,這種感覺,真是讓人不爽至極。
冬末暗裏大恨黃健太不爭氣,每天聽到有關案件進展的消息,都在良心發現與私心作祟之間搖擺不定,其中的痛苦與尷尬,實不足為外人道。
這天下午臨近下班,她正在收拾東西,黃健突然風卷一般的從外麵走了進來,把手裏的幾份文件甩到她桌上,急聲道:“小舒,建築三隊又出了點事故,這是人事交上來的人身賠償表和相關的醫藥補助申請,以及事故後續處理的公關費用調度,你趕緊去找何經理簽字。十分鍾內,你給我送到人事部去,讓他們趕緊把事辦了。這當口,可不能再出第二起一建隊的事故了。”
一建隊的事故引發的風波還沒過去,又出了第二起?難怪黃健急成這樣!冬末嚇了一跳,不敢怠慢,趕緊拿了文件往財務經理室趕。
奇怪的是還沒下班,何方勁那一向盡忠職守的秘書柳慧居然已經不在座位上了,經理室的房門緊掩著,她以為何方勁已經提前下班,有些不安的過去敲了敲門。裏麵何方勁的聲音帶著點懶意的傳了出來:“進來。”
冬末推門而入,便聞到一股酒味,仔細一看,隻見何方勁仰麵癱坐在靠背椅上,麵白如玉,眼角和印堂處卻泛著異樣的桃紅,雙目波光鱗鱗,顯得分外多情風流。
冬末看到他這樣子,便知他已經醉了,微微一怔,便想退走,轉念想到黃健的催促,以及他提到的醫藥補助申請幾字,想到傷者還等著財務出錢付醫藥費,腳步又轉了回去:“何經理,這裏有幾份工傷事故處理要用的帳單,需要你簽字。”
何方勁眼睛微睜,見是冬末過來,怔了一怔,突然笑了,笑得得意洋洋,指了指自己,問道:“阿舒,你以前,有沒有,想過,我會有今日,這樣的,風光,和地位?”
冬末聽了他的醉話,心裏一陣厭惡,微微撇頭,避開直衝過來的酒氣,將手裏的文件送過去:“何經理,請簽字。人事部還等著拿它領錢,去辦事故的後繼公關事宜。”
何方勁拿了簽字筆,手在她打開的文件上簽字,眼睛卻定定的看著她,片刻,突然籲了口氣,喃道:“阿舒,你記得麽?當年我曾經發過誓,一定會讓你過人上人的生活。”
冬末想不到他會突然說出這麽一句話來,頓時全身都僵住了。當年她跟著他出來,十五歲,初中剛畢業;而他,十八歲,剛和崔福海一起考上大學。那時的他們,青春飛揚,情熱如火,全然不知世間有真正能夠讓人碰得頭破血流的困難,隻以為這世界,就是他們大展拳腳的方寸之地。
當時初中畢業出來打工的女孩子還少,像她這樣長相出眾肯吃苦又聰敏好學的更少,所以她雖然沒有身份證,但卻還是在一家港資的咖啡廳裏找到了工作。當時的咖啡廳在國內還屬於洋事務,不是現在這種已經流為小資抒情懷的中檔消費場所,而是正正經經的富貴達人才消費得起的高級場所。
她在裏麵打工,何方勁自然也能因她的緣故而去窺視一下所謂“上流社會人士”的生活,有一次她遇到了位難纏的主顧,因為咖啡多放了塊糖而被他訓了足足十幾分鍾。何方勁在後麵等她,也看到了當時的情況,後來就拉著她的手,發誓要讓她有朝一日也過人上人的生活,沒有人能夠這樣羞辱她。
她有天大的委屈,在他的撫慰之下,也化成了流雲,曾經無數次的憧憬他所描繪的未來。可是她沒有想到,過了一年,也正是他,使她的生命烙下一生洗刷不去的恥辱印記。那樣的恥辱,比起她打工被客人奚落來,何止重千萬倍?
何方勁迷蒙的眼睛看著她,又喃道:“阿舒,我會讓你成為人上之人,讓世人在你麵前低頭讚羨,嫉妒向往,沒有人敢輕視你,沒有人敢羞辱你……”
冬末終於從僵硬中驚醒過來,銳笑一聲,反問:“何方勁,你配麽?”
何方勁嗬的一笑,簽完了名字,將筆一扔,醉態裏卻有一股異樣的認真:“我有什麽不配?阿舒,隻要我說過的話,我都能做到!我不會像少年時那樣急於求成,累你吃苦。但是,我會一步步的拿到我想要的東西,然後,讓你尊榮顯貴的渡過餘生!”
他本就醉意深濃,隻是強撐著半縷清醒坐著,跟冬末一番談話,耗神太多,疲倦襲來止之不住,又閉上了眼。然而他在這種時候,卻突然冒出了一句:“阿舒,對不起……”
也許是因為醉酒與疲憊,他的聲音沒有了飛揚跋扈,卻帶出來一絲軟弱。也因這一絲軟弱,這聲道歉,才顯出一種於他的性格來說極其難得的真誠。隻是這份真誠,來得太遲,並且太過輕鬆,對他造成的傷害來說,根本微不足道。
冬末聞言,隻是冷笑一聲:“把你的道歉留著,去講給別的受騙的人聽吧!”
何方勁已經倦極而眠,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她的話。冬末收起他簽過字的幾份文件,轉身就走。臨到門口,心裏隱約覺得有什麽不對,又停了下來,將幾份她沒有看過的文件打開。
然而時間緊迫,她看公文的速度又不快,一時卻看不出什麽來,隻是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微微遲疑,立即心生警惕,轉身在何方勁桌的印泥裏沾了一下左手拇指,然後把幾份文件的邊緣均勻鋪開,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輕輕的將指印蓋了上去。
做完這件事,她的心安了下來,又將文件的秩序顛倒了一下,然後再遵照黃健的吩咐將文件送到了人事部。此時人事部的大部分員工已經打卡下班了,隻有也屬於黃健的嫡係的人事部主任還在,他接過資料,看到裏麵何方勁的簽名,臉上不禁浮出一抹喜色,雖然盡力遮掩,但眼裏的激動卻遮之不住。
冬末不動聲色,下意識的把已經抹去了油墨的左手拇指藏進手心裏,心裏有股似喜非喜的情緒,慢慢的湧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