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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今夕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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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三十,冬末和店裏留守的幾名員工一起去酒店年夜飯,看到他們因為自己的存在有些放不開,索性在吃過飯後就提前離開,獨自回家。


  小區裏家家戶戶燈火通明,甚至連樓頂也因為政府放鬆燃放花炮的禁令而有許多家長帶著孩子在玩,熱鬧無比。隻有冬末屋裏漆黑一片,沒有半點光亮。


  冬末開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屋裏包括廁所在內的所有電燈全部打開,然後把臥室裏的電視和客廳電視的音量都調到能不受外麵的鞭炮聲影響的程度,再提了瓶酒,準備好下酒的零食,把茶幾下放酒杯的托盤拿出來,把所有的酒杯都倒滿酒,放好懶骨頭,在沙發上躺坐下來,準備舒舒服服的喝酒看電視。


  隻是近年來春節晚會來來去去盡是些熟麵孔,節目毫無新意,質量每況愈下,相聲不笑,小品不逗,歌舞無韻,煽情段長得讓人想打瞌睡。冬末打了個嗬欠,索性拿出手機編寫短信,想提前把電話拜年的事了了,明天睡個懶覺。


  一般生意場上結交的朋友,發條祝福短信就夠了,隻崔福海跟她卻是十幾年的患難之交,敷衍不得,必須打電話拜年。崔福海接到她的電話,笑了起來:“我才想給你打電話的,你倒先打過來了。你一個人在家,門窗有沒有檢查好?要注意安全。”


  “我安全得很,你當我是小孩子?”冬末聽到電話那頭崔家小孩鬧大人哄的嘈雜聲,知道他家肯定是一大家人在守歲,不便相擾,匆匆幾句,請崔福海代轉對他家人的祝福,便掛了電話。


  一時無事,手機裏的電話本卻翻到了譚英那頁。自從二十六那天甩開譚英後,譚英再打兩次電話,她都沒有接。但今晚她看到他的電話,卻不禁有些發怔——回想與譚英相處,總是他對自己多方容讓,這次不歡而散,其實譚英隻是表現了人之常情,卻是自己反應過劇,太任性了。


  譚英……算來是自己欠了他的情啊!冬末輕輕的歎了口氣,按下撥號鍵,等著電話接通。不料電話響了很久,接電話的卻是一把溫溫柔柔的女聲:“喂,您好。”


  冬末愣了一下,下意識的把手機拿到眼前,認清確實是打的譚英的號碼,才回過神來,疑惑的問:“這是譚英的號碼吧?請問您是哪位?”


  那女聲微有些尷尬:“我……我是……是……呃,英哥睡著了,請問您有什麽事嗎?等他醒了,我可以替您轉達。”


  冬末下意識的握緊手裏的酒杯,道:“不,我沒什麽事,隻是春節例行給朋友拜年。他既然睡了,那就算了。”


  電話那頭的女子趕緊回應:“謝謝,也祝您春節快樂,萬事如意。”


  冬末應酬兩句,將電話掐斷,然後對著手機發了五秒鍾的呆,笑了笑:“好得很啊……”


  以現今那種上午見麵該拉手,下午吃飯應摟腰,晚上睡覺就同被窩的愛情節奏而言,譚英是在跟她分開三天以後,才找到一個管他叫“哥”的人,也不算太快。


  放下手機,她心裏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長歎一聲,無語。


  正慵懶靠在懶骨頭上,手機的鈴聲響起,她摸著接了,也沒看是誰的號碼,就先說了聲春節快樂。


  “冬末!”


  譚英緊張的聲音傳進耳來,讓她愣了一愣,好一會兒沒有反應。譚英在那頭靜了靜,才問:“冬末,剛才是你打的電話吧?”


  想必是剛才那女子替譚英接了電話後,把通話記錄也刪了,所以他才會這樣問吧?冬末換了杯酒,對著燈光照看琥珀色的酒液,沒出聲。


  譚英沒聽到她的否認,既驚且喜,聲音竟有些顫抖:“冬末,果然是你。”


  冬末歎了口氣,回答:“是我。”


  譚英驚喜過後卻一陣陣的心虛,吞了口口水才說:“冬末,你別誤會,剛才……”


  冬末打斷他的話,問:“你現在在哪裏?”


  “酒店……”譚英的話說到一半,就被塞了回去。


  冬末輕聲一笑,反問:“譚英,你覺得我有什麽誤會你了?”


  成年男女,深夜在酒店共處,還有什麽誤會?譚英無言以對,好一會兒才說:“冬末,她隻是我父母安排的人,年夜飯我喝多了點,是她送我來酒店休息的。”


  他還想再解釋,但如果再往下說,就要潑髒那個女子來證明自身的清白,這樣的事,不是不能做,而是需要看人做。在冬末麵前,這樣做的結果隻有一個——讓冬末更覺得他卑鄙無恥,毫無擔當。


  所以,他到隻能坐在酒店衛生間裏的馬桶上無言低頭。


  雙方都不說話,電話聽筒裏隻有空洞洞的訊號接通的回音。冬末轉動著酒杯,不知不覺的,有股悲哀湧上心來。


  許久,譚英突然說:“冬末,我錯了。”


  冬末閉了閉幹澀的眼睛,回答:“我不怪你,我祝福你……能和父母看中的兒媳發展順利,是件很好的事。”


  “不,冬末,我心裏隻有你一個……是她主動的!”


  譚英終於忍不住將辯解的話說了出來,聽得冬末歎息一聲:“誰主動誰被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已經發生了,你沒有辦法回避。”


  譚英激動起來:“我有!冬末,隻要你肯信我,隻要你對我能像我對你,我就有勇氣去糾正這個錯誤!”


  明知是自己做錯了,卻要有人原諒,才有勇氣去承認去糾正,多麽可笑?可這卻是大多數成年人的思維,知道不可能得到原諒,就寧肯死不認錯,無賴到底。


  譚英是這樣,冬末自己,未嚐不是如此。


  “譚英,有些錯誤,是不能犯的,犯了就沒有辦法挽回。很抱歉我沒有多餘的勇氣和信任,去支持你犯錯!”


  冬末的聲音有點冷,透過話筒,紮得譚英跳了起來,急叫:“冬末,你不能這樣!男人在酒醉的時候,容易受外界的引誘犯錯,依你的閱曆,你不可能不知道的!”


  冬末聽出他話裏的潛意,不禁薄怒:“什麽叫依我的閱曆,不可能不知道?”


  “你以前難道就沒有跟男人……的時候?既然如此,你應該知道男人在酒醉的時候意誌是多麽的薄弱,何況我還是被家人有意推動……”


  冬末喉頭一口惡氣哽著,咽不下去:“對,我以前是有過跟男人上床的時候。可經驗也是常新的,至少在你之前,我還沒有遇到過有人做錯了事,能夠寄望予我能‘理解’並加以原諒這樣的理直氣壯,厚顏無恥!”


  譚英酒未全醒,心虛與惱怒、焦急纏雜在一起,使他口不擇言:“我厚顏無恥?你罵得真好!可你自己難道就清高到哪裏去了?你清高,你跟崔福海算怎麽回事?上次那個小白臉又是怎麽來的?我都能原諒你的過往,為什麽你非要抓住我這麽一點小錯不放?”


  冬末震驚莫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過了會兒才感覺到怒意正一點點的擴散升騰,冷然道:“我和大海是怎麽回事,你沒有資格過問!夏初是怎麽來的,更與你無關!我的過往,也用不著你來原諒!就算我曾經閱人無數,至少我從來沒有像你這樣,在跟一個人認真交往的同時,跟別人上床!”


  冬末的聲音在動怒的時候,不是撥高,而是漸漸的低沉下去:“譚英,你能做出這樣的事,說出這樣的話,也根本沒有值得我原諒的價值。”


  譚英被她掛斷電話的聲音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錯了話,趕緊重撥,放軟了語氣道歉:“冬末,剛才是我酒醉說胡話,你別計較。”


  冬末冷笑一聲,嗤道:“譚英,酒醉不是逃避責任的萬能膠布,否則刑法裏也不會有醉酒不影響刑責的條款了。”


  譚英啞然,好一會兒才道:“冬末,錯誤的形成,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你怎能將所有錯誤都歸咎於我,不給我半點反悔的機會?”


  “因為這世上,沒有反悔就能令錯誤不存在神丹妙藥!”


  譚英聽到冬末一字一句平靜冷硬,沒有絲毫轉寰的餘地,心裏隱隱有些絕望,問道:“冬末,你是不是隻要人犯一點點錯,你就絕不肯原諒?”


  冬末沉默不語,譚英再次追問:“即使那是你的至親,或者至愛?”


  冬末揚眉,冷笑:“若真是至親至愛犯這種原則性的錯誤,那更是無法原諒!”


  譚英慘然一笑,點頭道:“原來如此!難怪以你的條件,會一直沒有男朋友;難怪我跟你交往這麽久,每次提到跟你的家人有關的話題,你總是避開。”


  冬末勃然大怒,厲聲喝道:“譚英,我的家人怎樣,關你屁事!”


  “是不關我的事,可一個女人連家人都沒有,過年的時候隻能孤身對影,難道你就沒覺得自己有問題,也追悔一下自己的態度嗎?”


  冬末愣了愣,驀然怒斥:“譚英,你給我去死!”


  譚英的電話再次被掛斷,他立即重撥,但鈴聲一響,就被冬末切斷了。到最後冬末索性將手機關掉拋開。


  譚英惱羞成怒的反責,她是聽不到了,但被他剛才的話頭掘開的痛,卻仍然存在,且在這萬家團圓的除夕之夜,痛得她幾乎要痛叫出聲。


  然而,僅是因為她不肯原諒對方的錯誤,所以錯的人就變成她了麽?


  這樣的結論,她不承認!


  透過客廳的玻璃,窗外煙花燦爛,彰顯著盛世華年裏萬家團圓的幸福,然而這樣的幸福卻已將她遺棄——十年前,因為母親的錯誤她不肯原諒,結出來的果實早被時間釀成了一杯苦酒,生生的從她的七竅裏灌了進去,讓她從喉管到氣管,由肝髒到肺腑都被苦與痛堵塞得沒有一個能夠喘息的地方。


  杯中的酒因為她的的顫抖而灑了滿懷,原本甜糯的黃酒此時喝進嘴裏,竟有一股嗆人淚下的辛辣,嗆得她劇咳不止。


  沙發旁的座機響個不停,她料是譚英再打的電話,不願再接,但電話鈴聲卻一直響著,似乎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她煩了,終於提起話筒,冷笑:“我是沒有家人,我是過年隻能孤身對影,可那又如何?我依然活得自在,活得精彩,並不需要委屈自己去迎合世俗的標準!而你,自己犯了錯,沒有勇氣承擔後果,卻寄望能抓到別人的錯來進行抵消,你難道就不覺得自己可笑可悲可憐麽?”


  她心中憤懣,一口將杯中的酒飲盡,然後將空杯對準托盤裏的餘酒一擲,“咣鐺”一陣響,托盤裏的幾隻酒杯被砸得玻璃四濺,黃澄的酒液流了滿地。


  她滿腔的怒氣,都似乎隨著這一砸,如同杯中的酒液流瀉一空,忍不住哈哈一笑,不再聽電話裏的回音,把話筒也扔了出去。


  兩手空空,麵上卻一片濕冷,她大笑著,將抱枕捂到臉上,再不抬頭。


  迷迷糊糊,似睡似醒的不知在沙發上躺了多久,外麵的煙火爆竹聲漸漸稀落。她恍惚的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在一個黑森林裏迷了路,她拚命的尋找,卻怎麽也找不著出路。正驚慌恐懼的時候,卻突然聽到前麵有人叮叮咚咚的奏著樂器,引著她往前走。


  夢到走出黑森林,她就醒了,這才發現響的不是夢裏的聲音,而是她家門鈴的音樂。她茫然的抬頭,壁鍾裏的時鍾正指向三點。她這個“家”,總共隻有崔福海、郎小童、宋寧三個人會來作客,現在他們都在家過年了,誰半夜裏跑來?


  可在這無人相陪,隻有夢魘迷障神智的大年夜,門鈴的響起,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讓人徹底拋除往日的警戒,連從貓眼裏確定來人的身份這道程序都免了,直接就把門打開。


  門外,昏黃的路燈下,一個唇紅齒白,眉目如畫的少年長身玉立,有些不安的抓著自己柔順的頭發,對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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