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誰有甩人一百招
\t\t夏初上班的第一天,他不到八點就來了。因為忙而索性夜宿鑒容台的冬末一打開員工通道的卷閘門,就看到他提著裝滿豆漿、牛奶、油條、麵包、包子、煎餃、蔥餅等等食物的兩隻大食品袋站在外麵,笑眯眯的說:“冬末,我買了早餐,你快趁熱吃。”
冬末看看他提的東西,無奈至極:“你覺得我吃得了這麽多?”
“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所以每樣都買了一份。”
冬末頓了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建設,示意他把早餐送到二樓休息區去,把在店裏三樓住的小童等人一起叫來吃。
小童本來還有點精神萎靡,但一看到桌上那豐盛的早餐,立即兩眼放光,撲將上來:“哇,香滿樓的蔥餅和煎餃,真香!夏小弟弟,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唉,你不知道,我們自從長期合作的南芳館關張以後,已經大半年沒有吃過像樣的早餐了,天天都吃對麵快餐店送來的醬油湯撈麵,差點人都要變醬幹菜了。”
夏初微微臉紅的說:“如果你喜歡,以後我給冬末買早餐的時候帶一份給你。”
小童發出一聲雀躍的怪叫,眉開眼笑:“我當然喜歡,不過香滿樓離鑒容台有差不多一時路,你要是每天都去給末姐買早餐的話,也不方便吧?”
夏初的目光時不時的溜到一邊去,搜索冬末的身影,小童把“每天”二字放重了說,他聽明白了,卻不以為意:“方便的,我每天六點就起來跑步,沿西園路跑一圈,正好要從香滿樓門前過。”
“六點就起床跑步?真是好習慣啊!”小童驚歎一聲,真的就想把買早餐的任務交給夏初了,但這時冬末已經粗略巡了一下店堂,走了回來,聽到他們的對話,瞪了小童一眼:“替他把帳記好,結算時一並還他。你要想吃香滿樓的早餐,自己不會起早些去買?”
小童乖乖聽訓,看到冬末從容自若的坐下來,從眾多的早餐裏選出喜歡的辣味蛋煎餅和豆漿坐下來吃,突然對笑得開心滿足的夏初生出一縷同情,壓低了嗓子問:“末姐,你對夏初還真公事公辦啊?”
冬末吞下嘴裏的食物,才揚眉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吃過早飯後,你帶他去熟悉一下車輛,八點準時開工送貨。”
小童扮個鬼臉,應了聲是,吃過早餐立即領著夏初去情況,好配合工作。冬末知道他的智力情況,免不了擔心他會出紕漏,晚上外派的車回來,她就問跟夏初搭檔的小順:“今天夏初跑車,沒有跑錯地方吧?”
小順搖頭:“這倒沒有。”
冬末看他的神色有些遲疑,料想其中還有什麽事,便問:“除此以外,他出什麽紕漏了沒?”
小順猶豫的比了比自己的腦袋,小聲的問:“末姐,夏初這裏是不是有點問題?”
冬末沒有立即回答,反問一句:“你怎麽突然這麽問?”
背後說人的腦袋有問題,無論如何總不算厚道,小順有些尷尬的回答:“今天送貨有幾家要付現金的,我讓夏初算一下要收多少錢,他不會算。”
冬末沒想到夏初還有這方麵的缺陷,但不知為什麽,她卻有些不忍心聽到別人說他的腦子有毛病,頓了頓才道:“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不擅長做的事,夏初隻是對自己不擅長的事表現得特別的遲鈍,也不算腦子有問題。這幾天你跟他搭檔,遇到要收現金的貨單,你就多辛苦一點。”
“是。”
小順走了以後,有幾通供貨商的電話打進來,冬末接了電話,正在核對店裏的商品細目,就聽到有人敲門,她應了一聲:“進來。”
抬頭,卻見夏初端著她的飯盒和湯盅,一臉討好的笑容站在門口:“冬末,你該吃晚飯了。”
冬末瞄了眼電腦屏幕,才發現時間居然已經到了晚上七點。夏初端著飯菜走進來,居然不敢擅自超過冬末說的“三步之距”,站得遠遠地,用哀求的目光望著她:“冬末,讓我把飯菜端過去好不好?”
冬末有股既鬱悶又好笑的感覺,歎了口氣:“你都已經把飯菜端在手裏了,不過來給我,難道要我變成長頸鹿,自己伸頭過去啃?”
夏初大喜,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過來,小心的將飯菜放在她的辦公桌上,然後就想就勢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冬末一瞪眼,用帶著鼻音的腔調嗯了一聲:“三步——嗯——”
夏初臉上的笑容頓時垮了下來,沒精打采的應道:“是!”
後退幾步,在她辦公桌對麵的沙發上規規矩矩的坐了下來。冬末看到他的表情舉動,不知為什麽,突然覺得很搞笑,連忙借去洗手之機,將笑容掩飾住。
等她洗手回來,見夏初依然還坐著不動,便問:“你還有事?”
“是!”
“有什麽事?”
夏初呶了呶嘴,指了指桌上的飯菜:“你應該吃飯了,你吃了飯我再說。”
冬末點頭,揮手道:“那你等我吃過飯後再來。”
夏初卻不走:“不,我要在這裏等你吃完再說。”
這娃,不知道看人臉色行事也罷了,怎麽卻這麽能纏人呢?
“你的事很重要?”
“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夏初一連說了三個很重要,又很用力的點頭。
“那你說吧,我聽著。”冬末大大地喝了口冬瓜湯,壓火氣。
夏初不肯,反而用很苦口婆心的表情看著冬末:“冬末,吃飯的時候不要說話,也不要想事情,會消化不良的。小童姐姐還說你經常忙起來就忘了吃飯,這樣也是不好的。所以你應該先吃了飯,然後再辦事。”
冬末把郎小童恨得牙癢癢的:“隻要你出去,我就不用辦事,就能安安靜靜的吃飯了。”
“不,我要在這裏。”
夏初的表情,大有咬定青山不放鬆的架勢,反正就是不肯走。冬末磨了磨牙,忍!
忍了半天,沒忍住,問:“夏初,你屬狗的吧?”
夏初驚訝至極:“咦,你怎麽知道?”
冬末吃驚不已:“你真的屬狗?”
“是啊。”
冬末頓時沒了語言,隻得無視坐在一旁對她發呆的人,自顧自的吃飯,等到吃完了,再問:“說吧,你有什麽‘重要’的事。”
夏初眨眨眼,右手不自覺的握住左手,摩擦著左手拇指,白淨的臉上紅暈一點點的擴散,緊張地支吾了好一會兒,才呐呐地說:“我……我……今天是我第一次打工,不知道怎麽做才……才……好,你……你……”
“你”了半天,也沒你出下文來,眼睛看看冬末,又趕緊轉開看地麵,緊張得直搓手。冬末如何不知道他這表情是想問什麽——初次出來工作的人,心裏惴惴怕會出錯,免不了想問一聲自己到底表現怎樣,希望能得到肯定。
冬末不自禁的想到剛才小順問的話,有些惻然,沉吟片刻,終於點頭:“你雖然是頭一次工作,但做得很好。”
夏初的眉眼頓時彎成了兩抹弦月,但神色還是有些不肯定的反問:“真的嗎?”
冬末輕輕的嗯了一聲,夏初的顏光刹時一亮,脫口而出:“這是你第一次肯定我做的事!”
冬末隻覺得自己的瞳孔都因為他那因為歡喜而流光溢彩的笑容而收縮了一下,胸腔裏似乎被人用疾快的速度紮進了一枚極細的針,不痛,但身體卻本能的感覺到了異物,自動的排斥。
排斥他那種燦爛得不見絲毫陰影的笑容,排斥他那種清澈透亮的純淨,更排斥那純淨笑容裏表露出來的毫無保留的、對喜歡的人的重視與仰慕。
那種得她一言之褒,勝卻無數財富獎勵的滿足笑容,讓她的呼吸都窒了一窒。崔福海說夏初像少年時的她,不是沒有道理的。她雖然不像夏初智商有問題,但當年在麵對所愛時那種慎戒慎懼,以博君一歡為至大快樂的固執,卻與此時的夏初無二。
雖然夏初現在對她的喜歡,極有可能隻是基於一個孩子的任性,與喜歡一朵鮮花,一個洋娃娃沒有區別。但那喜歡畢竟是真實而無偽的,不帶任何功利,僅是源於天性而生的傾慕與欣賞。
這樣的喜歡,即使在世俗看來太過突兀,難以接受,恐怕也很難真正的厭憎吧?冬末排斥這種喜歡,但一時卻真有點下不了手將其滅之絕之。何況夏初的神經構造與眾不同,能讓正常人傷心欲絕的作法,放在夏初身上,卻絲毫不起作用。
冬末設想了N多對付夏初的辦法,暗示,暗示沒用;明示,明示還不行,隻能大吼厲罵;大吼隻能叫他暫時收斂一下行跡,但想真正的一勞永逸,將他打發走,那可不隻是沒門,是連希望的窗縫也不見一條兒。
夏初給她送早餐,她吃,吃過後批評:“冷了,不好吃。”正常人麵對這樣的冷臉和有意挑釁恐怕都會難免委屈,可夏初的反應卻是點頭回答:“下次我給你熱好再端過來。”
夏初晚上還不走,她說:“你別在這裏礙手礙腳。”夏初的反應是乖乖的走到牆角邊站著;她惱怒挑刺:“你站著礙我的眼了!”夏初的反應是立即蹲了下來,躲在盤景後麵,然後傻呼呼的問:“這樣就好了吧?”
她不許夏初老盯著她看,夏初就真的不看——他盯著玻璃窗裏她的影子看。不止看,有時候還一麵看一麵傻笑,大有手癢想摸摸玻璃裏的人影的架勢,把冬末寒得寧願他看的是自己,至少他在看真人的時候,表情傻歸傻,癡歸癡,可不敢靠近伸手來摸。
她說:“夏初,我不喜歡你,我討厭你圍著我轉。”夏初卻絲毫不為所動,小小聲地說:“書上有說過,女生都是很害羞的,即使喜歡她也不會說出來……你不說,我也知道的。”
他知道?他都知道什麽呀!他那本來就構造已經夠怪異的腦袋,被那麽些教人求愛的垃圾書一擠,更是變異得足以跟史前怪獸媲美了,人類根本無法與之溝通。
冬末自以為自己不算無能的人,但麵對夏初,她卻實在有老鼠拉龜,無處下爪的無能感。
夏初就像一台接收功能單一而又古怪的收音機,能接收FM時,就不能接收AM;能接受AM時就不能接收FM,更要命的是,他的接收波段的感應器還經常跳躍,讓冬末很多時候說句重話,不止沒砸到想砸的人,反而差點閃著自己的腰膀,累得她躲開眾人仰天長嘯:“天哪,誰有甩人一百招,教教我吧!”
沒人回答她,隻有被秋風吹落的樹葉沾上她的臉,再哀怨的滑下,飄飄悠悠的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