緱山煙外鶴初飛
最後還是李東陽開口, 來了一句:“李越原是有大誌之人,如此也甚好。”
“對對對。”眾人齊齊點頭稱是, 可內裏卻都不約而同想到, 張歧怕是要不好了……因著這一出,先時歡樂的氣氛一掃而空, 大家相對而坐,顧左右而言他,幸好晚膳備好送上, 這才將古怪的氛圍打破。
因著是孝期,晚膳是全素宴,素什錦、素醬肉、素雞、素魚、素腸、素燒鵝、合碗鬆肉這幾樣大菜就擺了滿滿當當一桌子, 炒瓢菜心、五香豆腐幹、五香鹽水栗子、筍煨白菜等則放在邊角處。看著同葷菜一般色香俱全, 實際都是用素菜做的。傅珪眼見有些遲疑:“這真是素菜?”
謝遷素來幽默,笑嗬嗬道:“不妨一試。”
傅珪夾起來了一塊素燒鵝, 入口醬香濃鬱, 微嚼卻是十分綿軟。他一愣,又夾了一塊, 終於嚐出來:“這、這裏麵是山藥!”
謝遷笑道:“正是。此乃將切成寸斷的山藥煮爛, 以腐皮包裹, 再加之秋油、酒、糖、瓜、薑調色至深紅。雖無鵝肉之緊密, 但勝在形似味佳。”
劉大夏又夾了一塊素魚,此菜顏色清淡, 湯汁白如牛乳, 隻點綴一二蔥綠。素魚入口即化, 極為爽嫩。他嘿了一聲:“原來是豆腐。”
“這裏麵的豆腐還不少。”梁儲指著素什錦道,“這裏麵也有豆腐幹。”
為著猜原料,堂上又熱鬧起來,眾人談笑風生,極為自在。隻有張歧一人,臉上的笑容就如糨糊刷上去似得。待到散宴品茗完畢後,他就立刻去找了李東陽。此時,他也不畏人言紛紛。萬歲都已經將窗戶紙捅破,他再畏畏縮縮就是自尋死路了。
劉健和謝遷對此早有預料,一早就坐在李東陽的值房裏守株待兔。張歧一進門見到三位閣老,大吃一驚,一時竟有退縮之意。可他汗涔涔的腳剛剛在官靴中一動,就停滯下來。他縮了縮腳趾頭,硬著頭皮進去。
屋內正在泡平陽黃湯。此茶是黃茶中的名品,以“幹茶顯黃,湯色杏黃、葉底嫩黃”聞名。劉健略舒腕,將深黃的茶湯倒入明澈的白瓷杯中,一時香味氤氳,沁人心脾。張歧捧起茶盞來一飲而盡,他焦灼了整整一天的心緒,使得他根本咂不出這茶的滋味,略略潤了潤唇,他就忍不住開口道:“求三位大人救命呐。”
劉健挑挑眉:“你又沒貪贓枉法,何至如此。還是說,你背著人,做了些不當有的勾當?”
李東陽不讚同地看著劉健,謝遷卻按住了李東陽,對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先詐他一詐再說。
張歧連連擺手:“下官怎敢。隻是,下官雖沒有貪贓枉法,捫心自問,卻也並未做下什麽實事……”
他說著又舔了舔幹澀的嘴唇,灌了一杯茶下肚。謝遷見狀暗自搖頭,真如飲牛飲騾一般了。他隻聽張歧繼續道:“非是下官憊懶,實在無能為力啊。下官幼時也是苦讀詩書,隻盼金榜題名,報國有道。不想,娘娘得先帝看重,飛上枝頭變鳳凰,張氏一族也因身為後族而煊赫。”
謝遷故意道:“這不是好事嗎?”
張歧也漸漸鎮定下來,沉聲道:“若是親族肯惜福修福,克己複禮,自然是好事。可惜他們卻……”
張歧長歎一聲:“下官多次相勸,到底徒勞無功。張家樹敵眾多,惡名傳遍朝野內外。在這個時候,先帝卻將下官提拔到了都禦史的位置。下官慚愧,雖知身在此要職,當糾察百官,振綱立紀。可張家渾身都是紕漏,如下官再貿然開罪於人,這些人群起而攻之,下官豈非自尋死路。所以,很多時候,下官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
劉健重哼一聲:“好一個屍位素餐之輩,你都不覺良心不安嗎?”
張歧羞慚道:“這是自然,下官隻得在重大案件和十三道下的小事中用心。因而多有成效,還幾次博得先帝的讚賞……可當今,萬歲與先帝完全是兩個性子。早在堂伯母擅自討官時,下官便知,皇上的眼裏揉不得沙子,更不會如先帝一般對張家多加優容。下官早已做好認真履職的準備,未曾想到……”
李東陽悠悠道:“未曾想到,皇上根本沒打算給你這個機會。如不是皇上親自示意,李越又怎會棄戶部而選你的都察院。皇上是讓要自己的心腹插入到監察官員中,刹住這官場的不正之風!”
謝遷繼續補刀:“而李越建功立業之際,就是你因瀆職怠慢而領罪之時。”順便給李越騰一騰位置,讓他能夠繼續上升。
這一點張歧當然能夠想到,否則他何至於嚇到現在這個地步。他一把抓住李東陽的手懇求道:“元輔,懇請元輔念在下官於其他事還算勤勉,再給下官一次機會吧。下官必定痛改前非,再不敢懈怠。”
他苦苦哀求,李東陽沉吟片刻道:“你若真有心悔過,要救你也不難。”
張歧原本已然心灰意冷,冷不防卻天降甘霖,當即喜不自勝,再三賭咒發誓。
李東陽道:“罷了,虛言莫說,你首要要做得,便是主動上奏,請萬歲破格允李越進入都察院。”
張歧的臉上一陣空白:“主動?這是讓我向聖上表明忠心,可李越進來之後,下官又當……”
李東陽長須微動道:“你自當協助他,完成萬歲的諭旨。”
張歧霍然開朗,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與其與萬歲硬碰硬,不如立刻選好戰隊,表示自己要幫忙的好意。李越初入都察院,不可能一步登天,若有上官照拂,豈不是事半功倍。再加上,元輔在一旁使力,他至少不至於被革職查辦了。
張歧麵上漸漸浮現笑意,對著內閣三公再三致謝。待他走後,劉健方看向李東陽。他皺眉道:“元輔,你真想讓李越入都察院?”
李東陽微微頜首,他早已是兩鬢霜白,可一雙眼睛仍如朗星一般,閃閃發亮:“雖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可在官場中,扯後腿的又豈在少數。希賢莫不是忘了弘治十二年的舊事了嗎?”
劉健麵皮一緊,他怎會忘記,那一年,一個江瑢的監生,竟然彈劾他和李東陽,說他們二人杜絕言路,嫉賢妒能,請求孝宗皇帝罷黜他們二人的官職。幸好孝宗明察秋毫,非但不怪罪他們二人,反而將江瑢下獄。曆來為政者,先把好言路並非沒有道理,若不將言官一脈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任由這群瘋狗亂咬人,那到頭來隻會一事無成,說不定還會帶累自己。
劉健道:“我明白元輔之意,可我們可以用自己的門生故吏,讓他們去擔任科道官,不是更名正言順嗎?”
李東陽搖搖頭:“萬歲不會放心的。”
劉健一愣,謝遷附和道:“萬歲既然有心大展宏圖,必不願讓人指手畫腳。而李越入都察院,進可攻,退可守。若進,便將一眾貪汙無能之輩全部革除,若退,至少可把持言路,免除後顧之憂。”
劉健仍沒完全服膺:“可若任由他把持言路,聖上行止若有失……”
他忽而明白過來:“李越是正直之輩,文人心性,他到底和咱們是一樣的。”
李東陽點頭稱是:“幸而,萬歲還願意聽他的話。”
劉健這下也萬分讚同李越入都察院了,可他唯一憂心的是,要找個什麽理由來堵住悠悠眾口呢?
謝遷失笑:“你真該看看他的卷子,你若瞧了,必不會再平生煩惱了。”
劉健濃眉微動:“怎麽,他答得甚好嗎?”
謝遷笑而不言。
閱卷隻有兩三日的時間,到了第三日,早朝過後,朱厚照便再次擺駕文華殿。幾位讀卷官早早就攜帶答卷候在文華門外,待朱厚照升座之後,他們就跪在禦前開始朗讀貢士們的答卷。每讀罷一卷,就由司禮監蕭公公接過卷子,端端正正地擺放在禦案前。朱厚照要把所有的答卷都聽完,然後再禦筆欽點出一、二、三名。
這對皇帝的智力和耐心都是極大的挑戰。自明朝開國以來,基本沒有一個皇帝是從頭聽到尾的。這也導致,狀元的選取相當程度上都由運氣左右。就譬如永樂年間,原本的狀元名叫孫曰恭,可永樂皇帝一時眼花,竟然將“曰恭”二字看成了一個“暴”字。他當即覺這名字不好,心生不滿,恰好看到了第二名榜眼名叫邢寬,於是感慨道:“孫暴不如邢寬。”竟將邢寬擢升為狀元。
永樂皇帝是看名字,他的侄兒建文帝就是看臉了。建文元年有個名叫王艮的人,是江西鄉試第一,殿試表現也最好,可就因為長得醜,就被建文帝罷了狀元之位。
天知道,輪到正德天子時,他又會以怎樣的標準來選取鼎甲。是以,謝遷雖覺得自己的兒子名字不錯,長得也好,到底還是不免憂心忡忡。
他在文華殿外等候良久,終於得到消息。謝丕被點為探花,顧鼎臣為榜眼,狀元則是董玘。謝遷長舒一口氣,探花也好,隻要在鼎甲之列,也是頗佳了。他隨即又探問李越的名字,得知他被擢為二甲第一。這倒在謝遷預料之中,他與李東陽對視一眼,彼此甚至在感歎朱厚照知道分寸。
喜報傳到李家時,月池仍尚未痊愈,正仰頭喝著苦藥。高中的喜悅也不足以讓她完全安心,因為接下來就是傳臚大典了。想也知道,必定累得夠嗆。她歎息道,真沒想到,這當文官,也是個力氣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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