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英才若雲集
幕後主使早早也想到了會有人來尋她的情況出現,所以在過雲適一離開,她就和新出爐的師父飛也似得離開應天府,回到了蘇州。他們賺了整整八十兩銀子,在這個物價便宜,房價低廉的時代,堪稱一筆巨款,甚至能在城裏買下一座小院子。不過,唐伯虎最終還是決定住在郊區風景秀麗的幽靜之處。三間頗具野趣的茅屋,數株雲蒸霞蔚的桃花,名垂後世的桃花庵就此築就。此外,他們還買了幾畝田地和一間商鋪,從此依靠地租和店租就能過上飽足的生活。
這下唐伯虎一掃前些年的愁緒滿懷,整個人都變得如清風朗月一般,自在瀟灑。而比他更為欣喜的是月池,她自到明朝以來,從未過過如此安閑舒適的日子。她清晨先同沈九娘去洗衣做飯,接著就隨唐伯虎專心致誌地讀書習畫,到了晚間他們就坐在庭院裏一麵賞著冰壺秋月,一麵學琴。龍鳳店的痛苦折磨仿佛已如煙霧一般遠去,她真切感受到自己迎來了新生。但是,人生天地間,世路多坎坷。即便她以男子的身份存世,要比做一個姑娘要容易安全許多,可她到底還是處於社會的底層,同樣得麵臨風雨。
唐伯虎對此很是擔憂,他始終覺得,應該找個好人家,把月池嫁過去,這樣即便他百年之後,也有人替這個命途多舛的小徒弟遮風避雨,可月池卻十分坦然,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與其找靠山,不如靠自己。她拿出高三衝刺的架勢,夜以繼日地讀書。她本就聰明穎悟,再加上名師指點,學業日益精進。月池心知肚明,現如今學得不是知識,而是在這個封建社會安身立命的籌碼。她本以為這些籌碼要等到她成年後才有用武之地,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其派上用場的那天居然來得這麽快。
四大才子的其他三位因聽聞唐伯虎營建新居,特來拜訪道喜。祝枝山、文征明、徐禎卿皆是卓爾不群,年少成名,普天之下仰慕他們才華之人不可勝數。一聽說他們齊聚蘇州,拜帖、請帖就如流水一般湧來。文壇的熱鬧也引起了各級官僚的關注,蘇州知府曹鳳自然也在其中。說來,曹鳳與唐解元還有一段淵源在。
弘治十年時,唐伯虎參加錄科考試,但因為唐大才子才高八鬥,完全沒有將這種小場麵放在眼裏,在考試期間還與好友一道宿妓喝酒,風流瀟灑。此事傳到了當時的提學禦史方誌耳中。方誌是典型的儒家正人君子,非常看不上唐伯虎的這種行為,所以連他的卷子都不想看,直接將其黜落。蘇州知府曹鳳素聞唐伯虎之才名,不忍他這般名落孫山,於是向方誌求情,方誌最後才將他錄於榜末。因著這樁知遇之恩,唐伯虎對曹鳳一直感激不已,二人的友誼也一直維持。曹鳳本以為自己的好友會連中三元,步步高升,誰知他居然被誣作弊,名聲一落千丈。曹鳳惋惜之餘,也希望能為唐伯虎提供一定的幫助,於是,在本地最大的文會將要舉辦之際,曹鳳命人將一張請柬送到了唐伯虎手上。
唐伯虎看著這張請帖為難不已,月池道:“在我看來,這是一次大好機會。雖然也要冒些風險,但一旦賭贏,您就可以在本府士子麵前洗脫汙名,縱然不能再入仕途,也能在文壇抬頭做人。”
唐伯虎苦笑著搖搖頭:“沒你想得那麽容易,若此次是曹知府舉會,那我必是會參加,可是這次主事的是方誌方禦史。他是個老學究,我年少輕狂時,曾做了一些得罪他的事,我怕……”
月池挑挑眉:“沈姨都告訴我了,不就是在考試期間尋歡作樂嗎,這隻能證明您老人家不僅才高八鬥,而且還身強體壯。再說了,人不風流枉少年,小事而已。”
唐伯虎瞪大雙眼,他壓低聲音道:“這是你該說的話嗎!”
月池攤手道:“好吧,說正經的,我倒覺得,方禦史為主事,更有利於您。一來,他耿介之名有口皆碑,二來您與他有過節也是人盡皆知,如果在這次文會中,由他判定您的名次,反而更能堵住悠悠眾口。”
唐伯虎猶疑道:“可我就怕,他直接來一句,唐寅品行不端,不配與會……”
月池搖搖頭:“依照您的描述,他不是那種會耍心眼之人,如真對您不滿,他會直接公然放話不允您參加,但他既然發了請柬,就表明他也想給您一次機會。當然,因為沒有接觸,所以隻是猜測而已。具體如何,還得您自己判斷。”
唐伯虎沉思一會兒道:“你說得是,方禦史的確是直來直去,應該不會如此陷害我。可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是否想得太過了,他可是真心厭棄於我……”
月池不由莞爾:“若是真心厭棄,當年就該讓您名落孫山,何必現在還舉辦什麽勞什子文會。我看,是恨鐵不成鋼吧。”
唐伯虎恍然大悟:“此話甚是有理,看來,一直是我誤會方禦史了。”
他隨即又歎道:“為師雖肚裏有幾分墨水,可在此等人情練達上,實在是遠不如你。”
月池道:“而學生即便苦讀一生,隻怕也達不到您如今的造詣。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即便十全十美,又要擔心慧極必傷。為人當揚長避短,何必妄自菲薄呢。”
唐伯虎大笑出聲:“真是伶牙俐齒,能言善辯。”
參會的事就這麽定下了。沈九娘還特特為他們製了一身新衣,衣服做好時,出發的時候也快到了。
而在他們的目的地——方府之中,二小姐方貞筠正在閨閣中生悶氣。她倚在欄杆處,望著碧綠的池水怔怔出神。她雪白的臉頰上泛起紅暈,細嫩的手指攪在一處,兩隻腳不安分地在地上點了又點,充分顯露出她內心的煩躁不安。屋裏的丫鬟都懼怕這位小姐的脾氣,不敢上前相勸。隻有她在此做客的表姐夏婉儀上前,輕撫她的肩膀,屏退左右後,柔聲道:“還在生氣呀?”
方貞筠仰起臉道:“我能不生氣嗎,不就是在順天府時出去看了一回戲嗎?元宵燈節時,母親還不是一樣會帶我們去樓上看花燈。就為這個,爹爹居然將我關了這麽久的禁閉,就連這次的文會也不讓我參加。那可是四大才子,各地文豪齊聚呐,多少年都碰不到這樣的盛況。”
夏婉儀又好氣又好笑:“你都知道那是爺們的集會了,怎麽還敢說出這樣的話來。女兒家當以貞靜為要,怎可拋頭露麵。”
方貞筠垂頭喪氣道:“人家隻是想躲在後麵瞧瞧嘛。”
夏婉儀道:“有什麽好瞧的,我們都隻讀過女則女戒而已,就算去了,也是大惑不解,一竅不通。”
方貞筠嘟囔道:“看個熱鬧也好啊。天天悶在屋裏繡花,我都快喘不過氣了。再說了……”
她忽而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湊在夏婉儀耳畔道:“我都偷看過姨母給娘的信了,明兒個表哥出席,就是為了替姐姐選一個東床快婿。我與姐姐這般深厚的情誼,當然也得替姐姐把把關呀。”
夏婉儀冷不妨火燒到自己身上,她一時兩腮飛紅,又羞又惱,立時起身嗬她的癢,貞筠素來怕癢,一時笑得花枝亂顫,鬢發淩亂,連連央告:“好姐姐,我錯了,饒了我吧。”
婉儀笑罵道:“讓你成日裏口無遮攔,今兒個非得好好教訓你不可。”
兩人正玩鬧著,大小姐方貞柔卻掀簾而來了,剛剛還有說有笑的表姐妹立即便停下了動作。貞筠甚至落下臉來,沒好氣道:“你來做什麽?”
貞柔委屈道:“妹妹何必如此小心眼,我也是為你著想,這才告訴了爹爹……”
貞筠哼了一聲:“背後嚼舌根還說得這般冠冕堂皇,普天之下也隻有你了。行了,又有什麽事,說完了快走,我這裏不歡迎你!”
貞柔蹙眉道:“我隻是特來提醒妹妹罷了。文會在即,爹爹再三叮囑,我們不可到前庭去,違者家法伺候。妹妹素來恣意,我是怕妹妹做出什麽糊塗事,若是連累了我們方家的名聲,那可就是家醜了……”
這話說得,非但貞筠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連婉儀也不虞道:“貞筠隻是性子活潑了些,大節上從未有失,你這麽說,未免太過了。”
貞柔道:“表姐怎麽也誤會起我來,我隻是一片好意……”
一語未盡,她就被貞筠拽著推了出去,貞筠恨恨道:“果然是小婦養得,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快走吧,瞧見你就鬧心。”說著,她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隨著房門被摔上的一刹那,貞柔麵上傷心震驚之色一掃而空,她麵上狠意浮現,心道:“方貞筠的性子她非常了解,最是有勇無謀,膽大包天,人家越不讓她做什麽,她就越要做什麽。到時候做出一等一的醜事來,看爹非扒下她的一層皮不可!誰讓她娘成日仗著嫡母的身份欺壓她姨娘,她也眼高於頂羞辱她。這都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