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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羅網以捕豺狼

  豐安是在一片冰冷中,渾身劇痛中驚醒,他的身子一刹那蜷成了一隻彎曲的蝦米。在他的頭腦還是一片漿糊時,他就被李龍拽著衣領,拖將起來。李龍斥道:“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在家裏這麽撒野!”


  人在感受到極度威脅的關頭,他第一反應絕不會是冷靜的思考,而是立刻抓住身邊的救命稻草。他幾乎是下意識脫口而出:“你不能這麽打我,爹回來會為我做主的!就算你是他兒子,他也不會饒了你,他老人家可是說了,我是他最倚重的奴才!”


  就是這一句拉李大雄來撐腰的話,加劇了李龍的疑心。他本來就心無城府,同樣也是衝口而出:“最倚重?你憑什麽讓他倚重,難不成就是靠你給他拉得一手好皮條嗎?我問你,小桃紅肚子裏是不是已經有了孽種?!”


  小桃紅?孽種?兒子!豐安青紫的雙眼一時亮得滲人。在以血緣為紐帶的傳統社會,一個兒子意味著什麽,男人和女人一樣清楚。小桃紅若是肚皮爭氣生下一個帶把的,她就能進李家的門,就算當不了主母,也能做個妾室,成為他豐安最有力的依仗。她枕頭風一吹,一個孝字和一個禮字就能壓得李龍半輩子直不起腰。想到這裏,他的胸膛不由挺直,神色也由惶恐恢複到安定,這下可有救了!他心思一轉,一臉篤定地看著李龍。眼見他如此,李龍的心徹底落入了穀底,他滿臉的不敢置信,居然真的有孕了……


  月池並未在旁偷聽他們談話,她三歲進入這具軀體,十年的時間已經足夠讓她了解這兩人的秉性。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計算之中。她此時正靜靜立在庭院中,現在已經是正午了,瓦藍色的天穹又高又遠,輕飄飄的羽雲像一團團絲絨。陽光因罕見而灼眼,她閉上了雙眼,溫熱的光輝似流水一般在她的指尖發梢流淌。她常年冰冷的手足漸漸回暖,蒼白的臉頰浮現玫瑰色的紅暈。


  一聲歎息溢出她的嘴唇,她大步走入黑暗之中,腳上的鐵鏈發出清脆的聲響,從頭至尾,不曾回頭一瞬,徒留身後一地被踏碎的陽光。她在心中默念:“名利之不宜得者竟得之,福終為禍。困窮之最難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走著瞧吧。”


  月池開始做酥油泡螺了,準確的說,是做泡螺的仿冒品。傳說中的酥油泡螺潔白溫潤,入口而化,食之如甘露灑心,沃肺融心。其配方是不傳之秘,即便是父子也不輕易傳授。月池哪裏知曉真品的做法,但是她在聽到諸多人口耳相傳的描述後,卻想到了另一種替代品——奶油。


  奶油同樣也是乳酪製品,在這種地域偏遠的小鎮興許能蒙混過關。三年前初做時,她心裏並無把握,但是那時她剛剛出逃被抓,李大雄一心要將她綁了賣到那綠窗妓寨中去,如不表現出自己極高的利用價值,她焉有活路。所以,她隻能死馬當活馬醫,謊稱曾施恩於一年邁老者,他為了報答,傳授給她泡螺秘方。


  月池想起那時的凶險,也不由感慨萬千。她洗淨鍋子,用茉莉花茶與牛奶熬煮,以去除奶的腥味。在牛奶冷卻後,她小心翼翼地拿李龍所贈她的書匣,取出一小塊明膠放入小碗牛奶中攪拌。明膠由動物皮骨製成,此時的人多用其做成膠鞏水,以使書畫上的墨跡不暈染。可魂魄來自遙遠未來的她,卻知道這種淡黃色膠體的另一種作用——製作奶油。


  明膠經過攪拌,很快便融化,靜置之後,牛奶便凝結。月池伸手一觸,潔白光滑,柔軟有彈性。這第一步便是成了,月池再將碗放到蒸籠中,隔水加熱,不消一根柴火,牛奶便又融化。她將這冷卻的明膠混合體倒入其餘牛奶中,加入蜂蜜、玫瑰汁子,在沒有攪拌機的時代,隻能靠大力出奇跡了。最開始做時,月池的手臂酸痛麻木,以至夜不能寐,可鍛煉了三年,她已是遊刃有餘,左右開工,淡粉色的蓬鬆奶油就裝了滿碗。


  最開始時,她隻能將奶油弄成一坨端上桌去。味道雖不錯,可卻被某些文人騷客批判形狀不雅,不似傳說中的泡螺精巧。她思來想去,便用布做成裱花袋,以錫捏成長扁裱花嘴,以筷子為花心,做出玫瑰花的形狀。這下果然大受歡迎。月池受到啟發,她嚐試添加不同的汁子做成不同顏色的奶油,塑造成各類形態,再點綴上花生碎、核桃碎、山楂等物,這一下龍鳳店的酥油泡螺才真正名聲大噪,她憑此也有了與李大雄談判的籌碼,方能保全自身至今。


  然而,她深知此處非久留之地,連孔子都說:“防禍於先而不致於後傷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焉可等閑視之。”所以,她必得先下手為強。


  做完了昨日預定的泡螺,已經是日頭偏西了。月池坐在稻草上,正大口吃著婆子送來的午飯時,李龍終於神思不著地進來了。月池佯裝訝異地看著他:“哥哥今日怎麽沒去進學?”


  李龍答道:“我早晨告了假。”


  月池挑挑眉:“早晨,你這一天都沒去書院。你去哪兒了?”


  李龍悶悶地坐到稻草堆上:“我去了那處晃了一圈,還沒進門,就被小廝攔住。然後爹就出來了,嗬斥了我一番,接著他就出去了……”


  李龍神色抑鬱,欲言又止,月池卻渾不在意:“想是又去了賭坊是吧?”


  李龍的回應是一聲長長的歎息,他的眉頭緊鎖,緘默不語。月池拉住兄長的手,道:“哥哥不必如此煩憂,事情尚未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李龍抬眸:“能怎麽挽回,她都已經有孕了,而你我的母親卻早已不在世上。”


  月池莞爾一笑,嘴角浮現一個淺淺的梨渦:“哥哥雖無生母,卻還有姨母,姨母更是可以變成嫡母啊。”


  李龍先是一愣:“你是說讓爹娶姨母進來?”


  他連連搖頭:“不可,不可,妹妹素來聰慧,這次怎麽糊塗了,我們怎可重蹈覆轍。你忘了,三年前我們正央著外祖母嫁小姨母過來,豐安就勾著爹找了小桃紅啊。外祖也因此大怒,不願再與我們言語。”


  月池笑著搖搖頭:“今時不同往日。三年前,我們家徒四壁,而如今我們卻是梅龍有名的富戶。而且小姨母早已出閣,我們求娶的當是守寡在家的大姨母。”


  最重要的變化是,她的需求變了。月池垂眸暗笑,她想起三年前,她威脅豐安的話語:“你等著,外祖母家正打算把小姨母嫁到此處來,等姨母來了,你就等著去死吧!”


  果然不出她所料,此話一出,豐安被唬得膽戰心驚,立刻給李大雄找了一個豐肌豔骨的俏窯姐兒。若不是這小桃紅完全勾住了李大雄的魂,她又怎麽能抓住機會,拉攏平安,在賬本上做手腳呢?而現在,她羽翼已豐,早就嫌這些個齷齪東西礙眼了,自然得想法子,徹底除掉他。


  李龍張口結舌:“大、大姨母?她那麽、那麽蠻橫……”


  “若是不強硬些,怎能壓得住小桃紅,製得住豐安?”月池一句就打消他的疑慮,“而且她年紀大了再難生育,自然不會有第二個嫡子,來動搖哥哥的地位。”


  李龍似是聽了進去,可他還在猶疑:“可是爹定不會同意的……”


  月池挑挑眉:“這又有何難。族中長老尚在,隻要哥哥去哭訴一番,順便在允諾給族裏捐些銀錢,還怕族老不為你做主嗎?姨母畢竟是娘的親姊妹,心中定然是向著哥哥,有她看顧家中,哥哥讀書應試方能無後顧之憂。而父親已是如此輕薄無行,若再弄一個攪家精進來,咱們這家才是真要敗了。”


  這下徹底說動了李龍,他目露堅毅之色,起身道:“好,那我明日就去尋族老。”


  月池搖搖頭:“不,現在就去。豐安那廝定然通風報信去了,你若不早些去,萬一他哄得爹花言巧語立了名分,那可就……”


  寥寥數語說得李龍心如油煎,立時出門去了。


  李龍忙忙碌碌,豐安同樣也是疲於奔命。他在李龍出門後,便忍著傷痛,一路尾隨,與李龍一齊到了小桃紅門前。小桃紅自從攀上了李大雄,便從原先待的大妓院中搬出來,住在這小巷深處一座小院裏,相當於成了李大雄的外室。李龍與豐安走到門前,隻聽到裏麵歡聲笑語不斷,似有一群鶯鶯燕燕在其中。李龍一時臉黑如鍋底,正在門口踟躕間,豐安已經飛快地從側門鑽進去,見著李大雄納頭便哭。


  李大雄今年方四十餘歲,生得長眉三角眼,圓臉短髭,身材高大。他本正當壯年,卻因常年沉迷酒色,以致眼底一片青黑,麵頰時時通紅。豐安入內時,他剛剛吃了午飯,正依在小桃紅懷裏吃橙子。豐安顛三倒四的哭訴吵得他一個頭兩個大,他正待發作,還是小桃紅見勢不好,嬌聲軟語道:“李爺,莫生氣,豐安也是為了您著想,這才急急跑過來。混小子,還不快說要緊的事。”


  “啊?嗝……”豐安因收得的太急,還打了幾個嗝。他一下就明白了小桃紅話裏的意思。李龍畢竟是爹的血脈,若讓爹為了他發作自己的兒子,那是萬萬不能的,可若是為了爹自個兒,那就另當別論了。


  豐安眼珠一轉,張口便道:“大哥聽說桃姨有了身孕,勃然大怒,先打了小的,然後就到門口來找爹算賬了!”


  這一語出來,立時唬得豈止三個人。小桃紅驚愕地捂住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而李大雄則驚喜交織看著她,一旁小桃紅的姐姐妹妹們則是又羨又妒,竊竊私語。李大雄緊緊攥住她柔弱無骨的小手:“桃娘,真的嗎,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呢?”


  小桃紅張口結舌,她要怎麽說,她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好嗎!她柳眉緊蹙,這謊可撒不得,三月之後,她肚子要還是癟的,這可說不通。她正待解釋,李大雄見她蹙眉的樣子卻會錯了意:“都是那個孽子,桃娘放心,我這就出去教訓他,待我賭兩把得個好彩頭後,就去請媒婆來把事兒辦了。你放心,你有了我的種,我難道還會叫你沒了下場不成。”


  一句請媒婆、辦事兒,生生將小桃紅釘在椅子上,這是……要給她一個名分的意思?她幼時被家裏賣到妓寨,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嚐。碰到溫柔的客人還好說,碰到那行為怪異的,有時甚至能讓她渾身沒有一塊好皮肉。她熬到今年二十五歲,好不容易攢了些家私,卻又麵臨年華老去的危險。幸而蒼天垂憐,讓她碰見了李大雄這個風流莽漢。


  他雖說喜歡賭錢又好喝酒,喝醉了時不時也會給她一下,但是他是第一個接她出妓/院,還說會給她名分的人。小桃紅一直就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抓著他,溫柔婉轉,曲意奉承,自覺就算給他當一輩子外室也比回妓院好。誰知,天上突然掉下這麽一個大餡餅。她要成為富家的太太了!這巨大的驚喜攫住了她的精神,待她回過神來時,李大雄已經出去把李龍轟走了。


  豐安坐在她身邊,瞅著她的肚子,笑得誌得意滿:“這下好了,看他還怎麽猖狂。等桃姨進了門,生下小少爺,我們就能將這書呆子攆出去,李家那麽大的家私,就該讓我們小少爺繼承!”


  什麽小少爺?!小桃紅大吃一驚,終於清醒過來,她拉著豐安進了內室,急急道:“你可害苦我了,你怎麽能撒這樣的謊呢,我並未有孕啊!”


  “什麽!”豐安一時魂飛天外,“這怎麽可能,這是李龍親口對我的說得,我還以為他是聽到了什麽風聲!”


  小桃紅斥道:“呸,想必是三姑六婆嚼舌根的話,你們竟也當了真。這下可該如何是好。”


  兩人苦著臉相對嘀咕了半晌,最後還是決定說實話。豐安道:“無妨無妨,就說是小日子遲了,大夫說可能有了身孕,誰知過些日子一看,卻是空歡喜一場。爹已經表了態了,桃姨青春貌美,總有抱上小子的一天,那時進門也一樣是板上釘釘的事。這次借此機會給了李龍一頓排頭吃,也不算虧啊。”


  小桃紅啐了他一口,歎道:“也隻能如此了,隻是三年都過去了,我這肚子,怎麽就是不爭氣呢!你說萬一我要是真不能生,那可該如何是好?”


  豐安打了個寒顫,隨即強笑:“怎麽可能,這樣,您再求著爹給您找幾個大夫看看,我聽說巴蜀拜得一位叫做張仙的神仙,能夠送子,我改天就去替您求一尊回來拜著,不怕沒有兒子。”


  小桃紅悶悶地點點頭:“也隻能如此了。”


  兩人好不容易編出一套說辭,誰知李大雄回來,把一切規劃都打亂了。


  他一腳踹開大門,狠狠將酒壇摜在地上摔得粉碎,破口大罵:“賊不逢好死的囚根子,小王八羔子,早知道一出生就該掐死這個孽種!膽大包天,竟敢聯合外人挾製起老子來!他以為老子怕了嗎!一群老不死的,不早點入土來管老子家的閑事!”


  小桃紅和豐安都嚇了一跳,聽他罵罵咧咧半晌,都不解其意,忙輕車熟路地叫服侍的小丫頭來,扶著他坐下,給他換了衣裳,端了碗醒酒湯來喂他服下。誰知李大雄歇了一會兒,便拉著小桃紅道:“桃娘,真個氣死我了。我剛剛到媒婆家門口,族裏就使人來喚我。”


  族裏!豐安和小桃紅都是悚然一驚,小桃紅是臉也灰了,唇也白了,顫顫巍巍道:“是不是他們不同意咱倆的事?”


  李大雄咬牙道:“豈止是不同意,都是那個狗東西,他不知道如何說動了族長,那老不死的竟然死勸著我聘我那守寡的大姨子回來當正頭娘子!那可是十裏八鄉有名的潑辣貨啊。”


  這下豐安的臉也青了:“可是那個打壞丫頭的陳大娘?”


  李大雄垂眸點點頭,又是一陣汙言穢語罵李龍。


  豐安一時隻覺膽寒發豎,真是好一招釜底抽薪。他忙道:“爹您才是一家之主,如何能被他這般欺辱,不若您現在就回去,好好打他一頓,他自然就不敢作妖了!”


  李大雄呸道:“你以為老子不想嗎,關鍵是打一頓又能如何。這個混賬拉出族裏這麵大旗,那畢竟是族裏!老子總不能連族長也打一頓吧!”


  小桃紅這才是放聲大哭,她抱著李大雄的胳膊央道:“李爺,妾身這些年服侍您,如同照顧嬰孩一般盡心竭力,妾一煙花女子,也不敢奢求正房大娘子的位置,隻是想在您家裏有一奉帚之地便可。誰知您家的大哥兒,是連門檻都不願讓妾踏啊。那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我不如死了算了!”


  說著她就要上吊。這可是把李大雄的酒徹底嚇醒了。他忙抱住她道:“你放心,你放心,你肚子裏有了我的骨肉,再怎麽樣,族裏也不會讓我們李家血脈流落在外啊。這樣,我先去把那小畜生打一頓,讓他去給族裏認錯,表示是他胡言亂語,然後我再去給族長和其他叔伯送點禮,再求求他們,看在我們骨肉的份上網開一麵。”


  小桃紅麵如土色,話在嘴裏打了七八個轉,愣是沒有說出口。她死死盯著李大雄的衣擺,半晌將頭埋進他的懷裏,哽咽道:“我們娘倆可都指望您了……”


  豐安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一時啞口無言。她這是……狗急跳牆了,可幾個月後,又該如何收場呢?!李大雄倒是聽得心如刀絞,好一陣溫柔安慰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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