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4章 十卷38 父子之間(4)
餘文儀自知以漢大臣之力,無法與在旗的內務府大臣,尤其是後宮嬪妃們相抗衡。他縱有一腔正氣,卻也終不能不護著家人,唯有以自請告老還鄉來為此事告結。
餘文儀卻沒想到,竟因為此事,皇十五阿哥親自前來問候。
那是皇子,更是被皇上幾番番過最肖似皇上的皇子,今日能親自到他家裏來看望他,餘文儀一見顒琰,還沒等行禮,已然先落下淚來。
這定是皇上的體量,無聲的慰藉。
顒琰連忙搶步上前來,扶住餘文儀,“餘老大人請起請起,千萬勿要多禮。老大人年過九旬,我才十幾歲少年,若要受老大人之禮,當真上都看不得去。”
餘文儀老淚縱橫,握著顒琰的手臂,直是將自己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化作了眼淚奔湧出來。
顒琰扶著餘文儀回到病榻前,兩人親熱地並肩而坐。
顒琰含笑道,“我曾聽餘大人與於敏中大人有同鄉之誼,想來餘大人也是江蘇人吧?”
餘文儀忙道,“回十五阿哥,老臣乃是諸暨高湖人。因諸暨又稱‘暨陽縣’,而江蘇也有暨陽,故此同僚之中又有如此混同,稱為同鄉了。”
顒琰一拍掌,“諸暨乃是西施故裏,更是越王勾踐複國之地,正是地靈人傑!”
顒琰凝視著餘文儀的眼睛,“無論是勾踐,還是西施,雖分男女,可是心中卻都懷著家國之大,全然拋卻我之情……”
餘文儀心下一顫,慚愧得已是抬不起頭來。
——到底,他以病請告老還鄉,雖是不屑與英廉和惇妃同流合汙,卻也終究是保存我了。
“老臣愧對皇上,愧對十五阿哥……”
顒琰心中更有了數兒,含笑點頭,“餘大人早有詩名,我尤其愛餘老大人所寫的親情之詩。我記得其中有一首題為《寄內子並示五兒延良》,叫我感觸最深。”
顒琰著,微一垂眸,已是吟誦而出:“骨肉團沙久不群,欲尋香夢籍微醺。病妻空爾肱三折,稚子粗能書八分。竹領兒子齊繞舍,鬆添鱗甲獨幹雲。怪他畫角吹邊戌,茶熟淩霄日已曛。”
顒琰拍著餘文儀手,“情真意切,我眼角亦濕啊。早知老大人多年在刑部為官,品格方正,可是這親情之詩寫來卻是娓娓情深,著實令人感喟。”
餘文儀雖也有文才,可是終究朝中大才更多,他如何敢想自己的一首寫給妻子和兒子的詩,竟能入得十五阿哥的眼……這便更是哽咽得不出話來。
顒琰拍著餘文儀的手臂道,“由此一詩中,我可窺知餘大人在諸子之中,最為看重五子延良……不知我的猜測可確?”
餘文儀連忙點頭,“老臣諸子之中,五子延良與老臣最為肖似……老臣自將一份期望,更多寄托在延良身上。”
顒琰含笑點頭,“餘大饒五子延良,我也知道。如今是在刑部山西司為主事,也同樣從刑部出身,正是子承父業。”
餘文儀更是慚愧得不出話來。
正是因為他的兒子餘延良也是刑部的官員,而他自己是刑部尚書,故此總有瓜田李下之嫌,他才不敢不在乎英廉的暗示威脅……
顒琰點點頭,“來也是我旁枝逸出,我倒留意的是餘大人五公子的生辰——延良是六月初六的生辰吧?”
餘文儀有些發愣,不知十五阿哥這話又是要往哪兒去。
十七歲的顒琰,用少年老成卻又帶著年少調皮的模樣,衝餘文儀眨眨眼,“餘大人有所不知,因為我額娘的千秋是九月初九,故此我對所有如逮月疊日的生辰之人,心中總有特別的親近之福”
顒琰著,眼中終是流露出少年的傷感來。
餘文儀心下被狠狠震動,如何能不明白就算堂堂皇子,可是母親剛剛薨逝二年去,這心中的思念之情。
他的熱淚便又不由自主滑落兩腮。
“老臣母親當年獨自撫養老臣兄弟三人,老臣有負母親,多年苦讀,中進士之時已是五十歲。那一年授福寧知府,又調漳州知府,老臣回想跪請接老母親赴漳州奉養。微臣老母親年事已高,拄杖諭微臣道:‘老身健飯,無以為念’……竟不肯隨老臣至漳州赴任,更令老臣專心負職,勿為了她老人家而分心。”
“不久母親及駕鶴西去,老臣雖終於高中,卻不能膝下奉養,微臣多年以此為憾,不能釋懷。卻也知老母親更在乎微臣忠君報國,故此老臣便將對母親的一片思念敬養之心,全都寄托在公務之上,四十年來不敢有半點懈怠與私己之心……”
餘文儀著垂下頭去,淚落成雙,“可是微臣這一次卻有負聖上,有負十五阿哥,更有負老母親在之靈……”
顒琰點頭,也是陪著餘文儀一同哽咽了。
“我與餘大人何嚐不是感同身受?最怕最怕,就是自己做得不夠好,辜負了上的額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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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顒琰與餘文儀相擁而泣。門外,看傻了顒琰身邊的太監三寶。
三寶觀摩了半,還是忍不住低聲問毛團兒,“祖爺爺,您老給子點撥點撥,阿哥爺這是怎麽的?”
毛團兒瞧著這三寶,就如同瞧著自己時候兒似的。一樣鬼頭鬼腦,一樣腦子停不下,見什麽事兒都愛多琢磨一下兒,嘴還甜。
毛團兒便故作老態地哼了一聲,“照你子,阿哥爺該什麽樣兒啊?”
三寶眼珠兒一轉,“斷案啊!該是誰的對錯,嘁嗤哢嚓,有罪的下大獄、掉腦袋,沒罪的就連升三級唄!”
毛團兒揚手照三寶後腦勺就給了一下子,“你子是看戲看多了,以為什麽都跟戲台上似的,倒是快意恩仇了,什麽都不用顧忌了是不?”
三寶捂著後腦勺陪著笑,“要不子怎麽趕緊求祖爺爺您給點撥點撥呢。子這實在是看不懂咱們阿哥爺的路數了。”
“你以為皇上派咱們阿哥爺是幹嘛來了?殺人?殺誰啊,是殺公主的額娘,還是殺內務府幾十年的老大臣,嗯?”毛團兒輕哼一聲,抱起手臂來,緩緩道,“……咱們阿哥爺才十七歲,未來的日子啊還長著呢,這會子殺人,那是要積怨啊!”
“所以這會子對於阿哥爺來,什麽嘁嗤哢嚓都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人心,人脈。餘文儀為人方正,官譽極佳,又是江南漢臣……這樣的人,是阿哥爺一定要力保的。”
三寶終究年歲,還不到時候兒,毛團兒不能再往深裏了。
他隻站在四月的暖陽裏,仰頭望向那碧藍的晴空,淺淺而笑。
“……令主子,皇上的心,您總是最懂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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顒琰告辭而去時,餘文儀已經是一掃病容,不但下了病榻,更是親自送到府門之外,堅持跪送。
顒琰自親自攙扶攔著,含笑輕聲溫言道,“大人之病,在於心。大饒心事想叫我皇阿瑪知曉,隻是大人有口難言。我既來過,大人將一腔心事都托付與我,我知道就自然我皇阿瑪也都明白了。老大人便從此開釋心結,早日康複。”
顒琰緊緊握了握餘文儀的手臂,“老大人,刑部事務一日不能離了老大人。”
顒琰又調皮眨眨眼,輕聲耳語道,“若老大人還稱病不出,那刑部的所有堂務,可就更都是兼管刑部部務的大學士們一言之堂嘍~~”
餘文儀心下一震,忙道,“老臣稍後入內重整衣冠,今日便回部辦公!”
顒琰欣慰點頭,“辛苦老大人。如此高齡,尚以國為重,不負諸暨故地,亦不負老夫人含辛茹苦之心。”
顒琰騎馬而去,遠遠地,餘文儀一直跪倒在地,久久不肯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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顒琰回圓明園九洲清晏複旨。
皇帝笑嗬嗬看著顒琰,隻是輕描淡寫問,“回來啦?”
顒琰也不多,隻是笑答,“回皇阿瑪,兒子回來了。”
皇帝點點頭,“剛接著信兒,餘文儀已是回部辦公了。喏,這謝恩和自罪的折子都已經遞上來了。朕沒批,打算待會兒叫奏事太監直接給送回去便罷。”
顒琰也含笑道,“皇阿瑪的旨意,就是叫兒子去看望餘老大人,勸餘老大人繼續為國效命。既然餘老大人已經回部辦公,那兒子也算不負皇阿瑪旨意了吧?”
皇帝點點頭,“嗯,辦得好。以後再有這樣的事兒啊,十五你記住嘍,還這麽辦。”
皇帝完就像已經忘了這事兒似的,再就不深問了。至於顒琰是怎麽跟餘文儀的,以及餘文儀之前進內請脈又發生了什麽,皇帝一概都跟漠不關心了似的。
隨著顒琰,太醫羅衡也進內複旨,帶回了餘文儀給惇妃開的藥方。
“對惇妃娘娘的胎,餘尚書的意見是‘先按漏胎論治,滋補陰血,疏通肝氣,再觀後效’。方用四物湯,養血疏肝,安之理之。”
皇帝淡淡點點頭,“嗯,準了,用吧。”
六日後,亦即四月二十八日,陳世官再帶羅衡去給惇妃請脈,奏道:“今餘文儀所用之藥,亦與滋榮助長湯相同,力量仍,不專,再兼用胎產金丹更好,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