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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靈吾玄志

  聽罷伍定遠一席話,眾將方知種種內情。看秦仲海一輩子都在“心”這個字上打轉,和屬下打交道,他要交心把盞,與敵人相抗,從來攻心為上,沒想此人兵法如此,武功更是如此,那“不死心”的邪門功夫使來,不瀕死、功不成,越戰越勇,實如不死妖魔一般。


  看秦仲海如此本領,若要闖入皇宮,怕要給他砍得尸堆如山。只是聽大都督娓娓道來,好似這人心里還有什么顧忌,雖不知內情如何,也只能“寧可信其有”了。


  正統軍乃是正統朝廷第一勇士,倘連他們也擔心受伯,其余百姓的心情可想而知。


  伍定遠懂得下屬的心事,正想設法出言激勵,卻聽棚外傳來陣陣笑聲:“飯菜來羅!可快趁熱吃喲。”


  不必激勵士氣,勞軍的自己上門了。眾將轉頭去望,卻見華妹與阿秀率先奔進,二童分提一只竹籃,見是些素雞素齋,花卷饅頭,眼見并無肉食,眾將不晃唉聲嘆氣,卻在此時,只見翠杉雙手捧了一壇酒,已然走入棚來,便又讓眾人露出了笑容。


  翠杉分派酒飯,樣樣都給燕烽撿好的,花卷挑軟的拿,素雞撿香的送,連酒水也是加倍大碗。華妹不甘示弱,什么都為爹爹拿了雙份,平時若真給這兩個女孩兒打飯,全營怕要餓死了。


  阿秀見這兩個女人偏心,趕緊拿了一只大饅頭,自行痛嚼起來,正吃間,卻見眾參謀盤膝安坐,并不來動筷子,阿秀納悶道:“怎么啦?肚子不餓么?”話聲未畢,伍定遠拍了拍手,霎時嘎滋咕嘟、四下咀嚼聲大起,眾人至此方知武人習性,便吃飯也有森嚴規矩。


  戰地里風起云涌,隨時會有變故,是以眾人一張嘴便是一個饅頭,宛如風卷殘云,阿秀平日自稱狼吞虎咽,可此時一個饅頭還沒吃完,眾人竟已擦嘴喝酒了,當真相形見拙。


  正敬佩間,焦勝已從棚外走進,看這人職級不到,平日絕不與本營將官同桌吃食,此時更在棚外看守,絕無一句怨言。想來軍中規矩如此。他來到伍定遠身邊,彎腰附耳:“都督,開封府呂大人求見。”聽得外客到來,伍定遠蹷眉便道:“我不是說過了么?今夜不辦公務。”


  焦勝附耳道:“這位呂大人不是來洽公的,他說有帖子要交給您。”


  聽得“呂大人”三字,伍定遠稍稍側耳傾聽,便察覺棚外有四人到來,但覺前頭三人步履長大,腳步或輕或重,內力頗為不俗。最後一位體型瘦小,步法卻顯得占怪,先輕後重,重而後輕,每九步輪回一次,好似懷藏什么玄妙步伐。伍定遠心下醒悟,道:“是華山的人。”


  話聲末畢,便聽棚外傳來清越笑聲,道:“爵爺好功力!單憑腳步便能認出咱們幾個,佩服啊佩服!”眾參謀上前相迎,但見棚外走進了三名男子,當先一人約莫六十來歲年紀,瞧他身材瘦削,朝珠掛胸,頂戴烏紗,卻是開封府清吏司、華山九代首徒呂應裳。


  眾人行禮如儀,呂應裳先向鞏志等人招呼了,便即抖開官袍,朝伍定遠下拜道:“下官開封清吏司廣積庫大使呂應裳,拜見伍爵爺。”


  呂應裳年紀六十好幾,雖說與寧不凡同輩,可江湖歸江湖,官府歸官府,該磕的頭一定要磕。雙方按朝儀行禮,伍定遠待他拜罷,便也上前相扶,回了半禮。轉看華山雙怪,卻已躲得老遠,自在那兒指著師侄的屁股嘻笑。


  阿秀本在啃饅頭,怱聽竊笑聲不絕傳來,抬頭一看,驚見二名長者怪模怪樣,頗有為老不尊之態,一時大喜過望,喊道:“兩位前輩,你們可就是威震天下的華山雙仙!”肥秤怪等這句話幾十年了,自是又驚又喜:“好娃娃!居然認得爺爺!你姓啥叫誰?”


  阿秀好似見到了親人,一時雙目發光,拱手道:“賤名不足掛齒!晚輩打小仰慕兩位爺爺的事跡,早想登門拜見了。”雙怪見阿秀如此多禮,心中自也感動,忙道:“好孩子!居然懂得仰慕咱們!你爹娘是誰?怎把你教得這般出眾!”


  兩老一小一見如故,手拉著手,大聲談說起來。伍定遠一旁聽著,但覺污言穢語不絕傳來,深怕女兒給污染了,忙將阿秀一把拎開,道:“難得”若林先生“駕臨,可有什么大事么?”


  呂應裳忙道:“爵爺公務繁忙,下官不敢叨擾,今夜實奉國丈之命,特來給爵爺送帖。”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紅帖,恭恭敬敬地遞了過來。


  一見紅帖到來,伍定遠心下了然,頷首便道:“恭喜了,是瓊小姐的喜帖吧。”


  聽得瓊府有喜事,翠杉與華妹自是滿心好奇,便急急圍攏來看,只見喜柬纏繞全線,上書“國恩家慶”四宇,大不同於尋常人家的“佳偶天成”、“天賜良緣”等喜字,一眼便點出了權門官家的氣派。華妹啊了一聲,歡容道:“是芳姨要做新娘了。”


  伍定遠見女兒興奮,便將喜帖送了過去,溫首道:“來,念給大夥兒聽。”


  爹爹有意讓女兒獻寶,華妹自是喜孜孜地按過帖子,朗誦道:“鵲報佳音,薄海騰歡……謹詹於正統十一年二月一十七,為長孫女與蘇君穎超行親迎大禮,紫云軒敬治喜筵,恭候一品精忠威武侯,五軍大都督兼西北……”伍定遠年歲越大,官名越長,連他自己聽了都煩,忙拍了拍女兒的小腦袋,吩咐道:“直接去讀信尾、”華妹喔了一聲,眼里瞧到老國丈的官印,朗聲便道:“奉天翊運推誠武臣,特進一等榮祿大夫,英國公瓊武川,世鐵券,此印。”


  華妹嗓音嬌嫩,聽者自是心曠神怡。呂應裳是識趣之人,忙來嘖嘖稱奇:“小姐好聰明。都說虎父無犬女,果然書香門第,不同凡響,”雙怪奉承巴結不落人後,便也豎起大拇指,贊道:“了不起,識字很多,識字很多。”


  華妹聽得稱贊,自是歡喜不已,阿秀卻只低頭偷笑,看伍定遠一輩子功名全從馬上得來,要說書香門第四字,卻還高攀不上,聽人家滿口稱頌,不覺臉上微紅,便道:“謬贊、謬贊,只是我這小女兒天生喜歡讀書寫字,便也讓她學些做人道理,將來也好當個賢妻良母。”


  華妹聽得要洗手作羹湯:心里卻不樂意了,嘟嘴便道:“不要,人家要學瓊閣主,以后要做俠女、當捕快,才不要做笨蛋夫人。”雙怪聽得此言,自是嘻嘻而笑,呂應裳深恐狗嘴放屁,忙截斷話頭,道:“是、是,以小姐的資質才華,來日便算要做個女都督,那也是綽綽有余了。”


  昔時巾幗女將,前有花木蘭,後有穆桂莢,個個都是傳頌千古。華妹想起身著戎裝的活潑英姿,自是滿心歡喜。伍定遠想起戰地血肉模糊之狀,卻是微微苦笑,他嘆了口氣,正要收下喜帖,卻聽呂應裳道:“爵爺,說來我家掌門這回能順利成親,還是托了您的福哪。”


  伍定遠哦了一聲,道:“托我的福?”呂應裳微笑道:“可不是么?若非爵爺辦了個”魁星戰五關“,我家掌門哪來的良機嶄露頭角,博得瓊老的歡心啊?”


  蘇穎超武功雖強,江湖名聲卻還椎嫩,這“魁星戰五關”的大擂臺自有幫襯之功了。伍定遠哈哈大笑,沒想打擂臺兼能拋繡球,倒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當即笑道:“如此說來,這杯喜酒伍某更該喝了,屆時在下若在北京,必親至府上道賀。”


  呂應裳就等著這句話,一時大喜道:“爵爺大駕光臨,紫云軒蓬華生輝。”伍定遠笑道:“不敢當,倒是蘇掌門來日得加把勁了,國丈還等著抱他的曾孫呢。”


  瓊武川八十好幾的人了,名有了、權也有了,什么都不缺,就只缺個曾孫。眾人曉得老人家的心事,莫不疊聲稱是,一時棚里喜氣洋洋。人人都有歡容。卻在此時,聽得岑焱問道:“呂大人,我聽說國丈與蘇掌門約定了,好似蘇大俠的第一個兒子要姓瓊,可有此事啊?”


  瓊家只一個孫女,并無男丁,國丈有此如意算盤。自也合情入理。呂應裳卻是心下微怏,口中卻強笑道:“這位軍爺見笑了。我家掌門并非入贅,來日生子是否姓瓊,自有瓊老爺子找他情商,我等無權干涉。”


  自古入贅者往往為人所譏,絕無光彩可言,是以岑焱此言,已然重重泛了人家的忌諱,鞏志一旁聽著,自知為了“天下第一”四個字,華山與大都督之間有些不對盤,可別又因此鬧出事來,忙道:“呂大人,我等仰慕蘇掌門的人品風范,雖知身分配不上,卻也想喝上一杯喜酒,同蘇少俠祝賀,不知可有這等榮幸?”


  鞏志是鑄鐵山莊首徒,舊日外號“鞏獅兒”,鑄劍技藝聞名全國,四海劍客莫不知聞,呂應裳聽他說得謙卑,忙道:“鞏師爺哪兒的話?您這等貴客,咱們就怕請不到,哪來什么構得上、構不上……”說著轉過頭去,朗聲道:“得福!取幾位軍爺的帖子進來!”


  聽得“得福”二字,眾人同時轉過頭去,只見棚外站了一名猥瑣少年,左手拿著一只鐵掃帚,右手卻捧了厚厚一疊喜帖,不住朝棚內打量,正是陳得福來了。他見一眾大官都在棚里,正要下跪磕頭,自報姓名,呂應裳卻咳了一聲,道:“得福,取四大參謀的帖子出來。”


  真正的小人物是不必磕頭的,因為他連姓名都沒有。陳得福趕忙答應了,—時上下翻找,忙祿了半晌,忽道:“等一等,誰是四大參謀啊?”


  眾人忍俊不禁,臉上都現出了笑。那岑焱管錢管得多了,從來狗眼看人低,一見這小子不稱頭,便來笑罵道:“連正統軍四大參謀的名號都沒聽過么?記牢了,咱姓岑,名焱,正統軍的掌糧官便是我。”陳得福驚道:“陳演?我也姓陳啊,您是小人的本家?”岑焱啐道:“岑!不是耳東陳,是涔涔流水的涔,懂了么?”陳得福似懂非懂,忙將厚厚一疊喜帖頂在腿上,快手快腳地翻找,喃喃說道:“涔眼涔眼,請問是左眼還右……”


  眼字未出,岑焱怒火中燒,便在地下寫了個火字,怒道:“一個火念做什么?”


  好容易遇上認得的字,阿秀自是大大獻寶:“我知道,一個火念火!”大學士公子識字,岑焱自是大聲贊揚:“楊少爺聰明啊,那兩個火呢?”華妹拍手笑道:“炎!”


  岑焱豎起大拇指,大聲贊好,跟著轉向陳得福,吼道:“那三個火呢?”


  陳得福想了半晌,喃喃地道:“三個火?那不燒成灰了?”眾人哄堂大笑,鞏志卻甚好心,便替他解圍了:“三個火字念做演,懂了么?”他見陳得福一臉茫然,溫言又道:“在下正統軍鞏志,另兩位是燕烽、高炯,他倆也是名里帶火的,烽火連天的烽,炯炯有神的炯,小兄弟找到了么?”


  陳得福訝道:“名里帶火,為什么啊?”


  眾人都在等候喜帖,這陳得福居然還有好奇心。算盤怪面紅耳赤,便喝道:“都火燒屁股了!你還慢吞吞的,讓爺爺來找!”說著一拳望他後腦勺打來,聽得一聲哀號,陳得福身子向前一摔,霎時滿手喜帖飛散,卻是什么也找不到了。


  聽得眾人捧腹大笑,算盤怪氣得馬臉發紅,尖叫道:“快給我撿了!”陳得福頗為認命,聽得眾人訕笑,居然也陪笑了兩聲,他怕喜帖飛得遠了,隨手拿起鐵掃帚,便要將之掃做一堆。肥秤怪怒道:“臭小子!掌門人大婚喜帖,你居然給他觸霉頭?瞧老子揍死你!”


  眾人實在按耐不住,沒想華山名滿天下,居然收了這等膿包弟子。顧不得呂應裳的面子,一時笑得直打跌。連鞏志這般老練之人,卻也不免不大搖其頭。岑焱嘻嘻直笑,問道:“呂大人啊,看這孩子如此聰明,敢倩也是”天下第一“的徒弟么?”


  “天下第一”四個字拉得極長,呂應裳不由臉上一紅,忙道:“軍爺見笑了。這孩子名叫陳得福,以前是我那不凡師弟的童子,專來服侍掌門起居。平日里燒茶煮飯,沒練過什么功夫,倒讓大家夥見笑了。”


  伍定遠見百來張喜帖四散飛舞,東一堆,西一處,滿棚滿地,陳得福慌手亂腳,急急來撿。可憐這孩子粗手笨腳,一時撿得滿頭大汗,料來拉筋沒拉開,手腳也不靈便,筋骨甚是僵硬。華妹見他小長工也似,心里有些不忍,便道:“我來幫你吧。”


  伍定遠見女兒頗有愛心,心里也甚高興,眼看小姐親來操勞,眾參謀哪還敢閑著?

  一時俯身下地,皆來替少年人收拾。呂應裳慌道:“受不住!受不住!小姐別客氣!”


  正要上前幫手,卻給伍定遠攔住了:“不必了,您是客人,歇著吧。”


  眾人全都忙了起來,伍定遠則在一旁笑吟吟地觀看。看棚內最勤奮的自是華妹,東拾西撿,就怕自己不夠賣力;最懶的則是華山雙怪,滿地喜帖在前,兀自動口不動手。


  再看蒙混偷閑的卻是岑焱,左手撿紅帖,右哈欠。最壞的則是阿秀,看似撿著帖子,實則在偷瞄人家翠衫的後臀,專撿著屁股後頭的帖子,至於這美丫環自己,幾次剛巧不巧,全都和燕烽摸上了同一張喜帖,兩人雙手相觸,如中雷擊,分而復合,合又復分,竟是屢試不爽。


  眾人忙的忙、玩的玩,最辛苦的卻是高炯、鞏志。兩大參謀一看棚外,一顧棚內,都怕喜帖飛出視線,再也找之不著。呂應裳一旁凝目來觀,自知這兩人必是伍定遠的心腹,行事縝密,便算辦著雞蟲小事,也能在瞬間抓住訣竅。


  伍定遠此時閱歷已豐,尚在呂應裳之上,稍稍看過一個人的舉止,該人品格良莠何如、武功深淺何如,無不入其掌中,他瞧了一會兒,稍稍打了哈欠,也是累了一天,慢慢便閉上了眼,正要低頭打盹,怱聽陳得福道:“爵爺,您可否讓讓?”伍定遠微微醒覺,方才見到凳下壓了一張帖子,卻給自己擋著了,忙將腳跟一提,便讓陳得福趴地來撿。


  在大都督的注視下,陳得福唉聲嘆氣,先放落懷里厚厚一大疊帖子,跟著跪到了地下,掏掏拿拿。伍定遠笑了笑,忽然間撇眼瞧見他的帖子,忍不住“啊”了一聲,面容變得極為僵硬。他深深吸了口氣,道:“孩子,你過來。”


  “等等……等等……”眼見帖子落在凳子後頭,陳得福伸長了手,疼唉唉地掏抓,卻總差了半寸。正想請爵爺移駕,忽然背後一股熱氣從背心涌入,霎時身不由主,居然站了起來。


  陳得福大吃一驚,撇眼去看,驚見那威震天下的龍手,居然放在自己的肩頭上?想起種種武神傳說,早巳嚇得魂飛魄散,喃喃地道:“大……大人,你……你想做什么……”


  伍定遠自知滿臉橫肉,難免嚇壞小孩,便溫顏而笑:“孩子,你是寧先生的徒弟?”


  陳得福咕嘟一聲,吞了口唾沫,顫聲道:“是……是啊,師父最歡喜喝咱煮的熱茶了……”他見眾參謀一個個捧著紅帖走回,全在瞧著自己,不由乾笑道:“爵爺,您……您要不要也來一杯?”


  一片訕笑中,伍定遠卻不曾出聲,只上下打量陳得福,呂應裳一旁瞧著,心中自也納悶,忙道:“爵爺,我這師侄長年端茶倒酒,沒見過世面,若有什么得罪之處,還請見諒了。”


  伍定遠聽得說話,卻只搖了搖頭,自管伸出灰沈沈的鐵手,朝陳得福膝蓋、後背等處捏了捏,似在察看什么。看大都督日理萬機,不知何以對這無名少年如此關心?眾參謀瞧不出道理,可手上卻還捧著帖子,正想去找地方來放,忽見地下老早擱了高高一大疊喜帖,一時不假思索、便也將帖疊上。


  過得半晌,肥秤怪哈哈笑道:“爵爺啊,我家這小福子有甚稀奇之處么?可是什么練武奇才啊?”算盤怪哈哈大笑:“什么練武奇才,這小子頭上長角啦!”


  這話本是玩笑,可陳得福聽得“練武奇才”四個字,心頭不禁怦怦跳著。他仰起頭來,怔怔看著伍定遠,就盼他點了點頭,那這輩子就有希望了。


  伍定遠年輕時每回遇上大人物,要不給人夸做三奇蓋頂,便說他富貴無極,現下定遠自己年紀長了,自也成了後進的貴人,聽得雙怪說話,便拍了拍陳得福的面頰,微笑道:“對不住,我見這小兄弟筋骨僵硬,手腳遲緩,一時心下好奇,忍不住想瞧瞧他。”


  眾人聽得此言,全都笑了起來:“筋骨僵硬?這也值得瞧么?”伍定遠淡淡一笑,道:“確實不值得瞧。這孩子的資質根本不適合學武,他若去少林武當練功,第一關都過不去。”


  伍定遠是本朝武神,說話威權之重,當今高手無人能出其右,陳得福聽得自己根本不合適練武,一時眼眶竟已紅了。呂應裳則是暗暗嘆氣,雖知伍定遠說得是實情,卻也覺得他太過直率,難免傷了這孩子的心。


  聽得大都督如此言語,陳得福自知天命如此,看他嘴角掛著笑,眼中卻在強忍淚水,想來這輩子吃憋吃得夠了。伍定遠哈哈一笑,便將鐵手按上了陳得福的腦門,肅然道:“這位小兄弟,你可曉得伍某此生見過最平凡的人,卻是哪一位人物?”他見陳得福呆呆傻傻,便拍了拍少年的肩頭,輕聲道:“是你師父。”


  陳得福聽得這句激勵,又是惶恐,又是高興,一時間擦著滿面淚水,嘴角卻在傻笑。


  伍定遠卻不多說了,他見那帖子還壓在自己的凳子下,便親自替陳得福拾起,正要交還過去,忽然撇眼一瞧,卻見帖上寫著“恭迎徽王祁”等字樣。呂應裳甚能察言觀色,一見伍定遠手持喜帖,神色有異,忙道:“爵爺,有什么不對么?”


  伍定遠反覆翻看喜帖,沈吟道:“你們也在找徽王爺?”勤王軍四大首腦之一,便是帖子上的徽王爺。正統軍與勤王軍有仇,眾所皆知,呂應裳自也怕牽扯進去,忙依實道:“不敢隱瞞爵爺,我兒奉命送帖給徽王爺。可這位王爺最是難找不過,前後幾次去他府里拜上,都說去了京畿大營,待到去了京畿大營,卻又說出城去了,來來回回幾次,總是瞧不到人。


  岑焱哈哈笑道:“呂大人找錯地方了,要找徽王爺送帖子,得去宜花院才是。”呂雁裳咳了咳,道:“諸位說笑了。據犬子所言,徽王爺好似去了霸州。”


  “霸州?”眾參謀聽得這個地名,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感納悶。鞏志訝道:“他去霸州做什么?”呂應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內情。只聽說不只徽王爺去了霸州。好似”臨徽德慶“四王聯袂而去。此事犬子親耳所聞,應是實情無誤。”


  正統軍專司剿匪,勤王軍的職責卻在拱衛京城、守護天子,自愎辟以來可說寸步不離京城,陡聽四位王爺一同出城,岑焱忍俊不禁,霎時捧腹狂笑:“荒唐啊荒唐!四大王—同出城了,該不會連皇上也去玩兒了吧?哈哈!哈哈!”


  雙怪雖不知他因何發笑,但無論嘲笑訕笑,他倆絕不落於人後,一時便也直打跌了。


  勤王軍總兵力直達百萬,軍威之盛,尚在正統軍之上,若要一齊調離北京,那可是前所未見的大事。眾人笑得淚眼滲出,伍定遠卻朝鞏志瞧了一眼,兩人交頭貼耳,說了幾句話,鞏志便喚來了焦勝,問道:“焦游擊,你方才說百萬禁軍全給帶走了?”焦勝頷首道:“是,那守將說營里兵馬全給帶走了,咱們雖要借三千鐵騎,他們卻也抽不出來。”


  呂應裳雖想告辭,奈何情勢有些古怪,自也不得其便。只得道:“都督,究竟有什么事?可以說說么?”伍定遠瞇起了眼,輕聲道:“其實也沒什么大事,只是四王若同時離京,那咱們北京城……”他搖了搖頭,道:“恐怕已成了空城。”


  此言一出,眾人上起呂應裳,下至華妹阿秀,無不咦了一聲。伍定遠搖了搖頭,自將鐵手一揮,沈聲道:“來人!展上了地圖!”


  伍定遠并非什么兵法鬼才,打起仗來便像昔時辦案,出手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似他這般人,贏要贏得扎實牢靠,輸也要輸得步步為管。謀的是“固若金湯、穩如泰山”。只消遇上了異狀,必然第一個醒覺,看他號令一出,燕烽快手快腳,就地鋪開了地理圖。


  呂應裳等人怕見到了軍機,正要避嫌,伍定遠卻道:“諸位不必回避,在下一會兒有事請教。”大都督相邀,呂應裳卻又不好告辭了,一時誠惶誠恐、共來參詳。


  面前是一張京畿防御圖,坐北朝南,取“南面為王”之意。這張圖與一般地理圖不同,圖里沒有州郡界線,只有密密麻麻的各類數字,載明了各地衛所兵的確實人數。再看山必標高,水必標深,湍流險坡皆以紅筆做志。呂應裳看得暗暗頷首,深知都督治兵之道,首重“扎實”二字。


  阿秀與華妹都是第一次見到軍機圖,自是滿面好奇,只見爹爹從屬下手中接過炭筆,自居庸關、山海關、娘子關等地畫落直線,但見三線交會處寫了兩個字,正是“霸州”。


  阿秀最愛聽打仗故事,此時自是一臉興奮,他低頭來看,卻見霸州城邊標示了三道數字。依序看去,見是“七”、“三”、“二四一一七”。眾參謀均是老將,不必解說,也知霸州內外共七城,三大衛所,城中連民夫在內,總兵力達二一萬四千一百一十七人“。


  其余眾人雖說看不懂暗號,卻也不好發問,只靜靜等候伍定遠解說。


  伍定遠微微沈吟,從防御圖觀之,這霸州躲在後方,防務不重,但一來鄰近京畿,二來位在要津,是以霸州二十年沒打過仗,卻也派駐了衛所兵力。伍定遠放落了炭筆,問道:“霸州總兵官是誰?”高炯翻看名冊,忙道:“是留守軍老將,鍾思文。”


  聽得老將在此,眾人自是稍感放心了。看這鍾思文是三朝元老,武英時鎮守西疆,景泰年間轉投江充麾下,四十年來沒摔過摔,看守此城自是綽綽有余。再看霸州以西尚有無數關山險要,要說怱爾鬧出戰禍,實難讓人置信。


  城是小城,地是福地,看守霸州本該是個養老美差,是以“正統軍”也沒駐扎在這個地方。可明明殺雞用不上牛刀,為何“勁王軍”百萬雄師竟要過去馳援呢?


  是真是假?是謠言?是情資?伍定遠想不透道理,只得站起身來,來回踱步。他自離西涼後,雖曾游歷天下,卻獨漏了霸州。一時反覆沈吟:“霸州…霸州……你們之中,有誰去過霸州……”


  阿秀趴在地圖旁猛瞧,第一個舉手而笑:“我沒去過。”他轉望華妹,道:“你呢?你去過么?”華妹歲的小孩,若要出門游玩,必給爹娘帶著,伍定遠既不曾去過霸州,她當然也沒去過,便瞪了阿秀一眼,自問丫環道:“杉姊,你去過那兒么?”


  翠杉茫然道:“沒有啊。”便又將目光轉向燕烽,卻見這參謀斷事眨了眨眼,想來也不曾去過。眾人一個看一個,良久良久,居然沒人答腔:岑焱訝道:“鞏爺,您也沒去過霸州么?”鞏志搖了搖頭,他少年時定居長洲,中年浚轉戰西北,少去京畿要地,自不曾去過霸州。自問呂應裳道:“呂大俠見聞廣博,定曾去過了?”


  呂應裳搖頭道:“在下早年定居華山,近年旅居開封,其少在外游歷。”


  說也奇怪,霸州距離京城不過三百里,明明相距不遠,卻無人去過此地。眾人瞧著地圖,卻沒人想得起此地有何歷史名勝,更不知當地風景如伺。隱隱絢約間,只覺得這座城池一不起眼、二不惹爭,可其實卻是條直通京城的捷徑。


  一片沈寂間,怱聽算盤怪道:“我想起來了,我去過一次。”雙怪一輩子沒正經,八成又要當小丑了。呂應裳忙道:“師叔,咱們在談正事,且別玩笑。”算盤怪罵道:“若林啊!你又沒大沒小了,咱真去過呢!”雙怪一輩子住在山上,每回下山,必得掌門金口應允,方得成行。呂應裳嘆道:“師叔是何時去的,我怎么不知?”


  也是怕眾人不信,算盤怪忙指著肥秤怪,道:“我真去過,和他一塊兒去的。你們不信,可以問問他啊!”雙怪一丘之貉,若要相互作證,自無公信可言。呂應裳搖頭道:“既是如此,霸州有何風景文物,兩位師叔伯可以說說么?”算盤怪蹙眉苦思,道:“風景嘛,我還記得,好像城外有棵大松樹,好大一株。我倆帶著饅頭水壺,在上頭躲了三天三夜,哭啊哭得……”


  算盤怪滿口胡扯,卻不知在夢囈什么,直聽得阿秀嘻嘻哈哈,華妹也是頻頻搖頭。


  眾人素知此人言語無味,無須多理,正待轉過頭去,伍定遠卻是心下一凜,忙道:“等等!你倆是景泰十四年過去霸州的,對不對?”算盤怪喜道:“伍老弟官大,學問果然也大,正是景泰十四年!”


  景泰十四年,距今已是三十年前的事兒了,不知這陳年八股裹腳事,卻與今日大局何干?眼看眾人滿心納悶,算盤怪卻笑嘻嘻地,自顧師兄道:“記得吧,那時咱倆還年輕著,聽得要去霸州,哭啊哭得……連夜便去山下花光了銀兩,還把后事都辦好了。”


  肥秤怪嘆道:“別說了,總算多活了三十年。”這肥秤怪一輩子做小丑,此刻卻鐵著一張胖臉,好似真有其事。眾人聽得他倆連後事都預備了,自是訝道:“你倆到底去霸州作什么?”肥秤怪怔怔地道:“那年我……我倆奉掌門之命,前去支援少林天絕……”


  天絕神僧大名一出,場里赫然靜了下來。岑焱駭然道:“支援天絕神僧?做啥啊?”


  肥秤怪低下頭去,細聲道:“支援他……抵御魔王秦霸先……”伍定遠霍然起身,提氣暴吼:“來人!即刻傳我號令,速將居庸關十萬兵馬調回!”居庸關是伍定遠的發跡之地,也是心腹軍馬所在,眾將大驚道:“都督,使不得!那是防備蒙古人的!”


  伍定遠毫不理會,只深深吸了口氣,道:“鞏志,把刀給我!”眾人面面相覷,一頭霧水,卻聽伍定遠喝道:“小老百姓行搶的那柄刀,怒蒼軍刀!”鞏志醒悟了,念及王一通的那柄兇刀,趕忙取了過來,交到上司手里。


  伍定遠不再多言,只深深吸了口氣,將鋼刀握在手里,反覆察看思索。眾人不解內情,可給種種詭異氣氛一嚇,心里竟也害怕起來。岑焱細聲問道:“鞏爺……到底怎么了?”


  鞏志眉心緊蹙,卻也說不出所以然,此時不只鞏志,人人都想得知景泰十四年發生的大事,可一時之間,卻也不知從何問起。


  眾人如墜五里霧中,大都督卻也不說話,只反覆沉吟,低頭察看那柄軍刀,鞏志沉吟道:“你們之中,可有誰帶得紀年譜?”看這紀年譜便是國史通監,欲知前朝舊聞,自須從中來查。眾人搖了搖頭,無人回話,忽在此時,阿秀嘻嘻一笑,自從包袱里找出一本厚舊破書。岑焱大喜道:“紀年譜!”也是事出緊急,顧不得小童還在翻書,便己夾手奪過。


  在阿秀的吵嚷中,鞏志急急翻開年譜,來到了景泰十四年那幾頁,低聲讀道:“景泰十四年三月丙午……怒蒼賊匪犯霸州,陷大城,典史李延、副總兵馬寶、張委戰死。京師戒嚴……”


  啊地一聲,眾人睜大了眼,原來景泰十四年,怒匪曾兵臨城下,打得朝廷潰不成軍,當時據點便是霸州。眾人心下駭然,方知大都督何以如此戒慎,他怕舊事重演了。


  霸州鄰近北京,相距不過三百里,若以快馬飛馳,半日便能抵達。戰火一旦卷入京城,上從皇室貴族,下至黎民百姓,兵兇戰危之際,人人都會慘受波及,縱使想逃、卻也無處去。


  一盞盞花燈閃耀,四下歌聲舞樂,不絕於耳。可伍家的花棚里卻是一片寧靜,事關重大,霸州仿佛遇襲,怒王又似現身,倘若此事是真,京師幾成空城。翠杉一臉驚惶,不由靠向燕烽的臂膀,顫聲道:“景泰十四年……那不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就有怒蒼山么?”


  鞏志嘆道:“當然有。當時怒蒼首領便是那位秦霸先。”聽古人之名,翠杉自不相識,茫然便道:“秦霸先……怎地那么巧,反賊都姓那個字兒……”聽得此言,鞏志不由微微苦笑:“他當然得姓那個字兒了。他若不姓秦,那秦仲海怕也得跟著改姓了。”


  翠杉全然聽不懂,一旁燕烽細聲道:“別再問了,秦霸先就是秦仲海之父,方今怒蒼締寨之主。”乍聞此事,翠杉不由驚呼一聲,方知秦氏父子血脈相承,全是反賊出身。心驚之下,更縮入了燕烽身旁,不敢再說一個字了。


  想起改朝換代的諸多死難,眾人怕的怕、驚的驚,棚里久久無言,自與廣場里的熱鬧大異其趣。阿秀是個天生好事的,他一旁聽講,只覺這秦霸先好似十分厲害,那秦仲海更不用提了,實乃兒童鬼故事里的常客。他心里有些興奮,便偷偷將自己的舊書摸了回來,預備瞧瞧當年大戰的結果。


  “四月,賊犯沿邊……召征北都督柳昂天還入景福宮……制定韜略,制賊於先。”


  再來什么都沒了,連怒蒼兩個字都不見了。阿秀拉了拉華妹的衣袖,低聲道:“什么是景福宮?”華妹想了半晌,忙道:“好像是太后住的寢宮啊。”話聲末畢,鐵手己然伸了過來,將紀年譜取走了,阿秀仰起頭來,驚見伍伯伯背對著自己,忙道:“伍伯伯,太后是干什么的啊?”


  場里沒人回話,因為太后早已死了,八年前全國服喪,已為她入土送了終。


  眼見大都督手上還握著那柄軍刀,容情極是肅殺,眾人心里更伯,細聲便問:“都督……您不是說那廝不敢問入北京么?這……這又是怎么回事?”伍定遠搖頭道:“我不知道。”


  正統軍鴉雀無聲,華山諸人越感驚疑,卻也不敢多問,伍定遠默默無言,他蹲了下來,靜靜望著阿秀。阿秀見伍伯伯瞇起了小小的眼縫,那眼角全是皺紋,小小的眼瞳藏在深深的眼眶里,像是很古怪,阿秀給他看得難受,忙去拉華妹的衣袖,讓她過來陪著自己。


  一片寂靜間,每個人都隱隱感覺到一件事:“怒王”開始反攻了。


  自命梟雄的怒蒼之主,他作風亡命,靜的時候深藏九幽冥底,無聲無息,動的時候卻能振翅高飛,舉國震動。如此人物,一旦全軍出陣,輒以天雷之威,復加驟雨之急,勝則全勝,敗則全敗,圖的是“大起大落、片甲不留”。似他這般性子,他確實有可能直搗黃龍。


  可即使瘋狂如秦仲海,這十年來他也不曾跨過潼關,東進北京城……這倒不是因為他打不下來,而是因為潼關是條生死界限,跨越之後,兩邊都沒了休養生息的地方,怒王是魔火狂風,真龍則是銅墻鐵壁,雙方如要硬碰硬,決戰時刻便要到來。


  伍定遠深深吐納,他仰起頭來,遙望紅螺塔,過去十年,他堅信秦仲海絕不會跨過這道線,因為他是怒王,不是殺人王。若不然,他硬要闖進這最後一關……紀年譜里的那段文字,已然記下了他的結局:“召征北都督柳昂天,還入景福宮”,區區兩行字讀過,秦霸先的故事便結束了。自此怒蒼覆滅,前代真龍也死於神鬼亭。


  可憐的仲海,不知不覺間,他又再次走上了父親的老路……秦霸先的對手是江充、是天絕、是景泰,可秦仲海應該明白,他的對手比江充更陰、比天絕更強,比景泰皇帝更殘忍無情……這些并非空口說白話,而是證明過的……在十年前那場較勁中,江充自盡、天絕身亡,甚且連景泰王朝也已告終……人家既能一統朝廷三大派,何懼一個怒蒼山?

  秦仲海輸定了,他跨不過父親的格局,在這巍峨如山的正統王朝里“一代真龍”不過是第一關,秦仲海縱使闖過了,後頭還有無數關卡,有明的、有暗的,有陰謀蛛網、有人情包袱、他破不了這個局。連他父親都束手無策的事,秦仲海該怎么辦?

  縱使背叛了父親的托付,刺殺正統皇帝,他還是沒勝算,因為皇上是不死的,即使殺死了朱炎、殺死了朱謹,殺光了景泰、正統、武英……他卻殺不死更多更新的皇帝。


  身為當世第一反賊,秦仲海應該心里有數,這塵世間只要還有人們聚居,便一定會出現一個皇帝。不管他姓啥名誰,改了什么職稱,天子必定萬歲萬載,生生不息……可魔王不一樣,魔王只有—個,秦仲海一旦死了,怒蒼旋將覆滅瓦解,再不復見。


  可憐的仲海,他打一開始就錯了,他根本不該造反。因為這人間必然誕下一位最高王者,要為人間造福,便該向萬王之王臣服,這個道理伍定遠懂、秦霸先懂,卻只有秦仲海一個人不懂,仲海……投降吧,千萬別步上父親的後塵,弧寂悲傷地死去……下跪吧,別逞強了……


  伍定遠嘆了口氣,他瞇眼瞧望手中軍刀,茫茫然間,他忽然啊了一聲,輕輕說道:“殺!”


  瞬時之間,伍定遠腦中一陣暈眩,他也瞧到了秦仲海的道路……


  “業火魔刀!”


  天下反逆心中的最高圣物,便是業火魔刀!


  武林間口耳相傳,如果一個人有報不了的仇、心里有解不開的恨,最快的雪恥法子不是去搶武林秘笈,而是去奪取“業火魔刀”。武林秘笈屬於強者,弱女孤兒搶不到,搶秘笈不易,練秘笈更難,武林秘笈屬於智者,搶了也未必悟得道。那秘笈好生勢利,從來只眷顧幸運兒,而那弱女孤兒的啜泣聲,卻只有魔刀聽得到。


  “殺!業火魔刀!”耳邊爆出一聲雷,打得伍定遠身子前傾,已然單膝跪倒。


  毫無隣憫的人世間,虎吃羊、強欺弱,在那殘酷六道里唯一的奇跡,便是業火魔刀。魔刀真公平、魔刀最大方,它不會緊緊跟隨強者,無論來人是弱女還是孤兒,只要摸到刀柄的一剎那,愿拿自己的生命交換業火,魔刀便會為他們燃起希望之光,賜予弱女孤兒無上神力。


  不必練、不用學,拋卻生命的一刻,天地里已亮起了萬丈魔光,小孩拿了,可以伏熊屠虎,女人拿了,可以斃武林高手於刀下、一旦落到練武人手中,便足以挑戰萬王之王的百萬雄師,縱使最後不免自殺身亡,可死前卻能有無數人陪葬。


  “時日何喪?吾興汝俱亡耶!”伍定遠咬緊下唇,耳里仿佛聽到兔兒羊兒的哭聲吶喊,它們殺紅了眼,一頭撞死了獅子老虎,鬧得百獸同歸於盡……


  地獄業火,焚我殘軀,要想打贏最後一戰,秦仲海必須會合魔刀,那一刻,他不只是天下無敵而已,而是要加冕登基,成為真正的魔王。喪心病狂的時刻到來,他什么都不顧了,他會直闖最後一關,他不只要殺死皇帝、殺死百官,他還要殺死所有心愛的人,他甚至要炸掉人間,連老天爺一起打死,不讓造物生精靈……


  “哈哈!定遠啊……別再假仁假義了!”面前的軍刀好似發出了嘲笑聲,這樣哈哈笑道:“反正虎定得吃羊,強定得欺弱,何如讓我一次殺光吧?哈哈!哈哈!”


  “喔!喔!喔!喔!”伍定遠咬住牙齦,在眾人的注視下,他眼泛淚光,狠命握住了那柄軍刀,他要阻止天崩地裂。伍定遠容情可怕,肥秤怪自是嚇得全身發抖,駭然道:“,朝廷不是才在襄陽打勝仗了么?怎又搞成這鬼模樣?”


  此言一出,登時提醒了眾參謀,卻也提醒了伍定遠。念及襄陽大戰的種種異狀,諸人心下莫不暗暗驚疑,畢竟怒王行蹤成謎,一切全始於襄陽大戰,可該役為何得勝,怒王何以轉進,大都督卻是三緘其口,不曾交代緣由。


  眼看眾下屬瞧望自己,伍定遠卻又低下頭去,一語不發。此時此刻,全場只有他一人明白種種內情,可身為大都督,他有許多話不便說,縱使明朝便要天崩地裂,他也還是得把許多事窩藏在心,這便是總帥的使命。


  眼見鞏志睜眼瞧著自己,伍定遠深深吸了口氣,自知情勢非同小可,須得立時查訪魔刀的下落。站起身來,便道:“法會差不多開始了,咱們該去祖師殿了。”大都督稍稍起身,便聽“啪啪”


  兩聲,棚外焦勝軍靴重重踏地,已要替上司開道。


  滿場人眾莫不暗暗納悶,可伍定遠一個字也不交代,他只深深吸了口氣,正待邁步離開,忽聽啪地一聲,好似踩著了什么東西,高炯低頭去望,卻見伍定遠的腳下多了只信封。


  古怪的信封,不知打哪兒來的,高炯微感訝異,看這信封并非官書公函,也不是正統軍的奏報,倒似是一封私函。他隨手拾起,遞給了陳得福:“這是你帶來的喜帖么?”陳得福咦了一聲,趕忙拾起,只見收函處簡簡單單寫了八個字,低頭念道:“定遠吾兄帳前動啟…這…這是什么啊…”


  話聲末畢,高炯心下一凜,便已夾手奪回了。眾參謀圍攏過來,看這封信確非朝廷公文,若然,上頭會寫滿長長的官職,又是什么“茲特轉奉一等精忠威武侯五軍大都督”,又是什么“恭呈西北掃逆軍兵馬大統帥伍公定遠”,絕不敢稱兄道弟、潦潦八字應付了事。


  大都督權勢極大,時時會收到匿名來信,內容若非揭發政敵陰私、便是某甲挾怨、報復某乙,總之就盼拉攏威武侯,以謀利益。伍定遠不愿收來歷不明的東西,沈聲便道:“是誰送來的信?”高炯低頭去看左下角署名,不由蹙眉道:“是一個叫…叫……”


  他遲疑半晌,只得將信箋交給首席參謀,鞏志凝目去看,霎時便見到了一處古篆私章,他勉強辨認題印,說道:“靈吾玄志。”


  靈吾玄志?眾參謀聽這名字古怪,心下自感納悶,卻聽咚地一聲,大都督不知怎地,竟爾撞著了凳子,一旁呂應裳眼明手快,趕忙湊手過來,替伍定遠扶回了凳子。


  高炯喃喃地道:“靈吾玄志?這是和尚的法名么?”靈吾玄志,前兩字頗似和尚的法號,便與靈定、靈真等人相仿。可少林前有“智定音真”、後有“真玄如識”,卻沒聽過這位“靈吾”。伍定遠見眾人望向自己,卻不打理,只深深吸了口氣,將目光轉向高垌,問道:“這封信怎么來的?是你帶來的么?”高炯忙道:“都督誤會了、屬下方才見您腳下多了一封信,怕是華山那位小師兄的東西,這便出言提醒了。”伍定遠嗯了一聲,只是不置可否,接著轉頭問華妹、阿秀:“你倆方才可見到這封信了?”


  先前伍定遠滿面忿恚,容情怕人,阿秀與華妹嚇得呆了,自不曾留意地下情狀,便一齊搖了搖頭。伍定遠嗯了一聲,也不再多問,看他目光向地,不住朝棚內棚外掃蕩,似想查出什么蛛絲馬跡。


  眾參謀滿心訝異,忙道:“都督,這信有何奇怪么?”伍定遠搖頭道:“是沒什么奇怪,我只是想弄個明白,到底這封信是怎么進殿的。”說話間垂目四顧,仍在搜索可疑情狀。


  適才從楊神秀入棚,乃至於宋通明進來、華山門人送信,這花棚里人來人往,卻沒人留意地下是否另有古怪。自也無人曉得這封信是何時進來的,高炯蹙眉道:“啟稟都督,您的耳音天下無雙,要有人偷偷把信擱到您腳旁,那還瞞得住您么?說不定這封信早就擱在這兒了。”


  眾人頷首稱是,以伍定遠的耳目之靈,確實沒人瞞得過他。哪知伍定遠毫不放松,只抬起頭來,道:“不對,我腳邊沒有這封信。”他凝視著陳得福,正色道:“小兄弟,你適才撿著喜帖,可曾見到這封信?”陳得福哪里知道什么?只是訝異道:“我……


  我沒有看到啊。“伍定遠深深吸了口氣,目望群英,森然道:”瞧,這封信決計是後來進殿的。“


  眼見大都督目光銳利如鷹,一掃平日內斂氣象,眾參謀自是滿心納悶,卻也不知此事有何偉大之處,高炯便道:“如此說來,這信八成是那位宋少主帶進來的。再不便是……”說話間,伍定遠站回方才撿到信封的所在,沈吟道:“方才誰離我最近。”


  高炯答道:“是我。”伍定遠點了點頭,目光轉了過來,朝高炯身上打量。高炯忍不住大吃一驚,顫聲道:“都督……您……您該不會覺得是我……”


  伍定遠沒有說話,可也沒移開目光,那眼神卻已道盡了一切。眾人滿心訝異,順著都督的目光去瞧,只見他怒目望向高炯的右臂。那眼神之銳利冰冷,彷佛便是一柄利刃,欲待看透屬下的盔甲,瞧瞧皮肉上是否別有異狀。


  眾人心下一凜,都曉得大都督動了疑心,他懷疑高炯有嫌疑。可說也奇怪,這里每個人都是自己人,卻能有什么嫌疑呢?便算是高炯帶來了這封信,那又有什么了不得?


  場內全都安靜下來了。聰明的如呂應裳、鞏志,都已猜出了幾分內情,其余傻憨天真如華妹阿秀,雖不知發生了何事,卻也曉得高炯可能做了什么壞事。霎時全場交頭貼耳,眼光卻都停在高參謀的右手臂上,人人心里都猜想著,那右臂上究竟有何古怪,是有“精忠報國”四個字?還是有“他日若遂凌云志”?一時之間,或猜或忌、或驚或疑,高炯身處嫌疑之地,已是紅了眼眶,他猛將軍靴一踏,當地大響,居然解開盔甲環扣,露出了精壯的上身。


  高炯年紀不輕了,四十來歲的人,筋肉仍見剛強粗壯,他大吼一聲:“正統軍斷事參謀高炯!誓死效忠大都督!”軍靴重重一踏地,將身向左急轉,坦然展露右臂。


  眾人眼里瞧得明白,只見高炯的右臂結實相壯,上頭一沒有刺花,二沒有胎記,甚且連疤痕也沒有。直可說是清清白白,絕無一分嫌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華山眾人自是一頭霧水,一不知這“靈吾玄志”是誰,二不懂那信有何古怪,三更不解大都督在緊張些什么。算盤怪忙道:“走了、走了,趕緊把喜帖發一發,早些回去睡覺了。”肥秤怪苦笑道:“是啊,快走了、快走了。”他見伍定遠模樣古怪,早巳心里發毛,正待溜之大吉,猛見一只鐵手平舉過來,擋住了通道。


  大都督沒有開口,可他的意思很明白,事情沒有水落石出前,誰都不許走,呂應裳雖不知內情如何,卻也不愿無端得罪大都督,當即上前一步,道:“大家都來我這兒。”肥秤怪、陳得福等人如遇皇恩大赦,忙鼠竄到呂應裳背後去了,排做了一串。


  寒風凜列,天邊飄落了朵朵雪花,伍定遠還是不曾說話,他將鐵手放落,跟著那張國字臉緩緩轉來,靜望群賓。高炯給冷風一激,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可末得都督號令前,他也不敢穿衣。


  此時此刻,高炯沒嫌疑了,可棚里上從鞏志、下至阿秀,連同大都督在內,一共還有十二人,這封信究竟是誰帶進來的,須得查個明白。


  便在此時,猛聽當當兩聲響,燕烽二話不說,便也將盔甲除下,脫去上衣。棚外焦勝本等著開道,陡見燕烽、高炯輪番脫衣,便也跟著卸甲了。算盤怪一旁瞧著,不由駭然道:“操你奶奶,敢清又要脫衣檢查了?”


  荊州廟里打得頭破血流,全為了熊俊要搜百姓的身,誰曉得脫人者人必脫之,看這正統軍慣常對百姓脫衣搜身,原是其來有白,竟是從本營開始脫起。


  眼見伍伯伯發起蠻了,阿秀從來機靈識相,忙快手快腳脫掉了上衣,道:“伍伯伯,褲子要不要脫?”華妹臉上一紅,忙道:“爹,阿秀好討厭。”


  這話雖然好笑,但此時伍定遠滿面肅殺,卻無人笑得出來。沒人知道大都督究竟想做什么,怒蒼匪寇出身草莽,身上多有猛獸刺花,或者“恰如猛虎臥荒丘”,或道“敢笑黃巢不丈夫”,可此地人人都是善良好人,誰會是怒蒼奸細呢?或者說,倘若真間諜,誰會笨到在身上刻記號,作文章?那豈不是自找死路么?


  今夜此地,伍定遠又變成了伍捕頭,他靜靜打量棚里的每一個人,目光深沈,如獅虎、如鷹隼,肥秤怪見他瞧著自己,不由諂笑道:“伍老弟啊,你該不會也要我脫……”那個“脫”字才出口,卻見伍定遠目光撇來,似在瞪蜆自己。肥秤怪嚇了一跳,便想溜將出去,可腳步才動,伍定遠已然搶占先機,擋在他面前三尺。


  雙方相距三尺,尚稱有禮,再要靠近一尺,那便會呼吸相聞了。呂應裳察言觀色,自知有大事發生,他不愿無端得罪權臣,率先解開了衣袍,朗聲道:“華山門下!給伍爵爺一個面子,讓他老人家明白,我等并非西北”匪人“!”


  啪啪兩聲響,呂應裳已將內衫外衣盡數解下,奮力抖了抖,看得出來,呂應裳狀似屈從,實則心中極其不快,那“匪人”二字更是拖得極長、眼見伍定遠神色木然,肥秤怪一臉苦笑:“伍老弟,你們這幫武人真是怪得可以,我可總算見識了。”說話間便也脫了上衣,露出肥滾滾的肚子。


  算盤怪則是斜瞄了翠杉一眼,冷笑道:“,今日讓你們小娘一飽眼福。”當下扭了扭屁股,竟然先脫褲、再脫衣,成了個精光赤。


  此時連陳得福也脫了,掃把福霉氣沖天,到哪兒都撞見倒楣事,—見大都督目光飄來,趕忙脫光了衣物,一時露出了瘦瘦的肚皮,與那細細弱弱的臂膀。


  場里每個人的手臂都清白,自無一人有嫌疑。棚外寒風吹來,冷得阿秀猛打噴嚏,陳得福也是直打哆嗦。場面極其古怪,棚外有經過的,猛見大隊男子赤條條站著,莫不嚇得繞道而行。算盤怪暴吼道:“伍老弟,咱都光屁股了!你到底還要干啥!快說啊!”


  一片寂靜中,伍定遠目光回轉,來到了二男二女身上。全場僅剩四個人沒脫,大姑娘是翠杉,小姑娘是華妹,另兩位男子則是伍定遠的本部參軍,一位是首席參謀鞏志,另一個則是掌糧官岑焱。


  若說誰有賺疑,必是這四人之一。


  翠杉綺年玉貌,萬萬不該逼她脫衣,可華妹是都督愛女,又何嘗能攘她解帶?至於鞏志,此人更是首席參謀,自有其威望份量,又豈能任意猜疑?說來最便宜的便只剩一個岑焱了。


  果不其然,全場的目光都瞧向了掌糧宮,好似問他為何不脫。岑焱乾笑道:“大冷天的……兄弟們,咱……咱怕冷啊……”這話十分逗趣,可眾人目光凜然,卻無一人陪他說笑。算盤怪更暴吼起來:“快脫!冷死我啦!”


  岑焱唉嘆兩聲,將環扣打開,露出了一身松皮垮肉,胸口還一條大傷疤,卻是在戰場上受得傷,頓為丑惡。看他之所以不脫,卻原來是怕丟人現眼了。他臉紅靦腆,眼見陳得福偷看著自己,不由呵呵一笑,向他揮了揮手、又朝翠杉偷偷瞄了一眼,嘴角隱隱含羞。


  岑焱過關了,下一個是翠杉。她雖然跟著都督夫人學武功,可連呂應裳這等身分都脫了,她憑什么拿翹?眼見眾男子的目光瞪視自己,翠杉滿面害怕,急忙去拉華妹的衣袖,低聲道:“小姐,幫我求個情……”華妹立時大喊道:“爹!我倆不用脫,對不對?”


  治軍之道,首在公平,華妹與翠杉若能擺架子不脫,呂應裳豈不平白受辱?果然伍定遠低下頭去,他既未點頭,也不搖頭,好似無甚逼迫之意,可也沒說她倆可以過關。


  場面僵持了,沒人敢出言催促,卻聽算盤怪色瞇瞇笑道:“快脫啊,嘿嘿,不脫怎么知道好人壞人呢,嘿嘿……”話聲未畢,便聽呂應裳道:“師叔,噤聲。”


  氣氛隱隱不對,真兇呼之欲出,翠杉身為都督夫人的愛徒,如今卻要受辱,她珠淚欲垂,一時咬住了下唇,不知自己該不該脫,華妹也呆住了,喃喃地道:“我才不要脫,爹,我可以不脫,對不對?”身為伍定遠的女兒,華妹若是懂事,她便該顧全爹爹的臉面,可這小女孩兒不單是都督愛女,她還有個娘。果聽華妹大哭起來:“不脫!我絕對不脫!華妹要找娘!娘!”


  翠杉附和道:“對!我們去找師父。”抱起小姐,正要朝棚外奔去,卻聽刷地一聲,一柄腰刀攔住了去路,聽得燕烽冷冷地道:“且慢!”


  刷地一聲,鋼刀逕朝翠杉斬去。一片慘叫之中,燕烽還刀入鞘,轉看翠杉,右衫衣袖卻已裂開了,眾人凝目望去,只見丫環的右袖已給刀鋒削破,透出了晶瑩肌膚,卻沒傷到皮肉。


  燕烽看似冷酷,其實是在幫她,這是個折衷辦法,—能顧全大都督旨意,二也能讓翠杉全身而退。燕烽躬身抱拳,凜然道:“杉妹,公務當前,多有得罪。”正欲伸手過來,卻給翠杉用力推開,大哭道:“走開!你憑什么弄破我的新衣裳,走開!”


  哭叫之中,翠杉的手臂露出來了,晶瑩美麗肌膚,白嫩柔細,不見一點疤痕。眼見翠杉哭得凄慘,燕烽則是滿面尷尬,無論是否該賠新衣裳,翠杉都過關了。可憐還有介小女孩兒一臉驚惶,卻是華妹了。此時連丫環也沒事了,卻要她怎么辦?

  呂應裳—旁忖量,其實最可能送來密信的便是華妹,因為伍定遠最不會防備的便是女兒。有心人若要對正統軍下手,必會利用這天真小女孩兒,讓她對付自己的父親,當然,呂應裳不想見到這樣的事,無論是誰教唆,那都太可怕、太可恨了。


  眼看華妹呆在當場,高炯朝阿秀推了—把,附耳說了幾句話。阿秀哈哈大笑,霎時當仁不讓,便已沖向華妹,喊道:“華妹!多有得罪!”嘶地一聲,阿秀依樣畫葫蘆,已然扯破了華妹的衣袖,正要連裙子一起扯落,卻聽啪地一聲大響,已然挨了一記大耳光。


  出乎意料,卻也讓人松了口氣,華妹過關,高炯、燕烽都是明白人,自知翠杉與華妹都是女孩,自不可能命她倆當眾寬衣。可要壞了都督的規矩,那也是大大不該,便只能先斬後奏了。呂應裳等人看在眼里,心中也暗暗佩服,均加這幾位軍中參謀甚是機敏,頃刻間便已找到了調解辦法。


  不過同樣是參謀,為何有人機靈解事,卻有人號稱首席之尊,卻至今不言不動呢?

  全場的目光轉到最后一人身上,此際還有嫌疑的只剩下了他。眼見眾人望著自己,鞏志不驚不惶,反而微微一笑,他將雙手提起,緩緩抱胸,瞧那模樣,竟是不肯脫了。


  首席參謀對上了大都督,情勢前所未見,眾人都是駭然出聲。正統朝十年同袍,伍定遠想起了戰場上的情份,自將頭低了下去,他拿著那封信,身子微微發抖。


  看得出來,伍定遠很難過,他的眼眶逕自紅了,因為正統軍已然找到了臥底。


  眾人雖不知內情如何,卻也曉得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了。即使荒唐如肥秤怪、鹵莽如算盤怪,此時沒人敢說話,呂應裳第一個穿上了外袍,其余華山門人也都穿回了衣衫。氣氛異常肅殺,連華妹也不敢哭了,阿秀輕輕將她扯到一旁,以免更增伍伯伯苦惱。


  高炯身為參軍第二把交椅,自不愿自家人打成一團,他急急走了過來,細聲道:“鞏爺快脫吧……連人家呂大人都給咱們面子了,大夥兒自己人,您這又是何必……”鞏志打斷了說話,搖手道:“別再說了。正因是自己人,所以我才不想脫。”說話間居然就地坐了下來,看他雙手環在胸前,竟打算和上司耗上了。


  一片沈默間,遠處鞭炮串響,百官人潮轉向,全朝祖師殿方向行去,想來祈雨法會已要開始了。肥秤怪顫聲道:“爵……爵爺老弟,咱們……咱們可以走了么?”


  一切都已水落石出了,伍定遠也不愿再說什么,他連看都不想多看鞏志一眼,只轉過身去,自將信箋封口拆開。


  一封怪信,鬧得天下大亂,此時人人都想知道,這信里到底裝了什么?上起呂應裳,下至陳得福,人人都伸長了頸子,只想一探究竟。


  撕地一聲輕餉,信封終於拆開了,伍定遠瞇起了眼,將信封望下倒了倒,內里卻不見信紙飄出,伍定遠微微咬住牙關,正要將信封揉成一團,陡在此時,封套里還是墜出了東西。


  宛如惡夢一樣,信封里掉出了第一張紙,兩片、三片、四片……在眾人的注視下,共有五張紙片飄出,全都來到了鐵掌上。伍定遠深深吸了口氣,垂目去望,陡在此時,他額頭青筋暴起,霎時身子好似給雷電所擊,一陣搖晃之後,棚里紙片飛揚,竟爾四散墜地。


  區區幾張紙頭,又非萬斤巨石,怎能壓垮了真龍?高炯滿心詫異,急急湊近來望,赫見紙上如此寫就:“五軍大都督府通令各州縣衛所,本票抵白米一石,見票兌糧,偽造者斬。”


  眾將大驚失色,面前正是五張糧票,赫是適才贈給王一通的軍餉!那是人家滿門老小的救命錢,卻居然給人搶奪回來,放入這只信封里。


  “大人!謝謝!我代一家老小謝謝您!您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仿佛聽到了王一通的悲憤哭喊,伍定遠身子慢慢下彎,他的口中嗚嗚低吼,好似給人重重打了一拳,陡然間,他直起了身子,雙手持刀,縱聲大嘯。看那面貌赫是忿恚掙獰,吼聲到處,更逼得花硼上下震動不休。


  棚外百官眷屬聽聞怪吼,一個個驚隍走避。棚內十來人或尖叫、或害怕,全都掩上了耳,伍定遠暴吼一聲,猛地轉過身來,狠狠瞪視鞏志,那眼中滿蘊怒火,似在逼問鞏志,他為何做這種事?

  兩人相處經年,默契自是非常,鞏志見得上司的眼神,便已明了他的心事,當即緩緩站起,說道:“男子漢大丈夫,一言而決。大都督,鞏志要你親口說,您是否當我是自家弟兄?”


  鞏志的眼神堅定執著,可伍定遠仍是咬牙切齒,那目光緊盯著鞏志的右臂,意思很明白,他不要聽,他要看!當此賺疑關頭,鞏志自也明白上司的猜疑。他嘆了口氣,幽幽地道:“都督,您想剝我的衣裝,須得稍待片刻……”說話間,便從腰際拔出一柄短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


  火愴現身,眾人無不嚇了一跳,眾參謀大驚道:“鞏爺!您要干什么?”鞏志搖了搖手,示意同儕不必多勸,他目望定遠,柔聲道:“都督,臨別前一言相贈,盼你醒悟。”


  場面急轉直下,看得出來伍定遠嚇了一大跳,他眼眶泛紅,雙手緊緊握拳,那臉色茫然苦楚,似想大聲懇求,卻又說不出口。鞏志低低嘆了口氣,輕聲道:“都督,在這眼見為信的年頭啊……”他閉上了雙眼,苦笑道:“何如眼不見為凈?”


  “眼見為信”、“眼不見為凈”,在這杳渺人間之中,很多事不要追根究底……否則第一個害死的是自己。此時雖是萬分火急,可棚里呂應裳,高炯、燕烽等人……無不大為震動。


  眼看鞏志即將命殯,伍定遠大喊一聲,便要撲前去救,陡在此時,聽得咚咚之聲響起,花棚木架給人敲了敲,聽得一個清雋嗓音道:“定遠,你在里頭么?”


  眾人一齊回頭去看,但見棚外佇立了一名英俊男子,看他身穿一品孔雀文臣官袍,俊眉鳳目,左手叉腰,說不出的輕松愜意。陡見此人到來,華妹好似見到了救星:“楊叔叔!”阿秀則是大驚道:“老爹啊!”說著便望翠杉裙下去鉆,打算先避風頭。


  不消說,來人自是當今中極殿大學士,五輔重臣楊肅觀,楊大人現身,鞏志立時放脫槍柄,眼見鞏師爺打消死意,呂應裳自也松了口氣,正欲上前為眾人緩頰,猛聽一聲吐納,棚里亮起了刺目紫電,逼得呂應裳遮住了雙眼。


  還沒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地下糧票已給吸了起來,那紙票上滿布電光,已從那只斑駁鐵手中激射而出。


  紫霞便是大都督的氣勁,一旦雜入紙張之中,那糧票便如剛鏢飛刀,銳可斷喉,奈何五張飛紙來勢太快,棚里竟無一人察覺異狀。連尖叫聲也沒了,滿場男女宛然木石,唯一能動的只剩呂應裳一人,奈何他能動的地方也不多,他只剩眼珠還來得及轉。


  太快了,眼皮還沒眨,華妹還在笑,阿秀還在逃,陳得福也還在打哈欠,可那五張紙片早巳飛出了十尺,足足比飛箭快了十倍以上。


  世上能看清楚弓箭飛行的人并不多,能看清槍子兒發射的更少、身為華山的大師兄,呂應裳雖沒寧不凡的武學造詣,卻有寧不凡的見識眼光。剛巧不巧,他能看見槍子兒飛行,所以他的眼力還追得上這五張糧票。


  紙如果夠快,可以割傷手,如果快到不可思議,那便可以砍頭。呂應裳自知扭頸太慢,便猛力轉動眼珠,一陣發疼之後,便也讓他追上了糧票。


  幽幽暗暗的花棚里,紫氣奔騰,眼中有雷電般的東西削空飛出,它們發出了尖銳吼聲,已從焦勝胸前擦過。焦勝沒有知覺,他連眼皮都還沒眨,馬甲便給割破了。


  焦勝後頭還有一個人,那是楊大人,他才走進花棚,臉上還掛著他的瀟灑微笑。卻不曉得他已踏入了鬼門關,快逃啊……呂應裳雖想發聲示警,奈何喉頭卻沒了聲音,這不是因為驚駭,而是因為來不及,那五張糧票便像天際灑下的流星雨,而呂應裳也成了星空下的許愿少女,一切就是來不及。


  生死之際,猝不及防,那紙片已然飛抵楊大人面前半尺。呂應裳拼出氣力,喉頭擠出“喔”地半響,便在此時,楊大人總算也有了知覺,他的眼珠里現出紫電,他應該也見到了飛火流星、紫電當胸射來,此時此刻,避是避不開的,紙鏢與要害咫尺相距,若想伸手去攔,這五張糧票迅如雷電,一旦失之毫厘,壽歲便要差之千里。更何況五枚紙鏢連番打來,除非千手觀音在此,絕難一次盡擋。呂應裳全身涼了半截,心里只剩下三個字:“怎么辦?”


  怎么辦?楊大人手腳不夠快,倉促之際撲不下糧票,楊大人也未練成金剛不壞體,傻站便如同等死,當此性命攸關之際,他能怎么辦?

  不怎么辦,楊大人來不及逃,來不及擋,他總算還能祝禱。只見他雙掌虛心合十,含笑如掬水狀,看那食指恰巧不巧,指甲尖兒伸出,恰恰巧擦過了糧票邊緣。


  嗤地一聲氣響,紙鏢去路偏移,便給第二張糧票撞上,兩張紙票去路稍緩,便讓後兩張撞個正著,一時之間,四張糧票全慢下來了,驟然間最後一張糧票狂沖而來,一聲大響傳過,棚里紫氣煙消云散,五張糧票輕飄飄地凌空飛舞,宛然便似天女散花,轉看楊大人的指甲尖端,卻也給削落了一小片,便如剪刀裁過了一般。


  呂應裳呆呆瞧著,一駭於真龍的“強”,二懾於楊六人的“準”、此人無愧是天絕傳人,一步未動,半招未出,單憑雙手虛心合掌,挪移食指半寸,便在間不容發之際替自己消災解厄,其間巧妙說來不過二字,“精準”而己。


  楊大人替自己解圍了,呂應裳也松了口氣,先前沒喊全的那個“啊”字終於脫口而出了。只是馬後炮頗賺多余,正待清嗓子遮掩,卻於此時,一道紫光又從面前閃過,忍不住又讓他那“啊”地一聲喊全了。


  馬後跑成了馬前卒,阿秀還在跳、華妹還在笑,甚且漫天飛舞的糧票還未落下地來,紙片后便來了比炮彈更快的東西,那是只拳頭,舉世最硬的重拳,發自於“一代真龍”的左臂。


  在呂應裳的駭然注視下,伍定遠面容忿恚,左拳如炮彈,後發先至,重重揮向楊大人門面。


  先前的票券不過是個開場白,此刻正主兒的大軍方才開到。須臾之間,拳頭距離楊大人門面僅僅兩尺,在大都督的重拳快腳之前,楊大人若想出招搶攻,他決計快不過“真龍之體”,他若想與大都督拼摔角、比氣力,那更是自暴其短,現下雙方短兵相接,他要如何替自己解圍?

  拳頭來了,夾雜著猛烈拳風,楊大人的頭發開始凌亂,重拳益發接近,堪堪來到了面前三寸,楊大人慢慢斜過了身子,看他上身右傾一寸六分,左膝提起,上抬四寸五毫,那模樣便像是要彎腰撿什么東西,只消依勢而下,他便能逃過大都督的鐵拳重擊,而那威震當世的“一代真龍”,卻會自行撞上他的膝蓋。


  與大都督相比,楊大人顯得很慢,可他非常精準細膩,所以他擋住了快招。呂應裳張大了嘴,心里的驚嘆敬佩,當真無以復加,嘴角正要展露笑意,猛聽棚內破空聲暴響,剛烈拳風刮面如刀,棚里燈籠受風搖蕩,一陣閃晃之後,眼底留下了殘影。


  情勢急轉直下,最後看到的景象很怪,像是大都督沈肩扭腰,他左手的攻勢不見了,轉而緊握鐵手,重重揮出了右拳。


  不可思議,大都督原本左拳如勾,全力以赴,絕無余力留下,可那左臂說撤便撤,右拳仍是說打便打,這天外一擊大出意料,楊肅覲身法再高妙,卻也避不開了。


  電光雷閃之際,燈籠受風而滅,眼前一片黑暗,楊大人好似沒察覺鐵拳打來了,他的身子右傾如故,堪堪便要中招倒地之時,楊大人的衣袖拂出,無形袖勁列處,一名女童飛了起宋,擋到了雷霆爆炸的龍手之前。


  “痛痛!痛痛!”猛聽棚里傳來哇哇大哭,瞬息之間,紫光消弭,勁風褪散,燈籠再次亮了起來,呂應裳口中卻還在“啊”地長聲,總算將那驚呼喊完了。


  “啊呀!”呂應裳又次驚呼了,急忙去看華妹,只見她抱緊了楊肅觀,不住啼哭。


  天幸這女孩兒完好無缺,可嫩頰上給龍手勁風刮過,卻留下了一條紅腫痕跡,宛似給抽了一記大耳光。轉看焦勝,卻也在察看胸前異狀,瞧那馬甲雖厚,還是給糧票割破,露出了內里棉布。


  華妹哭得梨花春帶雨,滿場人眾也都醒了過來,聽得翠杉驚道:“小姐怎么了?為何哭了?”它慌忙移步察看,那阿秀本等著去鉆她的裙子,便撲到了肥秤怪胯下。肥秤怪嚇了一跳,望後去跳,撞上了算盤怪,算盤怪慘呼一聲,又壓到了陳得福頭上。


  “媽啊!”陳得福本在打哈欠,差點咬上了舌頭。滿場滾得滾、爬得爬,華妹卻仍不住啼哭。聽得楊大人柔和的嗓音響起,溫言道:“崇華怎么了?不喜歡楊叔叔抱你么?”華妹撫著面頰,哭道:“不是,剛才像有大蜜蜂飛來,嗡嗡叫著,朝我臉上叮了,好可怕……好可怕……”


  大都督動靜如電,全場除呂應裳一人外,無人見到過招情狀,呂應裳偷眼去看,卻見大都督默默垂首,眼中又是內疚,又是難受,只是一語不發。


  呂應裳吞了口寒沬,都說“龍手大都督”平時寡言慎行,豈料今日拜見,竟如一尾狂龍,讓人大感害怕。他全身微微發抖,趕忙去瞧鞏志的動靜,就怕這“首席參謀”又起意自盡了。


  轉頭望去,恰見這首席參謀也在瞅望自己,只不同的是他雙手持槍,槍口卻對準了自己。


  呂應裳大驚失色,不知自己身犯何等天條?正要退讓閃避,卻見鞏志笑了笑,自將短槍收起,插回腰間去了。呂應裳頭皮發麻,也是不明究理,只得轉頭四望,卻在此時,忽見棚外行來了名老者,看這人身做家丁服色,腰間卻懸了柄長劍,再看劍柄上的那只蒼斑大手閃閃生光,食指處竟戴了只黃金指環。


  老者面容沈靜,藏住了殺氣,也隱住了他的腳步聲。以呂應裳的見識,竟也不知他是何時到來的。那老者見呂應裳察覺了自己,便將雙手藏入袖中,掉頭離開了。


  場面益發古怪,呂應裳自是全身發冷,忙轉望別處,不敢多看。只見楊肅觀自顧自拍哄華妹,道:“崇華快別哭了,瞧,你爹爹人在這兒,天下沒人能傷你的,知道嗎?”說著便將華妹抱起,朝伍定遠送去。


  伍定遠張開雙臂,正要抱住愛女,卻聽華妹大哭道:“不要!華妹不要爹!爹怪怪的,華妹要找娘。娘!娘!”眼見女兒手腳不住掙扎,好似怕極了自己,伍定遠一臉錯愕,竟不知該如何是好。楊肅觀瞧到眼里,便朝阿秀背後一拍。


  阿秀見華妹啼如稚子,早已虎視眈眈在旁,一得父親圣旨,立時捧腹狂笑:“小花花!哭娃娃!天天流淚喊媽媽!三歲小孩笑哈哈!”說著作呼喊尋覓狀,哭道:“娘!小花花真傻瓜啊!


  你快來把奶啊!“


  華妹又羞又氣,忙撲到爹爹懷里,嗔道:“爹!你瞧他!”伍定遠給愛女抱住了,忙將她緊擁入懷,瞬時之間,眼眶濕紅,竟已灑下淚來。阿秀心下一驚,仰頭去瞧爹爹,卻見他向自己笑了笑,竟似頗有嘉許。


  一切風平浪靜了,小孩打鬧,大人說笑,棚里又成了那個熱熱鬧鬧的元宵夜。呂應裳是個明白人,自知身在險地,不可久留,忙取了喜帖出來,乾笑道:“楊大人,國丈有帖,請您過目。”


  楊肅觀接過喜帖,登時哦了一聲,微笑道:“蘇少俠要成親了?恭喜啊。”


  眼見楊大人有意寒暄,這回呂應裳卻學乖了,唯唯諾諾間,早已領著一眾門人奪門而出,否則要是跑晚了一步,一會兒棚里爆炸起火,那可來不及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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