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放逐
上蒼啊!
從斷橋上墜下,想死的盧云沒有死,他墜到了大水之中。轟隆隆的急流激蕩,盧云在水中翻滾,他全身乏力,直向一座大石撞去,無力閃避之下,碰地一響,后背正正撞上大石,只痛得他眼冒金星,奈何冷水浸入口鼻,卻又讓他胸惡煩躁,正要窒息間,大浪打來,身子飛上半空,盧云眼里看得明白,自己正在怒濤中翻滾,白浪滔滔,無止無盡,白水河綿延數百里,不知要將自己卷到何處,盧云終于害怕起來,哭叫道:“救命啊!”
話聲未畢,身子又已墜入了水中,急流湍湍,將他拉向無邊苦海。
水勢越來越快,身子越來越沉淪,一里又一里,忽爾光明,忽爾黑暗,須臾地上,須臾地底,猛然間,身邊冒出一座巨大巖石,真正瀕臨死亡時,求生之欲竟是如此激昂,他自知生死全在一舉,當即左手揮出,往巖石抓去,霎時慘叫一聲,大水灌入喉嚨,那巖上尖刺也已戳入了掌心,這疼痛激發,盧云的內力登也發動,“無絕心法”突生黏勁,盧云瘋狂使勁,抗拒了無邊急流,渾身濕軟中,終于攀滾上巖。
這里是哪兒?地獄么?天堂么?
極目所望,三面全是大水,面前凌空,自己居然孤身處在一座巨瀑之上。腳下驚心動魄,竟在瀑布邊緣,看那巨瀑不知幾百丈高,水氣彌漫,望不見底。盧云滿心愕然,再次慘叫起來,只是耳中轟隆巨響,又將他的叫聲掩去。
盧云腳踩圓桌大小的孤巖,驚怕之下,忍不住放聲大哭。正哭叫吶喊間,忽然有人來了。只見一個巨大的身影沖向瀑布邊緣,眼里看得明白,那不是什么救星,而是自己的生死強敵薩魔,盧云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要不要救他,眼見薩魔便要沖到大石邊,已在五尺,那妖魔拼命揮手,似要自己救他,倘若忍心不拉,這惡徒旋即便要墜下巨瀑。
五尺、四尺、三尺、兩尺,盧云忽然趴倒巖上,奮力伸手,右手探拉,嘿地一聲大叫,已然抓住了薩魔的臂膀,兩人同聲怒喊,大牛飛天而起,滾落了巖石之上。
極惡之徒與仁慈使者同來地獄邊緣,二人相互凝視,相距三尺不到,四只腿都在發軟,俱在水霧里喘歇。盧云也不知自己為何要救這兇徒,也許是場面太過駭人,自己孤身一人,心里實在太怕。他眼望薩魔,正要說話,忽然那惡徒目露兇光,看他反覆打量腳下,跟著抬眼起來,惡狠狠地回望自己,嘴角更現出獰笑。
盧云醒悟過來,想道:“我這傻子,這大石頭不過圓桌大小,怎能容得下兩條大漢,他要推我下去。”果然薩魔狂叫一聲,拐子直向自己打來,盧云又驚又怒:“忘恩負義!卑鄙無恥!”提膝挑掌,便以無雙連拳招架,一個九尺身高,一個八尺二寸,兩條大漢一路從橋上打到崖下,直至生死關頭,仍在相互扭咬。只是盧云肋骨斷折,薩魔胸口也被刺出血洞,兩人各有傷勢,內力微弱,打得雖然兇狠,卻不見什么驚天動地的絕招,只如瘋漢般扭打。
扭動滾打,一會兒薩魔腦袋泡在水里,啊啊呼救,一會兒盧云懸掛瀑布之外,哀哀啼哭,兩人各以兇狠招式嚙咬對方,正殺得滿心恨仇,忽然之間,遠處傳來轟隆隆地巨響,二人相互扭打,卻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來,兩條怒漢面向遠方,只見天邊白浪洶涌,一道高達丈許的水線如同高墻,直向瀑布邊緣洶涌沖撞!
兩人啊啊大叫,都是慌得哭了,霎時一同向前趴倒,各自緊抱巖石,轟地大水沖來,口鼻都被淹沒,水勢奇高,勁力,兩人全身都被淹沒,各以十指之力緊抓巖石,仿佛身遭苦刑。盧云口鼻淹沒,想哭都無法流淚,薩魔恨得心火暴漲,卻也罵不出口,半盞茶時分已過,那水反而漲得更高,分毫不見消退,盧云泡在水下,吸不到氣,心肺幾欲炸裂,他緊緊挨著薩魔,那丑牛的肩膀也在晃動,想來也快死了,盧云咬碎銀牙,忽地左手牢牢抓住巖石,右手抱住薩魔的腿彎,跟著身子靠了過去,用牙齒咬了咬他。
二人近在咫尺,身子都泡在水下,各被巨浪沖刷,盧云瞇眼望向薩魔,連連向上仰首,示意他起身透氣,那妖怪愚昧如冢,居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盧云幾欲昏暈,雖說多讀圣賢書,心中仍是千百遍地詛咒他,他無法呼吸,只拼命用肩膀去頂。終于,薩魔醒悟了,他緩緩起身,靠著盧云死力抱住他的小腿,這才沒給沖下瀑布。
薩魔小腿抖動,好似呼吸得爽快了,可這無恥妖物自己吸飽了氣,卻不蹲身下來。此時盧云賭注已下,倘若薩魔自私涼薄,只顧自己透氣,盧云必然被水淹死,只是他一旦死了,那薩魔必也隨之滅頂,盧云見他透氣透得爽快了,卻始終不蹲身下來,可憐自己雙手掙扎,肺中已要沒氣了,又過小半刻,終于油盡燈枯,腦中漸漸空白,終于斷氣。
忽然身子破水而出,竟給人高高舉起,盧云哇啊一聲大叫,霎時狠狠吸入一口涼氣,他眼淚鼻涕直流,嗆咳不斷,雖說大水通天高,但薩魔身高手長,一旦舉起自己的身子,還是能讓他吸到氣。盧云又哭又笑,更多的是拼命呼吸,也不知過了多久,正愉悅間,忽地驚覺薩魔身子微微顫抖,想來要死了,盧云深深吸了口氣,跟著沉入水里,卻又把薩魔托了上去。
如此反覆不休,大水長達一個時辰之久,終于消退了。兩個生死強敵喝了滿肚子水,各自倒在石頭上,極善之徒與極惡之徒身子緊緊相挨,如同兩條喪家之犬。地獄邊緣沒有是非黑白,自私卑劣者,必死,擇善固執者,必死。要活下來,便要超越善惡是非。
天色漸漸黑沈,明月當空,四下夜梟哭喊,兩岸悲猿呼鳴,兩人仍無氣力爬起,只是肩挨著肩,各以一只腳懸在石臺外,一手抓著尖石。都在休養氣力。
正睡間,陡然薩魔睡夢間一個翻身,手肘正正打來,擊中盧云門面,當場打得鼻血長流,看這惡漢好生兇霸,便在石臺上也如此囂張,盧云大怒之下,膝蓋便是一頂,重重撞上薩魔的腰子。兩人大吼一聲,各自翻身跳起,便又開始第二回合廝殺。
二人胡亂揪扭,不時拿著石塊亂砸亂打,只是雙方體力未復,打起來不免有氣無力,打到后來,更感腹饑,兩人做了最后一回扭撲,便各自停手下來。彼此占據巖石一角,相互蹲坐瞪視,如同狂犬。
盧云饑餓不堪,肋骨疼痛,又恨又悲,不由怒罵道:“為什么?為什么我要和你這瘋狗一起墜入地獄?”他手指上天,狂吼道:“老天爺!你瞎了眼么?你好可恨!”他喊得聲嘶力竭,老天固然無言,連那薩魔也懶得答理自己,只低頭垂首,不住喘息。
眼看薩魔胸口傷勢沉重,被劍芒戳出的血洞深達寸許,想來比自己傷得更重。盧云哈哈大笑,手指薩魔,喝道:“惡人!你終于伏法了吧!”薩魔呼吸間咻咻作響,想來那傷直達肺葉,想到此人奸殺婦女,無惡不作,盧云越聽越是快意,這人死前折磨越多,老天越是開眼。當下笑瞇瞇地望著強敵,口中嘻嘻哈哈,竟也如同瘋癲。
正僵持間,忽見一道金光飄來,盧云咦了一聲,凝目去瞧,卻是條半死不活的怪魚,登時狂喜呼喊:“天降甘霖!”那薩魔也虎視眈眈,兩人各據一角,互相抓住對方的肩頭,都等著撲倒抓魚。
那魚飄流快速,來到了河水中央,忽然朝左方飄動,卻是向盧云這邊流來,薩魔又驚又羨,口中發出怒號,盧云右拳作勢欲揮,左手一撈,不費吹灰之力,便將怪魚抄入手中,他見那魚一尺來長,頗為巨大,當足撐上幾日,當即張口痛咬,魚肉肥嫩,油脂飽滿,吃入肚里更是暖烘烘地,想來還能強身補體。盧云吃得歡暢,薩魔自是驚怒交加,當下伸手搶奪,只是他身上傷重,血流過多,兩手一同發力,卻被盧云單手制住,只能眼睜睜看著魚肉吃到別人嘴里,吞落肚的卻只剩滿口饞涎。
那魚頗為巨大,盧云獨個人吃不完,只是這魚既入御膳珍饈之列,便要保藏,留待明日早午晚三餐之用,當即將大魚抱入懷里,哈哈笑道:“上蒼眷顧,得享美食。今夜當有好眠。”薩魔又痛又恨,居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吃飽便睡,這便是地獄旅程的第一夜,看那薩魔身上傷重,盧云自也不怕他偷襲,當下倒在石頭上,大手大腳地橫睡著,薩魔幾次出手搶奪魚肉,但他身上傷重,體力逐漸虛弱,每回都給盧云夾頭夾腦地打了一頓,看那妖魔一世囂張,此刻卻敢怒不敢言,只能縮在石臺上,苦苦支撐。盧云哈哈大笑,一來滿心激憤,二來疲累已極,也沒心思想什么明日之事,迷迷糊糊間,已然酣眠。
睡至中夜,仿佛返回了京城,正受著心上人的照拂,他嘴角含笑,自是睡得酣快,正要翻身,手指一陣冰冷,泡到了水里,跟著一股旋力拉來,險些把他扯了下去,盧云驚醒過來,再次見到了地獄般的巨瀑。
懸空巨瀑傾瀉而下,夜色中水氣漫天,映出一片昏黃月影,竟是十分迷蒙。盧云愕然中發出苦笑,他抱頭蹲地,撇眼身旁,那薩魔緊挨著自己,也已熟睡,看這人傷勢沉重,呼吸間咻咻哮喘,夾在轟然水聲中,讓人不自覺地煩亂。
盧云撈了一把冰水,抹了抹臉,轉頭朝岸上看去,只見兩岸離此處各有一里,水勢傾倒,江面浩大,水流自是湍急無比,此時管他什么帝王將相,王圖霸業,只要能去到岸上,倒在草地里睡覺,那便是金榜題名般的喜樂了。盧云忽發奇想:“搞不好可以游過去。”他側過上身,浸泡水中,猛然間一股強力旋到,險些把自己卷了下去。看這水勢如此湍急,數萬斤大水從高處沖下,力道之大,遠非世間任何高手的掌力可比,盧云慘然搖頭,想道:“這兒離岸上這般遠,水勢又強,我是過不去的。”他呆呆看了良久,想要冒險下水嘗試,卻又不敢,一時只能遠望岸上,心中煩悶異常。
他目望江中,忽見十余丈外另有一處巨石,形若孤島,約莫二三十尺見方,地勢寬敞,更妙的是那兒巖石高聳,尚比此地高了許多。盧云想起昨日大水洶涌沖下的慘狀,自知若要活命,定得設法過去那座孤島。再看兩地相距十丈,或有機會可以橫渡。
正看間,耳邊傳來一聲牛吼,那薩魔夢得咬牙切齒,八成又在吃人了。盧云搖了搖頭,忖道:“這世上壞人何其之多,安道京、羅摩什、卓凌昭都是壞人,卻沒人壞得過這個家伙。”
人世間,強生弱死,強是弱非,自己不知見證了多少回,這薩魔強奸民女,殺生無數,更是沒有半分道理可言的極惡兇徒。孟子稱人性本善,荀子說人性本惡,可壞得像這樣的人,實在少見。盧云搖頭嘆息:“世上怎會有這種人呢?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安道京壞,是因為見利忘義,羅摩什壞,是因為貪慕虛名,可這只妖魔毫無人性,卻又是什么道理?莫非他是天生的壞人么?”撇眼去看,只見薩魔手捂胸口,雖在睡夢中,兀自身子蜷縮,想來他肺葉破洞,一呼一吸間,必定痛苦異常。想來天道輪回,老天爺正在折磨這個惡人。盧云微微苦笑,撫摸自己疼痛的肋骨,倘若真有什么天道,他盧云又干了什么壞事,卻要給這般折騰?沒道理,上天根本沒道理。盧云苦笑撫面,怔怔望著薩魔,正看間,忽地咦了一聲,只見薩魔的內衫上繡著一只小小鳥兒,卻是小時候媽媽買過的黃鳥內衫。盧云微微一笑,心道:“這衣衫是窮人家穿的,這妖魔有錢得緊,可太也不講究衣著了。”他望著那小小鳥兒,耳里聽著薩魔痛苦的呼吸聲,不知不覺間,想起了媽媽,眼淚竟已盈眶。
天生萬物,難道真是要讓大家相互殘殺?看自己多讀圣賢書,方才橋上一場大戰,只因給逼急了,竟又走上了卓凌昭的老路,殺了多少人?盧云眼望薩魔,滿心茫然中,不由嘆了口氣。倘若自己仍在塵世,一有機會殺死這人,決計放他不過,可現下兩人孤守苦島,竟然成了天牢難友。他望著那條魚肉,怔怔不語。
該怎么做?
盧云微微苦笑,當下也不再多想,伸手搖了搖薩魔的手臂,喊道:“喂!給你吃魚。”
薩魔給搖了半晌,忽地虎吼一聲,這才醒了過來,他睜眼望著盧云,眼神兀自兇狠。盧云拿著魚肉左右晃動,慌道:“給你吃魚,給你吃魚。不要再打了。”這薩魔是蒙古人,也不知是否通曉漢話,但魚肉滋味鮮美,總曉得去吃吧?盧云知道這家伙自私涼薄,倒也不敢整條給他吃,當下站起身來,撕下一塊魚肉,張嘴啊道:“來,先給你吃一塊。”
薩魔哼了一聲,別開頭去,模樣很是不屑,想來不食嗟來食。盧云笑道:“你有骨氣,那我扔下水了。”薩魔又哼了一聲,這回張開血盆大口,蹲坐地下,如惡犬般讓自己來喂。
盧云苦中作樂,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拿著魚肉,送到了薩魔嘴邊,道:“來,給你吃,慢慢嚼…”話聲未畢,一陣劇痛傳入手骨,竟是大聲慘叫起來,盧云急著拉出左手,只因那本已受傷的左掌竟給薩魔齊腕咬住!
盧云痛得眼花撩亂,眼淚鼻涕直流,哭道:“放開我!放開我!”那薩魔卻滿面得意,眼中兇光乍現,看他上下排牙齒發力,竟要把盧云的手齊腕咬斷,盧云大怒之下,正要舉掌朝薩魔腦門打去,忽然之間,左手摸到了什么,不由自主間,竟是一陣錯愕。
難怪……難怪這人只會吼叫,原來如此……
薩魔先前被盧云毒打,早已恨之入骨,好容易得到良機,自要將他的左手咬碎,上下排牙齒待要加力咬下,突聽一聲嘆息,跟著腦門一陣溫暖,竟有人撫摸著自己的頭頂。
薩魔不知咬過多少人,一咬之下,耳里便聽大聲哭喊,再不便是咒罵不休,卻沒聽過有人被咬出嘆息聲,薩魔滿心詫異,忍不住仰起頭來,凝視眼前的男子。
月光映照,只見那人目光悲憫,正自低頭望向自己。
“薩魔,你沒有舌頭?”
薩魔不會說話,盧云與此人交手無數次,卻只聽過這人的吼叫,從未聽他說過一句人話。原來他根本沒有舌頭。兩人目光相接,薩魔訝異之中,大嘴不由自主地張了開來。盧云把左手抽了出來,蹲在地下,柔聲問道:“是誰割掉你的舌頭?”眼看盧云的目光帶著憐憫。薩魔忽地狂吼一聲,只低下頭去,并未回話。盧云拿起了魚肉,送到了薩魔口中,喂著他吃了,左手骨雖然疼痛,但不知為何,他也不再害怕,只是一塊又一塊喂著。那薩魔茫然間,也只是張口吃著。月光映照巨瀑,湍湍急流中,兩人一個喂,一個吃,都是默默無語。
吃過魚肉,兩人敵意減褪不少,盧云便道:“你受傷不輕,讓我瞧瞧你的胸膛。”薩魔吐了口膿痰出來,差點射中臉頰。盧云罵道:“嘿嘿嘿,你吃了半條魚,不過要看看你的傷,卻小氣什么?”眼看薩魔不理不睬,盧云雙手一拍,故做驚喜狀:“我曉得了,原來你是個姑娘。所以怕我瞧。”說著瞇眼望著薩魔,嘆道:“薩魔姑娘。晚生有禮了。”
薩魔大怒欲狂,霎時暴吼一聲,自行拉開衣衫,露出雄壯無比的胸膛。盧云哈哈一笑,看來請將不如激將,連對妖怪也是一般。
衣衫拉起,眼里看得明白,只見劍芒刺出的血洞深達數寸,傷勢竟是不輕,若非薩魔功力深厚,身體又極為強壯,恐怕早已死了。盧云沉吟不語,自知此地沒有藥石,傷勢若要愈合,恐怕難上加難,他嘆了口氣,凝目再看,嘴角卻是僵住了。只見薩魔背上胸前滿布無數細小傷痕,已成淡紅之色,想來是幼年時受過的傷,或鞭打,或火燙,卻不知是什么人做的。
原來如此……孟子說人性本善,荀子說人性本惡,可一個人若給割去了舌頭,毒打得遍體鱗傷,他會變成什么模樣?
他一定會仇恨所有的人,舉凡兩腳走的,一定都要殺死他們、吃掉他們。這就是薩魔。
盧云垂淚不語,只因這世間已然歪了、不正了,不知從哪一刻起,規矩破滅,道理不再,人性僅有的一點良善已被彼此的恨意所淹沒,然后徹底歪斜。
經過此夜無言的對談,盧云便也不再毒打薩魔,心下時時留意,便是在尋找逃離的道路。巖石便僅幾尺見方,兩人要不背靠著背,要不緊緊挨著睡覺,只是盧云心里明白,那薩魔絕非一般壞人,要是發起瘋來,必會把自己抓來吃掉,倒也不能掉以輕心。
石頭上度日如年,不過三日過后,兩人便已困頓不堪。陽光曝曬,雖在冬日之中,兀自十分烤面,夜間風寒,更如刀割,不過數日,已感生不如死,天幸自己懷中還帶著卓凌昭遺下的劍經,白日里給陽光曬烤,夜間便生磷光,盧云便趁機推敲武學,倒也能自得其樂。
那薩魔卻沒這般好運了,他胸口重傷,遲遲不能愈合,慢慢便已生了膿瘡,盧云知道傷口化膿最是致命,當下大著膽子,幾次以尖石替他刮療,痛得他嘶聲慘叫,卻仍于事無補。
到得第五日,夜間聽那妖魔颼颼喘息,如扯風箱,白日里黝黑大臉逐漸慘白,漸漸連吼聲也發不出了,盧云心下明白,薩魔數日內必死無疑。
當日與他激戰,恨不得將他砍成兩截,如今卻要眼睜睜看他一寸寸地苦熬至死,自己卻無法相救,等這人死后,這天地間就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了。盧云茫然垂淚,才知眨眼間的義憤填膺是何等的薄弱。那薩魔卻蠻不在乎。這狂徒雖然自知將死,仍是十分睥睨神氣,望向自己的眼神更滿帶不屑,想來必在嘲笑自己是個膽怯懦夫。
他大概不怕死吧……那么自己呢?盧云望著天邊的烏云,自知這兩日大雨將至,他低頭苦笑,從腰囊里取出那塊手帕,親吻著里頭的發絲。
也好,快下雨了,干脆一起解脫吧,那也是個了局。
第二日正午開始,雨勢連綿不絕,接連下了幾個時辰,盧云反正要死,也懶得理會,多活一刻算一刻,這日中午抓了一條死魚吃了,眼看水勢越漲越高,自知大水再來,自己必死無疑。剛墜入急流的那一日,靠著薩魔與自己聯手,兩人才得以撐過難關,現下薩魔重傷垂危,自顧不暇,看那水勢漲起,兩人都要一起畢命。
大雨嘩啦啦地直落,水勢越來越高,盧云看了看腳下的巨瀑,不知摔下去是什么滋味,幾千萬噸的大水壓在身上,不知死前會不會很痛?盧云心頭發毛,他望向杳無人煙的對岸,張口叫道:“喂!有人嗎?”瀑布水聲雖響,但他內力深厚,叫聲還是遠遠傳了出去,只是良久良久,直到嗓子喊啞,都不見有人過來。看來此地太過荒涼,絕不可能有人過來。
盧云嘆息不已,轉頭再望十丈外的孤島,看那兒地勢高,復又寬敞,若能飛渡過去,當是長久之計。只是瀑布之旁,水勢實在驚人,自己絕不能下水,唯一的機會,便是跳過去。
水勢越漲,盧云心意已決,便向薩魔道:“老兄,我要賭一把,我如果死了,你自己好自為之。”薩魔雖然傷重無力,聽了說話,兀自睜著雙眼,一臉驚奇,盧云揮了揮手,道:“再見。那里有魚,餓了自己吃。”說著說,忍不住哈哈笑了。他眼望雄壯無匹的急流,自知每步都是生死玄關,他提起真氣,往后退了三尺,眼看退無可退,猛地狂吼一聲,奮力跳出。
一丈、兩丈、三丈、四丈、五丈、六丈,不行了,開始下墜,霎時撲通一聲,墜入了急流之中,胸口像是被狂牛撞上,大水撲上來了,那不是沖,而是撲、是撞、是頂、是壓,那股力道太強太猛……直似一堵墻壓上來,讓自己全然無法動彈。身子立時被沖了回來。
水力推擠,身子每一寸都在承受萬斤之力,盧云自知要死,心有不甘,連連掙扎之中,忽地想到了顧倩兮,霎時血氣上涌,雙目圓睜,按著劍芒的運氣之法,狠狠向前劈出一掌。
猛然間,掌力激起一股水流,面前的大水在這一剎那分開了,居然看到了陽光。盧云大吃一驚,萬沒料到劍芒神技竟能化于掌力,驚愕之中,還來不及思索,那水波合攏,又把自己沖到瀑布邊緣。將死之際,忽然手腕一緊,竟給一只大手牢牢抓住,跟著啪地一聲,自己已然破水而出,滾回了石上。卻是薩魔把自己拉上來了。
眼看薩魔使力太過,已是氣喘不休,無力動彈,盧云心中感激,當下替他點穴按摩,略略消弭痛楚。他一邊替薩魔止痛,心中卻暗自喜悅,方才那劍芒破水穿出,打開了一條生路。倘若自己能練成卓凌昭那開天辟地般的內力,或能分江裂水,扭轉乾坤。
可憐劍芒雖強,但遠水救不了近火,午后雨勢越大,兩人都濕淋淋的,看那河水一寸寸高漲,今晚無論如何都是一場硬仗,要不被淹死,要不被沖到瀑布之下。盧云眼望那萬丈深淵也似的巨瀑,自知若要摔將下去,不免給億萬斤水柱壓入瀑布底部,永世不見天日,想想還不如活活撞死在這石頭上,那還來得干脆。
反正橫豎是個死,也不必再想什么,盧云喂過薩魔魚肉,便也臥倒歇息。傍晚時分,身子一陣冰冷,盧云醒了過來,只見水勢已到腳邊。石面越小,可供站立之處越少,盧云轉頭去看薩魔,這妖魔定力十分過人,將死之際,卻只盤膝打坐,似在固本培元。盧云卻沒這般好定力,他滿心焦慮,只不住測量水勢,只覺每過一刻鐘,那水便上漲數寸,料來一個時辰過后,必有大水沖下。
果不其然,未至午夜時分,聽得遠處轟隆隆地巨響不絕于耳,轉瞬間水勢暴漲,已至腰間,那大石緊余一小塊停腳之處,其余全給急流覆滅,盧云與薩魔各自提起腳跟,背靠著背,情況大為緊迫。盧云咬牙忍淚,心道:“倩兮、倩兮,我要死掉了,你現下在做什么?”
大水越漲越高,已無法兩人站立,兩人轉過身來,面對著面,各以單腳站立。盧云面露苦笑,眼望薩魔,此刻若要多活一時片刻,只有把身旁同伴推入水中,否則萬難活命。盧云心道:“我該怎么辦?把他推下去么?”心念才動,薩魔已然搶先動手,他一把抓住盧云,將他高舉過肩。
盧云嘆了口氣,他望向萬丈深淵,那大水瀑有若鬼門,隨時會吃掉自己。心中雖然害怕,但此刻又能如何?就算打死薩魔,頃刻間大水再漲,還不一樣要死,又何必爭什么?
算了,就這樣。仰望夜空,看看這三十二載的總結是什么?
今夜云深霧鎖,四下一片迷茫。就這樣。
盧云淚水滾落,哈哈大笑起來。
霎時間,身子飛了出去,盧云閉目大笑,飛啊飛啊,身子開始下墜,萬斤水力即將壓扁自己,把他送入地獄。
砰地一聲,背后傳來一陣疼痛,身子赫然停下了。盧云大為詫異,不知發生了什么事,趕忙張開雙眼去看。
滾滾急流中,自己倒在一處孤巖上,正是先前竭力過來而不可得的那處巖島!
他飛過了十丈距離,被扔到這處孤島了。薩魔把他扔過來了!
盧云啊啊發抖,怔怔望向十丈外的牢友。赫然之間,他尖叫起來,只見狂濤沖來,已將瀑布旁的薩魔包圍,巨巖上僅余小小的方寸之地站立。盧云驚慌喊叫:“跳過來!快!快!”他趴在孤島邊緣,拼命伸手向前,就盼奇跡出現,十丈外的薩魔能夠一舉飛渡滾滾大浪。白浪撲天而來,生死已在一線,盧云哭叫道:“快點來!這里很大啊!晚上睡覺可以翻身啊!”
聽著盧云的悲哭,薩魔報以一笑。水勢越來越高,連最后一寸立足之地也要被淹沒了,薩魔仰望夜空,對這個害人也害己的大塵世,他沒有分毫的眷戀。猛然間,大水將至,已在面前,薩魔雙手張開,哈哈大笑起來,他雙足力蹬,翻空后仰,身子在瀑布上旋過了弧影,霎時直直墜入了巨瀑之下。盧云放聲大哭,連連尖叫:“不要死啊!不要扔下我一個人啊!”
薩魔救了他,卻也拋棄了他,讓他孤孤單單地,一個人奮戰下去。
薩魔死掉了,天地之間,只余自己孤身一人。盧云呆呆地坐著,不停地哭泣。四周一片黑暗,剩下來陪伴自己的,只有無盡孤獨,以及永無止盡的洶涌怒濤。
一直哭,一直叫……流浪、落寞、孤獨、潦倒,全部痛苦加總之后,得回了兩個字。
流放……
河水還在高漲,似要淹沒世間一切,眼望天邊一道道滔天大浪沖來,直達丈許之高,淹到了膝蓋,盧云哭叫著:“帶我回家,帶我回家……”滾滾急流回應著他,似要把他沖下瀑布,把他的尸首帶回北京。盧云緊抱尖石,不住發抖哭泣。他仰望夜空,忽然間,他的兩眼張得大大的,再也閉不起來。
水霧盤旋,夜空里有很亮的飛影,那顯得圣白的影子在頭頂飛翔旋繞,像是死去的獄友回來看他,告訴他那獨自受苦的難友一句話。
人間的善惡是非,僅在一線間。
懂了……我懂了……盧云淚如雨下,連連頷首。
寬恕、憐憫、慈悲……在這濁濁塵世中,他已經找到了自己追求的道。
慢慢收止了淚水,盧云拿起尖石,神態沉默,靜靜在孤島的巖石上劃下印記,第一道印記刻畫出來,也開始了第一天孤單的旅程。
百丈巨瀑傾瀉而下,天地一片黑沈,流放天涯的孤臣孽子雙掌向天,深深吸了口氣。
“啊呀呀!正道啊!”
萬里驚濤中,水浪分開,孤島里亮起了絕世光華。這也是南瞻部洲里,最光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