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恨此身非我有
此行遠去烏斯藏,難免舟車勞苦,不只哈不二疲憊不堪,到得后來,連那歐陽勇、陶清都是面有菜色。眾人中只有言二娘神采奕奕,她雖是女子,但自幼出身軍旅,馬背上驍勇作戰,根本不把這點辛苦放在眼里,平日里起得早,睡得晚,盡在催促眾人趕路。遇上露宿野外時,更靠著她守夜巡邏,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下自感佩服,方才明白為何陶清的年紀大過言二娘,卻仍尊她一聲大姊了。
路上眾人問起止觀來歷,方知他是白龍山的一位住持,與方子敬多有來往,但要細問其他事情,止觀話卻不多,都只淡淡幾句交代過去,并不熱絡。他對言二娘等人甚為平淡,但對秦仲海卻極是敬重,平日言談舉止,絲毫不敢怠慢。哈不二等人看在眼里,都是嘖嘖稱奇,想來方子敬的面子很大,才讓止觀如此恭敬。
眾人由蘭州至西寧,越巴顏喀啦山,入朵甘衛,此后穿越青海,行走驛路大道,沿邊入藏。從二月出發,來到前藏之時,已在四月春暖時分。
前藏已位高原之上,雖在四月暮春時節,氣候仍極寒冷,此地世稱千湖之國,放眼望去,草原遼闊一片,湖光雪影盡收眼底,好似塞外一般。但天邊群峰連綿不斷,高聳巍峨,有如巨人俯視大地,卻又大大不同于北方曠野的一望無際。除此之外,路邊行走的野獸更是前所未見,讓人嘆為觀止。
止觀沿路解釋風景,道:“烏斯藏地勢奇高,位在岡底斯山、唐古拉山之間,藏語稱“姜唐”,意思便是北方高地。中國朝廷在此設有烏斯藏都指揮使,參贊軍政事宜。”他知道秦仲海曾是朝廷猛將,熟悉軍政,當下便舉目來望,等他開口評論。
秦仲海頷首道:“烏斯藏確實有都指揮使,不過這官兒是誰,咱也不識、過去咱們這些武將只要犯了大錯,或是得罪了人,往往便給送來烏斯藏駐守。明里升官,暗地是幫你送終。”哈不二驚道:“送終?怎會這樣?”秦仲海笑道:“這地方最多和尚喇嘛,每日里阿彌陀佛來,善哉善哉去,久而久之,你老兄還不嗚呼哀哉,一命歸陰么?”眾人聞言,都是笑了起來。
此后十余日,眾人深入藏地,只覺地勢越加高聳,非只風土人情透著神秘,便連景觀也是大異其趣。第一個察覺的便是天空的不同,頭頂藍天全無云彩遮蔽,望去深邃湛藍,橫亙萬里,陽光更是耀眼刺目,日夜溫差猶大。再一個便是空氣既干且冷,稀薄異常,若是貿然大口吸氣,不免一陣干咳。
言二娘等人身懷武功,便連小兔子也有內力護身,氣候雖然異常,眾人卻是不以為意。但秦仲海可慘了,他身體殘疾,體力虛弱,方入藏時還能說笑幾句,但時候一久,便感難以支撐,高山氣候煎熬之下,整日里頭暈發燒,吃什么吐什么,癥狀奇多,晚間更是徹夜難眠。
高地氣候奇特,藏地飲食更是怪異,眾人每日吃喝胃口甚差。天幸哈不二是個道地廚子,只要有米有火,他便能燒出上等菜肴,替眾人解饞,這才沒弄出病來。
好容易到了拉薩,眾人便在旅店打尖,稍事歇息。止觀會說藏語,凡事便由他出面,言二娘等人倒是省了不少氣力。諸人稍一住定,哈不二等人聽說城里有大昭寺、小昭寺,都是興高采烈,嚷著要去觀光。小昭寺供著尼泊爾公主帶來的八尊佛像,大昭寺更與中國淵源深刻,寺里供奉著唐代文成公主帶來的釋迦等身鍍金佛,極其珍貴。
難得入藏,眾人自都過去寺廟參拜了。卻只秦仲海一人動彈不得,言二娘聽說大昭寺靈驗,便也過去祝禱,為秦仲海求了平安,之后便足不出戶,專在客店里陪伴。止觀知道秦仲海身子難受,便替他抓藥開方。秦仲海性命雖然無礙,但每日里發燒傷風,除了吃藥吃飯以外,大半時候都在睡覺。
離閑拉薩后,眾人搭乘牛車,便往日喀則行去,他們本從青海帶來十來匹駿馬,但入藏之后,馬匹習性與高冷寒地不和,根本難以行走。此行便換上了牦牛,這種怪牛平地見不到,身上長滿長毛,體型碩大,料來也只有這等怪物,才熬得起高原嚴峻無比的氣候。
行近日喀則,風景變得更怪,神峻高山已在眼前,遍地更是布滿冰河,時時可見。晚間在荒郊過夜,那高山便如天神般鳥瞰大地,更讓人心存敬畏。
這日氣候忽變,轉為酷寒,歐陽勇在前座駕車,更是大叫起來,眾人心下好奇,紛紛下車來看,陽光照映,只見眼前一道蜿蜒冰川,森若藍帶,綿延數里不絕。止觀微笑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絨布冰川。再往下走,咱們便能見到冰塔林了。那可是畢生難見的奇景,諸位可要好生賞玩,方不負上天賜下的奇景。”哈不二早已疲憊不堪,聽了賞玩兩字,立時嗤之以鼻,低聲咒罵:“什么冰塔火塔,我只想早些回家。”
這夜便在冰河旁扎營,眾人從蘭州出發,至今已走了兩個月有余,諸人神疲力乏,紛紛倒臥在地。陶清雖然穩重,此時卻也按耐不住,問向止觀:“大師啊,過兩日便能見到方老師了吧?”
止觀道:“前些日子我差人過去打聽,方老師已離開扎布倫什寺,現下應在山里。咱們還得趕上幾天路。”哈不二等人聽得還要趕路,無不暗暗叫苦,可是口中又不便頂撞,只得苦著一張臭臉,在那兒唉聲嘆氣。
日子不是說了,那方老師要帶我們去找“神山圣水”,他便是去辦這件事么?”
止觀口宣佛號,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誆語,這件事小僧只是聽方老師轉述。是否真有其事,不敢妄論。”言二娘“啊”了一聲,尖叫道:“你……你說什么?沒有神山圣湖?”
止觀見她神情惱怒,忙咳了一聲,改口道:“圣湖之說,小僧也曾聽人提起,此事應有無疑。”言二娘性子甚直,聽他一下東、一下西,一時茫然睜眼,轉頭只看著陶清,全沒了主意。陶清心思機敏,見言二娘望著自己,已知她心有疑竇,卻又不知如何探問,當下便由他啟口探話,說道:“敢問大師,在下過去人在中原,也曾聽說一些烏斯藏高僧的神妙傳說,都說藏圣法力無邊,能夠起死回生,不知是否真有這等事?”
止觀寧定心神,頷首道:“這個自然,烏斯藏乃是佛國,自多神通之力。無須懷疑。”說著手指遠方,道:“從這兒出發,便會見到無數神奇山峰,洛子峰、卓傲友峰、瑪卡魯峰、納木那尼峰、無一不是險峻神異,絕非人跡所能至。山里高人無數,自也能幫著治病。”
陶清心下起疑,問道:“大師,咱們不去神山圣湖了么?”
止觀咳了一聲,道:“心若誠,便是土石也是神山:心若不誠,神山也不過是土石而已。”
眾人聽他打起謎語來了,心下無下懊惱。止觀先前說得好聽,好似隨他離去,秦仲海便能藥到病除,哪知現下人到了烏斯藏,一提什么神山圣湖,卻沒有半分著落。
言二娘越想越氣,怒目去看止觀,只見他低頭念經,幅道貌岸然的樣子。她抓起一顆石子,便往火堆扔去,那石子撞上炭火,啪地一響,一塊木炭陡地彈了起來,直往止觀臉上飛去,正是絕招“雙喜燕子”。止觀吃了一驚,急忙側頭讓過。
陶清聽他說法不斷變化,先是納木那尼峰的神山圣水,現下又順著自己的話頭,變成和尚高僧過來醫病,他冷笑一聲,當下站起身來,道:“大師,你真的識得方老師么?”
此話一出,已近破臉,言二娘知道陶清性子沈穩,此刻這般說話,那是真的犯了疑。哈不二等人一路走來,早巳氣悶之至,當下各自抓了兵刃,已將止觀圍住。
止觀見了這勢頭,知道自己要槽,這幫反賊過去反逆出身,殺人放火稀松平常,若要下手殺害止觀,真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一件。止觀審度局面,知道只要一個不慎,自己便會慘死當場,他合十禮拜,道:“二娘,且聽我一言。”
言二娘本已暗恨在心,聽他叫喚自己,只把懷中飛鏢拿了出來,冷冷地道:“大師有何吩咐?只要不是騙人的,一切都好說。”說著夾住飛鏢,自在指縫間把玩,藉著火光看去,藍澄澄的飛鏢滿是劇毒,實讓人心悸難當。
一片肅殺間,止觀輕輕地道:“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
言二娘陡聽說話,登時全身劇震,陶清、哈不二等人也是大為震驚,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
你,臉色陰晴不定。言二娘喘息良久,顫聲道:“你……你怎會聽過這兩句話?”
止觀嘆了口氣,道:“聽過密十一么?”言二娘倒抽一口冷氣,與陶清對望一眼,兩人都見到對方眼神中的詫異。
言二娘投入怒蒼山時年方稚幼,僅十四歲上下,雖不曾參與軍機,卻曾聽兄長言振武提過,怒蒼山在江湖上設有一個隱密幫會,名為“密十一”,專門打采各方聲息,買賣情報。只因職責涉及樞機,是以“密十一”的把子身分極為隱密,除秦霸先本人與幾名樞機頭領外,無人得緣識荊。方才止觀說出的那兩句話,“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便是怒蒼山毀敗之日,小呂布與言二娘的道別之言,想不到居然給止觀知道了,他若非山寨的頂尖人物,絕無可能知道。止觀借此托出身分,果然立即讓人信服。
止觀淡淡一笑,道:“過去我為總寨主辦事,山上沒幾個人認得我,山寨毀敗后,朝廷倒也不曾過來擾我,在下看破紅塵,索性出家為僧。嘿……今日有緣相見,卻也不枉了。”
言二娘淚水盈盈,悲聲道:“大師……你……你知道我夫君的下落么?”
止觀輕嘆一聲,眼看言二娘如此癡心,目中登時現出憐憫。只見他嘴唇輕動,伸手出去,朝地下一處指去,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言二娘心中震蕩,隨他的手指望去,霎時只見地下倒著一名男子,看他身上蓋毛毯,兀自沉睡不醒,卻不是秦仲海是誰?
言二娘顫聲道:“大師,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止觀法相莊嚴,說謁道:“一切愛憎會,皆以因緣故,你已經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言二娘心中大慟,登時放聲大哭。陶清一旁聽著,深知止觀點化之意,眼看他三言兩語便解開言二娘多年心結,心下也是暗暗佩服,當下拱手道:“大師既是自己人,咱們信得過你。”說著向哈不二等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把兵刀收起。
陶清多年追隨言二娘,怎不知她外剛內柔的性子?言二娘多年尋找丈夫不果,眼看這生便要守寡到老,抱著貞節牌坊入土,也是上天垂憐,年前一場惡斗,卻讓這位烈性佳人與秦仲海照面了。
言二娘是么妹嬌性,長年寂寞之余,其實早想找人依靠,待見秦仲海英風爽颯,模樣看似粗魯,卻對自己十分溫柔照護,心中竟然動情,之后開立客店,退隱江湖等節,多也是受了此事的啟發。陶清看在眼里,暗暗感慨,自也希望她能早些找到歸宿,省得再受苦難。
也是機緣巧合,眾人在懷慶定居之后,居然又與秦仲海見面了。喜的是秦仲海早巳脫離朝廷,成為逃犯,兩人若要結合,一個是造反寡婦,一個是落難將軍,身分再相偕不過。可惜的是秦仲海武功全失,終身殘廢,不免讓喜事蒙塵。也是為此,陶清拼著性命不要,也要隨止觀走這一遭,總要治好秦仲海的傷勢為止,也好讓大姊后半生喜樂平安。
自此一事,眾人已知止觀絕無惡意,便只隨他西去,不再多言,又走數日,地勢漸高,崎嶇異常,諸人不知止觀意欲為何,難免心中生疑,但對方既與山寨淵源極深,倒也不便直言逼問,只有任他帶著走了。
這日山路陡峭,牛車行走困難,行到一處地方,已定動彈不得。止觀便道:“方老師便在不遠處,這就請諸位下車步行吧。”眾人聽了吩咐,魚貫下車,歐陽勇體型高大,便由他抱著秦仲海。
陶清見眼前荒山冷雪,一片寂寥,登時皺眉道:“這是什么地方?莫非便是大師說得神山圣水么?”止觀搖頭道:“那倒不是。咱們身處的地方人跡罕見,比起納木那尼山的神山圣水,還要讓人崇敬。”哈不二心下隱隱害怕,忙問道:“這是什么地方?”
止觀伸手向上一指,凜然道:“珠母朗瑪,便是此行終點。”說著合十頂禮,向天膜拜。
眾人隨他的眼光看去,霎時紛紛驚叫出聲。此時恰在午后,山頂天空湛藍,并無云霧遮蔽,眾人看得清楚,此山狀做錐形,基地雄偉,坡道高險陡峭,山峰直達天頂,好似一塊通天大冰柱,一路破天而出,直逼穹蒼。
此山如此險峻,豈是一個高字了得?眾人瞠目結舌,心下只感震駭。
眾人正看間,一股猛烈寒冷的山風刮來,那風帶著冰雪,直如刀割一般,眾人見峰頂處白蒙蒙的,想來定有狂風暴雪肆虐,心下更是暗自害怕。
止觀解釋道:“珠母,便是女神之意,朗瑪,譯為第三,咱們要去的地方,世稱神女第三峰,也就是方老師、天絕僧等絕頂高手尊為“齊天”的險地。”
哈不二掩住了臉面,放聲叫了起來:“齊什么天啊!每天都是山啊峰啊,我可受不了啦!方
老師到底在哪里!快叫他出來見徒弟啊!”止觀手指連綿山峰,微笑道:“方大俠人在山中,咱們一會兒攀上山去,便能見到他了。”
哈不二聽了這話,登時慘叫一聲,軟倒在歐陽勇懷里,哀號道:“不去了,不去了,這山高成這樣,誰能爬得動?你們喜歡,自管去爬吧!”陶清看那山峰高達天頂,心下自也暗暗駭異,他知輕身功夫有限,萬難攀爬得上,搖頭便道:“止觀大師,秦將軍身體有病,禁不起這等勞苦,你能否請方老師下山一敘?”
止觀搖頭道:“對不住,方老師反覆交代,定要秦將軍攀緣入山,這才能夠見他。幾位若不愿去,自管沿冰川折返,到絨布寺歇腳。等我們下山回來,自會找諸位會合。”
哈不二沒好氣地道:“好,話可是你說的,我這就回去。”說著抓起毛毯,便又跳回牛車去了。
言二娘一把攔住,皺眉道:“費了幾個月的光陰,好容易來到這里,哈兄弟快別鬧了。”她望向止觀,自行道:“我這兄弟上不了抬盤,大師不必理會,咱們這就走吧。”止觀微微頷首,背起行囊,便要往山道走去。
言二娘正要跟上腳步,猛聽哈不二大聲叫道:“大姊!要去你只管自己去,可別再把咱們幾個扯進來了!”言二娘又驚又氣,回首怒道:“你說什么?”
哈下二大聲道:“打懷慶遇到這殘廢,你便好生偏心,你眼里就只他一人,全不為弟兄們著想!大姊,我明說了,你根本不配做咱們的頭兒!”
言二娘氣得險些沒暈去,怒道:“你哪來的膽子!這樣跟我說話!”
哈不二滿臉不忿,倒似豁了出去,只聽他氣憤憤地道:“好容易我們在懷慶開了客店,安定下來,你卻為了這個姓秦的,先把店燒了,后來又到處東奔西跑,簡直是莫名其妙!”說到氣憤處,把身上毛毯往地下一扔,竟已翻臉了。
言二娘給她這么一陣數說,只氣得全身發抖,淚水更已盈眶,止觀見他們內哄起來,自知不便多言,只管走得遠遠的,等他們商議之后,再行說話,以免更添爭吵。
陶清見言二娘眼眶發紅,似要哭泣,他是這群人的第二把交椅,自須出來解圍,當下緩頰道:“哈兄弟,當年秦將軍救過大家的性命,咱們這般辛勞,也是為了報恩。大姊這么做,哪里有錯了?”
哈不二眼眶一紅,大聲道:“什么報恩?大姊早把小呂布忘得一干二凈,擺明的只想嫁給這殘廢子!她以后相夫教子,生兒育女,哪會記掛咱們幾個弟兄的死活!”陶清大怒道:“你胡說什么,快快住口了!”說著向歐陽勇使了個眼色,兩人便伸手來拉。
哈不二閃了開來,大聲道:“金毛龜,你還看不透么?大姊以后是人家的老婆了,再也跟咱們沒半點關系!女人就是女人:心里沒有弟兄,只有相好男人!大家今天把話說清楚,這就分手吧!”他說到激動處,淚水落下,已在號啕大哭。
聽了這話,眾人都是面色尷尬,言二娘更是心如刀割,一時淚如雨下。這四人中以哈不二年紀最小,也最是依戀言二娘,早先在懷慶看她對秦仲海的神態,心里便有醋意,之后他見兩人越來越是親昵,眾弟兄又有搓和之意,更是心懷不忿,終于找機會發作出來了。
陶清怒目望向哈下二,喝道:“你這張嘴沒半點分寸!走開!”他走了過去,勸向言二娘,
道:“大姊,你別去理他,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咱們現下上山要緊……”
言二娘嘆了口氣,當下抹去了淚水,搖頭道:“陶兄弟,我對不起大家,害你們受苦了。”
陶清眉頭一皺,正要勸解,匆見言二娘仰起頭來,望向高山,嘆道:“弟子言二娘,今日向天發誓,我若自行嫁人,出賣弟兄……”
陶清聽她忽爾這般說話,定是要罰下毒誓,他心下大驚,急忙拉住大姊,立時便要阻止,言二娘舉袖將他甩開,大聲道:“我言二娘若自行嫁人,對不起弟兄,叫我這輩子……”
她喊得聲嘶力竭,正要罰出毒誓,個雄渾的聲音從車蓬里緩緩響起,接口道:“教你這輩子永遠平安喜樂,再沒半分煩惱。”只見一條大漢緩緩爬出車里,正是秦仲海來了。
哈不二陡見他來,立將小老弟的哭態收拾了,換上了小霸王的嘴臉,哼了一聲,冷笑道:“勞什子,終于醒啦!”
秦仲海不去理他,自管走到言二娘身邊,低聲道:“二娘,你帶著弟兄,全數在山下守著,我自個兒上去成了。”言二娘尚未答話,哈不二已是哈哈大笑,他指著高聳入云的峭壁,笑道:“憑你嗎?沒有咱們一路帶著,你連山腳都來不了,要怎么爬上去啊!”
秦仲海聽了嘲諷,并不發怒,只往哈不二斜睨一眼。哈不二本在出言嘲笑,忽見秦仲海目光威嚴森然,哈不二見了這眼神,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明知秦仲海是個殘廢,決計打不贏自己,卻還是嚇了一跳,他懼怕之余,急忙縮到歐陽勇背后,不敢再說了,
言二娘聽了秦仲海的說話,只是又驚又急,忙拉住他,驚道:“怎么成?這山峰那么高,你是上下去的,讓鐵牛兒背你走吧!”
秦仲海微微一笑,示意言二娘退開。他走到山峰旁,伸手摸了摸山壁,只覺山壁滑溜,地勢又是垂直陡峭,此山滿布冰雪,正是大名鼎鼎的珠母朗瑪,秦仲海縱然完好無傷,要爬這山也非易事,何況此時武功盡失,毫無氣力?
秦仲海沉吟半晌,忽然脫下外衣,蹲地脫靴,跟著雙手扶著山壁,赤腳起身。
哈不二縮在歐陽勇背后,低聲笑道:“看哪,他要飛上去。”
秦仲海聽了譏諷,陡地狂吼一聲,雙手各抓一塊尖石,嘶嘎怪響中,雙肩已在用力,只想把身子撐起來,哈不二嘻嘻一笑,正想再出言嘲諷,匆聽喀啦一聲,秦仲海肩頸傷處暴開,那傷處本已逐漸愈合,此時卻又破裂出血,霎時已染紅了背后刺花,在眾人的驚叫聲中,秦仲海靠著這股怪力,身子竟然緩緩撐起。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言二娘更是大驚失色,正要上前暍止,止觀卻走了過來,他攔住言二娘,搖頭道:“讓他爬,別傷了人家的自尊。”言二娘聞言止步,一時嘴角緊泯,兩手反覆糾纏,竟比她自己攀爬還要難熬。
在眾人的注視下,秦仲海緩緩向上攀去。他琵琶骨已穿,照理不能這般使力,但他靠著一股硬氣,居然一寸寸往上攀爬,每當身子下墜,他便張開大嘴,死命咬住巖壁尖角,右腳足趾頂住巖石,
這才撐住巨大身體。哈不二看在眼里,縱然敵意再深,也不敢再出言嘲諷。喃喃只道:“怪物……這家伙真是個怪物……”
萬籟俱寂中,只聞山風呼嘯,其他別無聲響。此時秦仲海已爬上十來丈,陡然間,一陣狂風刮來,他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便摔落下去,眾人見狀,都是大驚失色,言二娘更急忙奔去接應。
便在此時,一條繩索從山頂飛降而下,套中秦仲海的腰間,登時阻住了下墜之勢。眾人大吃一驚,不知是怎么回事,止觀卻是微微一笑,道:“方老師在北坳處等著我們。他怕大家爬山辛苦,這才放了繩索下來,咱們這就上去吧。”
他簇唇作啃,霎時又是一道繩索降下,正落在眾人面前。哈不二低聲咒罵:“討厭鬼,明明有繩索,早不放,晚不放,卻偏偏選這時候放。”此時眾人紛紛攀緣而上,歐陽勇斜了哈不二一眼,嗚嗚低吼兩聲,似問他愿否上去。哈不二呸了一聲,嘟著一張兔子嘴,往前一跳,便也攀爬上去。
有了繩索倚仗,攀山自然輕松許多,那繩索中間打結,一塊塊突了出來,有如腳蹬一般,腳下既能使力,攀緣更是加倍容易了。
也不知攀了多久,只覺風勢越來越大,幾次把繩索吹得打橫飄起,天幸眾人身懷武藝,只牢牢抓住繩索,這才沒給吹落下去。秦仲海倒是輕松省力,他身子給繩索吊住,不必用力,便能緩緩上升,哈不二心下生羨,只想跳了過去,抓著繩索順勢上峰,但此時身在高處,他輕功根柢有限,自也無膽去試了。
攀爬許久,距山腳已有數百尺之高,眾人攀爬已久,已感支撐不過,一見眼前有處平臺,急忙攀上歇息。諸人疲累之余,俱都在地下,各自氣喘不休,連那止觀功力不弱,也在打坐順氣。
過了半晌,止觀調勻氣息,他將秦仲海扶起,手指前方,低聲道:“秦將軍,你師父就在前面,過去找他吧。”眾人聽了這話,都知方子敬已在眼前,連忙抬頭去看,只見前方不遠處又有座峭壁,上頭小小一方平臺,看來“九州劍王”便在那兒了。
哈不二驚道:“老天爺!又要咱們爬了么?”止觀搖了搖頭,道:“方大俠只見秦將軍一
人,還請快些過去吧。”
秦仲海仰天大叫,單腳跳躍,直直奔向峭壁,霎時身子撲上峭壁,便如瘋狗般亂咬亂爬起來。
先前秦仲海之所以能爬上懸崖十來丈,靠的全是一股血氣,只因言二娘被兄弟責難,秦仲海不愿她受人輕侮,便死也要替她出頭,也是為此,盡管病體孱弱,殘肢斷腿,仗著血性,仍能逐步爬上。只是此刻不比剛才,雙肩非但流血不止,全身氣力更已用罄,要他如何能有寸進?
言二娘見秦仲海狂吼不止,身子卻是一動不動,她心下惶急,顧不得止觀先前的吩咐,當下一個健步奔出,來到秦仲海身邊,將他放在自己背上,便往懸崖攀去。
止觀看在眼里,卻也不來阻攔,只搖了搖頭,嘆道:“病由心中起……身體殘廢也就罷了,倘連心都殘了,便神仙也救不得……”
陶清等人聽不懂玄機禪語,只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回話。言二娘背著秦仲海,靠著雙手攀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氣喘吁吁地來到平臺。
言二娘抱著秦仲海,此時兩人身在高處,風雪交加,四下霧氣茫茫,絲毫不見方子敬的人影。她見秦仲海上身,滿是鮮血,只在顫抖不止,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當下提聲便叫:“方老師!你在哪里啊!”
她叫了良久,風聲勁急,哪里見得到半個人影,更無人回答自己,言二娘搖了搖頭,又慌又急間,只見山壁內側有處洞穴,似可躲避風雪,當下將秦仲海搬入洞里,先躲上一陣再說。
兩人行入洞中,只見洞里黑暗深邃,此時雖在白日,仍是伸手不見五指。言二娘打著了火褶,彎下腰去,只想找些枯枝干柴,好來生火取暖。
言二娘正自探看,匆見前方立著一雙腳,直直站在自己面前,看來竟有人隱在洞中。言二娘心下大喜,不及細看,抬頭便喚:“方老師,是你么?”
火折映照,那人的面貌映入眼簾,言二娘登時傻住了,眼前那人不是方子敬,卻是一名小小孩童,只見他垂首看著自己,目光黯淡,臉上神情甚是悲戚。
言二娘大吃一驚:心道:“深山峻嶺,怎么冒個孩子出來?”她心下詫異,手上火褶便要落下,正在此時,一只手緩緩伸出,一把接住了火褶。言二娘定了定神,撇眼望去,只見秦仲海趴在自己肩上,看他癡癡望著那名孩童,好似傷痛至極。
言二娘驚道:“怎么了?你識得他?”
秦仲海悲聲道:“他是我大哥!”驀地淚水奪眶而出。
言二娘見他忽然落淚,又稱一名稚童為兄,忍不住吃了一驚,不知這孩子究竟有何古怪。她轉頭去看,火光照下,只見那孩童面色慘白,臉上覆蓋薄冰,腰間更有處傷口,似是槍彈所傷。洞中雖然火光黯淡,那傷處深入臟腑,仍是清晰可見。言二娘霎時懂了,原來這孩童早已死去,只因身在雪山寒地,尸首才得以保存不壞。
陡見冰尸,言二娘縱然戰場出身:心中仍感驚駭,她全身發抖,顫聲道:“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孩子究竟是誰?”
匆聽洞外傳來一聲嘆息,道:“秦文長,秦文遠,一長一幼,兩人都是秦霸先的公子。這孩童便是秦文長,死時年僅十二歲。”陡聽說話,言二娘急急回頭過去,只見一名清秀高瘦的老者跨入洞來,手中提著一只火把,正是“九州劍王”方子敬到了!
言二娘當年也曾在山寨待過,自然認得這位絕頂高手,猛一見他,登時又驚又喜,脫口喚道:“方先生!”
火光明艷,映得洞中一片血紅。方子敬將火把插入巖縫,行到那孩童身邊,道:“當年我趕赴秦府,想將你全家接出來,誰知還是晚了一步。滿門老小中,只活了一個孤兒文遠,那便是你了,仲海。”言二娘心下震動:“果然秦將軍是老寨主的兒子,本名還叫做文遠。”她側目去看秦仲海,只見他緊泯嘴角,低頭不動,臉上神情極是痛苦。
方子敬指著那孩子,道:“仲海,這里站的,便是你親哥哥。三十年來,我沒讓他下葬,便是待你知悉身世后,能來此地與他相認。”他取出三只火褶,一一點燃,放在地下,說道:“這孩子死時只有十二歲,倘若還活在世上,也該有四十來歲年紀了。你從未祭拜過他,現下拜吧!”
言二娘細看那孩子的面孔,只見他雙目迷蒙,臉上滿是痛楚,想來死時心里定有什么不舍,她原本甚是害怕這具童尸,此時心中隱隱出了憐憫之意,倒也不再覺得害怕。
秦仲海緩緩跪下,仰望那名孩童,忽然之間,鼻端出現一股泥澀的氣味,這味道好生熟悉,那是青苔的味道,他在秦家大宅時便曾聞過。秦仲海腦中一片暈眩,霎時煎熬難忍,竟然嘔吐出來。
言二娘吃了一驚,急忙上前扶住,秦仲海抹著嘴邊的穢物,低頭咬牙,想起家門怨仇無一得報,霎時滿面都是復仇怒火,厲聲叫道:“師父!我大哥死得這般慘,我便算丟了性命,也要殺光仇家,讓他滿門雞犬不留!”
方子敬搖了搖頭,嘆道:“你說這狠話前,先抬頭看著你兄長。”
秦仲海心下一凜,仰頭望著那小童,冰霜凍結,那孩子面上肌肉早已僵硬,但神色中那股悲憫不舍,還是清楚可見。
方子敬道:“看出來了么?他死前在想些什么?”
秦仲海身子震動,怔怔地道:“我不知道……”
方子敬嘆道:“這孩子年方稚弱,死時不過是個小小兒童。憐他如此年幼,生命走到最后一段路:心里卻還掛記著一人。那人比他更加弱小可憐,猶在襁褓之中……仲海啊仲海,你告訴我,這孩子掛記的人是誰?”
秦仲海心中震蕩已極,霎時淚如雨下,大哭道:“大哥!仲海已經長大成人,回來看你了!”
秦仲海滿面淚水,大聲叫喊,緊緊抱住那孩童的尸身。他身子長大,那孩子給抱在懷里,真似嬰孩一般。言二娘深受觸動,忍不住也是哭泣出聲。
秦仲海抽噎難忍,他顫抖著右手,欲待撫上兄長的眼皮,但手上就是抖得厲害,竟然蓋之不下。方子敬緩緩伸出手去,按住秦仲海肩頭,一股溫和的內力行去,登讓他不再發顫,藉著火貪一刀的熱氣,那孩子僵硬的眼皮慢慢軟化,終給秦仲海闔上了。
眾人心下感傷,各自低聲祝禱,忽然之間,只見那孩子雙目滲出清水,看在眼里,仿佛流淚一般。三十年前他舍命帶走的嬰孩,如今已長成猛虎般的高壯男子,回來此地祭拜自己。這孩子倘若地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眾人雖知這是冰雪為熱氣所逼,這才融解滲出,但此時此景,這兩行清淚陡地滑落,真如顯靈一般,眾人看在眼里,都是為之鼻酸,秦仲海更是放聲大哭。言二娘心下凄然,便也過來祭拜一番。
埋好了尸首,眾人走出洞外,此時已到傍晚,山風凜冽,太陽西沈,遠處五寶大雪山繽紛瑰麗,真似寶玉一般。崖下云海千里,變幻莫測。當此美景,言二娘卻無心多看,她攙扶著秦仲海,見他滿面肅殺,神情猙獰,言二娘心下暗自害怕,不敢多發只言片語。
方子敬端坐大石之上,他面向云海,忽地雙臂張開,朗聲道:“天下!”
秦仲海凝目眺望,夕陽西照,晚霞映得四下血紅一片,群山彷佛染血,直如地獄一般。秦仲海心有所感,霎時放聲狂嘯,脫口喝道:“天下!”言二娘聽他忽發霹靂吼聲,登時嚇了一跳,心驚之間,卻也不敢放開手,只管低頭忍耐。
眾人沉默良久,方子敬神色肅穆,道:“命中注定的,怎么也逃不掉,仲海,當年你執意要投效朝廷,現下可曾后悔?秦仲海閉上了眼,回思十年往事,眼前浮起眾多好友的面孔,他睜開雙目,搖頭便道:“大丈夫生死無悔,何況弟子十年間痛快度日,今日縱使殘疾一生,亦無后悔之處。”
方十敬伸手入懷,取出一團破布,扔向秦仲海,此時山風強勁,刮面如刀,那東西卻仍緩緩向前飛行,足見方子敬功力深厚至極。
秦仲海伸手揪住,將破布展了開來,言二娘急忙湊頭來看,待見旗面上寫著一個血紅的“怒”字,登時大吃一驚,叫道:“這是怒蒼軍旗!”
方子敬緩緩點頭,道:“這面旗幟,便是秦霸先留下來的遺物,自今而后,由你保管。”
秦仲海望著布旗,神態甚是激動,卻又不知該收到哪兒,只緊緊抓著不放。言二娘面帶憐憫,嘆道:“來,把旗子給我吧。”當下輕輕扳開秦仲海的手掌,將旗幟收入了懷里。”
方子敬凝視愛徒,道:“你本名叫做文遠。仲海二字,乃是為師替你取的名字。你可知其中含意?”他見秦仲海搖頭,便伸出食指,在地下寫了,道:“伯仲叔季,仲這一字,點明你上頭還有個兄長。海這一字,里頭有個母親,便是要你記得死去的親娘。”他凝視著秦仲海,問道:“現下你得知身世,可要改回本名?”
秦仲海長到三十幾歲,方知名字竟有如此深遠的含意,甚且牽涉了家門血仇,他心下感慨,咬牙道:“親人血仇:永銘在心。仲海二字,弟子終生不改。”
方子敬不見喜怒,復又道:“怒蒼山創立十四年以來,你父親曾經來看過你三次,他親手送來這面軍旗的那年,你只十四歲大,那也是你父子最后一次相見,”秦仲海心下一凜,道:“我父親來看過我?”
方子敬點了點頭,道:“每年中秋前后,師父都會給你些銅板,讓你去鎮上市集玩要,你還記得么?”秦仲海回思童年,不由嘆了口氣,低聲道:“記得。”
方子敬微微一笑,道:“那時你每回拿了銅板,定要去買什么?”秦仲海嘴里似乎生出一股酸甜味道,頷首道:“玫瑰甜糕。弟子打小便愛吃。”
方子敬凝視著他,一字一頓,道:“那個賣甜糕的男子,他便是你父親。”
秦仲海腦中嗡地一響,顫聲道:“甜糕大叔,這……就……就是他?”方子敬點頭道:“每回你爹爹過來看你,便會先在山腳下喬裝打扮,再提一擔甜糕過來。趁著你買糕吃的時候,便來跟你說上一回話。”
秦仲海呆呆聽著,眼前浮現出一個小老頭,笑吟吟地遞給自己一塊甜糕,秦仲海忽地大笑不止,道:“他媽的……難怪那老頭那么羅唆……哈哈!哈哈!原來是老子的爹啊!”他笑著笑,淚水卻從瞼頰旁落了下來。
言二娘一旁聽著,只感詫異,她低聲問向方子敬,道:“老寨主怎么這般奇怪?他怎么不點破自己的身分,也好父子相認?為何要隱瞞自己的來歷?”
方子敬道:“秦霸先這么做,自有他的苦心。他怕兒子也走上反逆之路,終身不能自拔,便特意加以隱瞞。怒蒼山之中,除我之外,便只潛龍軍師知道此間秘密。”
秦仲海收住了淚,回想父親一生事跡,他上山造反,震動群臣,又曾官拜征西大都督,實是了得的大人物,秦仲海滿心驕傲,雙手握拳,朗聲道:“師父!爹爹很愛我,對不對?
方子敬聽了這話,卻沒回答。他仰望峰頂,面色卻甚沉重。秦仲海先前那一問,本是興之所至,卻沒想到師父的神情竟會變得如此。言二娘看在眼里,更是暗暗納悶,父親愛子,本是天經地義之事,不知方子敬何以不言不語:心下只感奇怪。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又問道:“師父,我父親很愛我,是不是?”
方子敬忽地笑了笑,他仰望天下第一高峰,道:“秦霸先,他孤高卓絕,便像這座珠母朗瑪,又高、又沈、又冷,讓人喘不過氣來。他心里總藏著一些事情,沒人猜得透……仲海,你父親究竟愛不愛你,師父無法代他回答……”說著嘆了口氣,目光更見深沉。
秦仲海跪倒在地,竟似呆了,他隨著方子敬的目光望去,暮色下的珠母朗瑪宛若巨人,正自俯視著渺小的自己。在天下第一峰面前,除了自己的卑微以外,還能感覺到什么?
秦仲海微微苦笑,也許,這就是他的父親……一個他永遠不能見面的人……
言二娘見他神情黯淡,急忙握住大手,低聲勸道:“秦將軍,我認得老寨主,他是個慈祥的人,向來愛護晚輩……你是老寨主的親生兒子,他定很愛你的……”
晚霞照來,四下昏沉,秦仲海與方子敬各懷心事,兩人都是沉默不語。只有言二娘在那低聲勸慰,方子敬也不過來打擾,過了良久,方才走到秦仲海面前,沈聲道:“你過來,讓師父看你的傷。”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當下緩緩起身。此行千辛萬苦,只為過來治傷,現下終于到了關鍵時刻,想到復原在即,不免又喜又怕!言二娘扶著秦仲海,便讓他跪在師父腳邊。
方子敬低下頭去,察看他肩頭的傷勢,看了良久,只在低頭沉吟,并不說話。
言二娘心下擔憂,秦仲海自也又驚又怕,深恐師父說出“沒救”二字,那自己這生就算完了。
秦仲海等候良久,不見師父說話,當下鼓起勇氣,道:“師父若是有話,但請明說。仲海禁得起打擊。”他喉頭干渴,這幾句話說得直是嘶啞之至。
方子敬嘆了口氣,道:“既是如此,師父也不隱瞞了·你琵琶骨被穿,內息不能貫通背俞,肩胛諸大穴盡皆受損。左右井蘭、養心、鳳池、肩靈、喬肋不能復用。秦仲海聽了這話,一時啞口無言,跌坐在地,已是面如死灰。
方子敬毫不留情,頓了一頓,又道:“此傷非只斷骨,尚且損傷十二正脈,世間無藥石可治。你此生已廢,別說使刀動劍,便是雙肩使力也不能過五斤,日后天寒時風濕酸痛,尤其難忍。”
言二娘心生不滿,秦仲海便算無藥可救,也不該這般明說,這不是要硬生生逼死他?她掩住雙耳,尖叫道:“別說了!”
方子敬不去理她,逕自向秦仲海道:“你雖然殘廢了,但性命還留著,總算能保存秦家的一點骨血。為師點你一條活路,一會兒我命止觀送你離山,找處鄉下地方安居,從此隱姓埋名,傳宗接代,再不問江湖事,也算盡了為人子孫的孝道。你說如何?”
言二娘聽這條路如此無奈,登時啜泣起來。秦仲海聽了師父的規勸,卻只抬頭向天,兩眼睜得老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子敬見愛徒面無人色,便道:“你心意如何?”
秦仲海忽地縱聲長笑,他斜望方子敬,森然道:“師父啊,你大老遠把我弄來鳥斯藏,便是想說這些廢話么?”方子敬哦了一聲,道:“你這么說話,又想如何?”
秦仲海仰天狂嘯,厲聲道:“殺!”
言二娘聞言大驚,秦仲海明明身體重殘,但此刻匆爾脫出殺字,竟似鬼哭神號,仿佛武林問便要腥風血雨,一時間,竟讓她冶汗涔涔而下,想要說話勸阻,卻又不敢。方子敬冷冷地道:“小子,你重傷殘廢,還想殺誰?江充么?”
秦仲海吐了唾沫在地,不屑地道:“狗樣雜碎,焉值秦某一刀?”言二娘呆住了,喃喃地道:“那……那你要殺誰?”
夕陽滿天,照得峰頂一片赤紅,秦仲海雙手緊緊握拳,暴吼道:“上蒼!”
言二娘尖叫一聲,往后退開幾步,全身只在發抖。方子敬卻是個偏激的,聽了徒弟發瘋也似的怒吼,仍是不驚不懼,微笑便道:“你好大的狗膽,竟敢頂撞穹蒼上帝?你不怕天譴么?”
秦仲海斜起濃眉,回首望著師父,霎時掀開額上亂發,露出了血紅的“罪”字,秦仲海雖沒說話,但意思甚是明白,若真有天譴,他已經領教過了。
秦仲海仰望蒼天,不作一聲。忽然之間,只見他虎目發紅,淚水滾滾而下,大吼道“老天爺!我不服氣,我不服氣啊!”他內心激蕩,只是放聲大喊,那谷間回音不斷,滿是悲憤叫聲。言二娘急忙搶上,將他一把抱住,也是大哭起來。
方子敬靜靜聽著兩人痛哭,只是不置一詞。他待秦仲海聲嘶力竭,便笑道:“小子別再哭了。
師父教你武功,便是讓你成天哭哭啼啼么?·”秦仲海聽了師父的嘲笑,霎時怒火燒起,把淚水一收,反瞪著師父,大聲道:“殘廢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當然幸災樂禍了。”
言二娘原本淚流滿面,聽了這對師徒的對答,忍不住也是目瞪口呆,這兩人說話非但毫無禮數,甚且難聽無比,也難怪秦仲海平日里總是狂放不羈,對誰都是沒大沒小,原來對自己師父也是一個模樣。
所謂知子莫若父,方子敬與他師徒之親,自然深知秦仲海的性子,先前那般冷語嘲諷,純是要激一激徒弟,讓他別再怨天尤人。待見徒弟又恢復勃勃生機,當即一笑,說道:“要你哭,你便笑,你這家伙打小便是個混蛋。也罷,你既然不愿下山養雞養鴨,那為師便再引你一條路走,只不知你這小鬼有膽否?”
言二娘不知方子敬還有什么古怪主意:心里隱隱害怕。只是秦仲海早想自殺,哪管什么死路活路,只要不讓他養雞養鴨,什么都成。他斜目看了方子敬一眼,卻是點了點頭。
方子敬微微一笑,手指珠母朗瑪,道:“不想下來,那便上去吧。珠母朗瑪,與天同高,你心里若有話想與老天爺說,那便爬上峰頂去喊,上帝自會聽見你的不平。”
秦仲海聞言震動,他順著師父的指端向上看去,只見峰頂霧氣飄搖,杳無人煙,正是與天同高的絕境。秦仲海自知身體重傷,萬難攀爬山峰:心驚之下,便又往山下探看,只見峽谷溪流淙淙,綠意盎然,卻是一片溫暖祥和。
方子敬見他猶疑,當即左手指天,右手指地,微笑便道;“上去還是下來,自己選吧。”
四目相接,秦仲海見師父眼光中隱隱有著輕視之意,他嘿地一聲,已知師父在激自己,霎時冷笑道:“他媽的師父,你要老子爬這鬼山,明白說了便是,又何必嘮嘮叨叨說這一大篇廢話!”
師徒兩人相互凝視,霎時一起放聲狂笑。言二娘不知他們師徒在搞什么把戲,心里只是擔憂。
營火堆中,秦仲海上身,俯身跪地,眾人在一旁圍觀,只見方子敬取出細長尖針,往秦仲海背后大穴一一插下。長針一根接著一根,直直通入經脈,卻不知要做些什么。
哈不二滿心納悶,低聲問向陶清:“他們到底在干什么?這是在治傷么?”陶清噓了一聲,放低了喉嚨,細聲道:“秦將軍要去爬山。”
哈不二吞了口唾沫,驚道:“爬山?爬得還不夠高么?”陶清搖了搖頭,低聲嘆道:“聽大姊說,秦將軍要攀上舉世第一高峰。”
哈不二嚇了一跳,抬頭望向山峰,只見峰頂高聳入云,此處已在千丈高地,那峰頂又比此處高上百倍,哈不二啞然失笑,搖頭道:“搞什么?這山峰高成這般,沒事干啥爬上去,上頭很好玩么?還是上面有什么神仙鬼怪,能替這家伙治病?”陶清面露迷茫,嘆道:“聽方老師說,如果秦將軍爬上去,就可以和老天爺說話。”
哈不二噗嗤一笑,道:“鬼話,長那么大,沒聽過那么蠢的事。”
話聲未畢,四道目光瞪來,卻是止觀與言二娘怒目來看,哈不二嚇得連連搖手,不敢再說了。
說話間,方子敬插針已畢,口中說道:“你琵琶骨被穿,經穴已毀,內力無法運轉周天。為師現在替你針灸八大輸穴,打通內關、公孫、后溪、申脈、外關、足泣臨、列缺、照海,貫通十二經常脈與奇經八大脈,使你內息暫得通途,不受生理所制。”
言二娘聞言大喜,道:“可以運使內力?那不是病好了嗎?”方子敬搖頭道:“銀針一起,內力便斷。”跟著向徒兒道:“你運氣試試。”
秦仲海調勻氣息,從止觀手中取過鋼刀,雙手抓住刀柄,依言吐納運氣,霎時間,只聽他放聲慘嚎,已然摔在地下,身上插針處鮮血長流,神態痛楚之極。
言二娘大驚,她尖叫一聲,便要奔上相扶,止觀已將她一把攔住,低聲道:“別急,方老師有他的用意。”
方子敬命秦仲海爬起,道:“十二經常脈與奇經八大脈不相統屬,內力萬難通關,咱們靠著銀針會合經脈,自屬逆天行事,只要運氣使力,身上便會痛苦異常。”當下再次吩咐:“你若真有決志登頂,那便再次使力。為師想看看你的氣魄。”
秦仲海依言爬起,他眼望山峰,氣愾陡生,霎時再次發力,只聽慘叫聲撕裂夜空,仿佛身受酷刑。言二娘不忍再看,掩面哭道:“你們師徒倆在想什么?為何要去爬那險峰啊……”
正哭泣間,忽聽眾人大聲驚叫,言二娘急忙去看,登時低呼一聲,只見秦仲海手上鋼刀更已燃起熊熊火光,事隔月余,火貪一刀竟然重現人間!
秦仲海見她哭泣不止,當下忍住了疼痛,走到言二娘身邊,微笑道:“別哭了,你瞧,老子不是好端端的?”言二娘又驚又疑,又喜又悲,顫聲道:“這……這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好、一下子壞的……”秦仲海哈哈一笑,只伸手撫摸她的臉頰,神色甚是溫和。
方子敬走了過來,拍了拍秦仲海的肩頭,道:“你若想攻頂,可得盡速出發。等明日這個時辰,你身上的銀針便會自行脫落。屆時變回廢人,為師的可就愛莫能助了。”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多謝師父了。徒兒重殘已久,能做一天的老虎,勝過三十年的殘廢,此生了無遺憾。”他轉頭看向言二娘,柔聲道:“二娘,勞煩您吩咐弟兄,替在下準備一壺水,幾個飯團,我要過去了。”言二娘顫聲道:“你真要登頂?”秦仲海咧嘴一笑,卻是點了點頭。
言二娘心下驚慌,大聲道:“你既然要去,不如我隨你上峰!”
方子敬攔住了她,搖頭道:“這峰頂太險,貿然過去,有死無生。你不必枉送性命。”
言二娘尖聲大叫,怒道:“你也知道上頭險惡,那你又為何要他過去,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究竟上面有什么?有神,還是有鬼?”
方子敬瞇起了眼,淡淡地道:“上面有天。”
言二娘又氣又恨,只當自己遇上了瘋子,把腳重重一頓,霎時掩面奔開。
風聲瀟瀟,夜幕低垂,只見月光照在珠母朗瑪峰上,更顯得凄冷孤高,秦仲海臨行在即,忽起嘆息之意,他轉過頭去,向眾人逐一凝視。
眼前這群人奔亡多年,無論武功高如宗師方子敬,還是低如廚子哈不二,三十年來都如喪家之犬一般,暗無天日的過活。秦仲海回想自身沈淪的歷程,不到半年,他從威名赫赫的朝廷命宮搖身一變,也成了現下這個亡命天涯的殘廢。他心中感慨良多,無限疑惑,無盡無奈,再再等著解答。
秦仲海向陶清、止觀等人逐一拱手,說道:“承蒙諸位高義相助,讓在下得見業師,感激不盡。倘秦某不得歸來,明年今日,請焚上一支香,便知心意。”
“鐵牛”歐陽勇走了上來,遞過一柄鋼刀,跟著打了幾個手勢,陶清解釋道:“歐陽大哥說這柄刀很是鋒利,也許攀峰時有些助益。要將軍盡管拿去用。”
秦仲海點頭稱謝,正要縛在腰上,忽然方子敬走了上來,親手替他縛上腰間。他不愿外人見到臉上神情,身子只背對著眾人,更不瞧上秦仲海一眼,只低頭專心縛刀。
秦仲海望著師父的面孔:心道:“其實師父舍不得我,卻還怕別人見了笑話。”
他師徒兩人都是倔強傲性,名為師徒,其實誰也不讓誰。小時候秦仲海與師父賭氣,常常三五天不吃飯,逼得方子敬把他吊起來毒打,但不論如何毒打都是無用,秦仲海說不吃便不吃,每回方
子敬都靠激將法得手,否則秦仲海老早餓死了。
秦仲海回思往事,想起師父年老,自己若死于道中,他晚年必定寂寥難受。秦仲海心下一個激蕩,猛將方子敬抱住,低聲道:“弟子不能盡孝,師父自己保重。”方子敬搖了搖頭,囑咐道:“別想這些身外之事,只管專心上山。記得,珠母朗瑪乃是人間第一圣地,沒到峰頂前,絕不可半途而廢。”
秦仲海聽他吩咐得鄭重,登時微微一笑,道:“峰頂上到底有什么?真他媽的有神么?”
方子敬搖頭道:“你去了便知,不必多想。”
此行非但要徒手攀登神女第三峰,尚且要在一日內登頂,否則路上銀針脫落,復為廢人,可又徒勞無功了。
時值四月暮春,天候變化多端,月光照下,只見山頂雪花紛飛,似有狂風暴雪肆虐,眾人看在眼里,都為秦仲海擔憂。
性命堪憂,秦仲海卻只笑嘻嘻地不以為意,仿佛送死的不是他一般。他左右探看,只想找言二娘說個幾句話,這女人卻不知跑哪兒去了,秦仲海搖了搖頭,更不多言,霎時左手持杖,腰懸鋼刀,轉身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