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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月上柳梢頭

  又過半月,管家見盧云傷勢已愈,便要他回書房上工。


  此時老爺不在,書房里空無一人,盧云也樂得每日研究武技。只是他不愿再受別人輕賤惡整,已決心離開顧府。但每回想到顧嗣源返回的一刻,也便是自己辭別之日,心中自不免感到難過。


  這日已是老爺回府之日,盧云練功已畢,將隨身事物收入包裹,心知今日已是他在顧家的最后一天了。他站在顧家大門,眼見天上飄起雪來,時節已入臘月,顧府上下已然開始打掃布置,迎接新年。


  盧云微微苦笑,看來今年除夕時又要自己一人在外飄蕩,不禁有些沮喪。


  正想間,忽聽下人們叫道:“老爺回來了!”大堆家丁涌上門口,都要過來迎接。盧云見二姨娘也笑吟吟地走來,他不愿見這女人,便緩緩退入院中,避了開來。


  盧云獨自站在院中,見兩頂轎子停在門口,第一頂轎中走下一名清瘦的男子,這人略見老邁,正是顧嗣源。另一頂轎子下來一名妙齡女子,遠遠的瞧不清面貌,五官依稀頗為秀麗,當是顧家的千金了。眾人迎了上去,一時喜氣洋洋。


  盧云呆呆的看著,莫地心中一陣寂寞悲涼,他抬頭望天,默默地看著雪花飄將下來。


  過了小半個時辰,盧云自行走回臥房,提起包裹,想起一會兒便要與顧嗣源辭別,不知如何啟口,只感煩悶心傷。


  正感慨間,忽見阿福跑了進來,叫道:“阿云,老爺到處找你哪!”


  盧云點了點頭,道:“我這就來。”他嘆息一聲,猛將包裹提起,自知無法閃避,只有硬著頭皮,當面辭行了。


  進得書房,便見顧嗣源呵呵大笑,說道:“云兒,你上哪去了?我叫人到處找你呢!”


  盧云嗯了一聲,道:“我見天降瑞雪,忍不住就多看了一會兒,不知顧伯伯在找我,真是對不住。”


  顧嗣源笑道:“你要賞雪,怎么不和我說一聲?咱爺倆暖上一壺酒,看那白雪飄飄,暢談天下大事,豈不妙哉!”


  盧云見顧嗣源待他仍是如此親厚,不知要如何和他告別,心中難受。


  顧嗣源笑道:“我這趟到蘇州,找了幾件東西給你,你瞧瞧可還合用?”說著拿出幾件名貴事物,只見是一只“極品鑲金紫毛狼毫”,一只“龍紋古雕方硯”,都是罕見的珍品。


  盧云連忙搖手道:“顧伯伯,我出身貧微,用不了這些名貴東西。”


  顧嗣源道:“云兒,你已是我的幕賓,怎可沒有自己的筆硯?待我回京后,你還得在我兵部里任參議呢!”


  盧云一驚,道:“我……我出身寒微,身無功名,豈能任參議這等要職?”


  顧嗣源笑道:“憑你這等文才,要考上舉人進士,又有何難?你先在我的衙門里做事,到得后年會考時再去應試。顧伯伯敢說你必定金榜題名!”


  盧云搖頭道:“顧伯伯這般待我,我真不知該如何回報。只是你不能為我一人壞了典章制度,那終究是不成的。”


  顧嗣源哎呀一聲,責備兩句:“你……你這孩子,目下朝廷里誰不提拔自己的門生?更甚的,科考閱卷時,都能辨識門生的字跡,好來提拔自己人,你真是太傻了!”


  盧云苦笑道:“顧伯伯,盧云本就有三分驢勁兒,您又不是不知。”他說著說,一咬牙,忽然向顧嗣源拜倒。


  顧嗣源驚道:“你這是做什么?我并不是生你的氣,你為人正直,不愿走后門為官,那也是好的,快起來說話了!”


  盧云跪在地上,哽咽道:“顧伯伯,蒙你深恩,盧云終身不忘。只是小侄久離故鄉,想回去看看。今日特向顧伯伯辭行。”


  顧嗣源一驚,顫聲道:“好端端地,你……你為何要走?”


  盧云不答,叩首三次,緩緩站起身來,道:“小侄祝顧伯伯赴任上京,萬事都能如意。”


  顧嗣源焦急萬分,卻想不出什么來勸解。他心念急轉,想起幾個家人對盧云都甚不喜愛,當即大聲道:“是不是二姨娘給你什么氣受了?你和我說!顧伯伯給你討個公道回來!”


  盧云搖頭道:“二姨娘待我很好,顧伯伯別錯怪她。”


  他不想讓顧嗣源為難,那二姨娘是他的愛妾,裴盛青是他的未來女婿,就算他把那日裴盛青動手傷他的事說了,顧嗣源又能如何?說了只是讓人為難而已,根本無濟于事。再說自己練了一身武藝,便是到江湖打滾,也有生存之道,又何必托庇在旁人門下?

  盧云輕輕一嘆,道:“再會了,顧伯伯。”轉身便出。


  顧嗣源又急又慌,這孩子若貿然離開此處,只怕日后又要淪落江湖,埋沒了一身才華,卻要他如何舍得?只把他急得哇哇大叫,他雖然年近六十,卻如小兒一般。


  眼見盧云已要出門,顧嗣源上前攔住,叫道:“云兒!你若是真心懸念故鄉,待我們北赴京城,你順道回去山東看看也就是了。你又何必要走?究竟誰為難你,你只管告訴我!顧伯伯不能讓你受這種委屈!”他知盧云離去必有隱情,便決心問個明白。


  盧云微微苦笑,道:“顧伯伯快別這樣了,是我自個兒要走,不干旁人的事。”


  顧嗣源大聲道:“你別瞞我,你……你就說吧!”


  一旁阿福忽然道:“老爺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那幾日,阿云給那些人整的多慘啊!”


  顧嗣源驚道:“什么!”


  阿福看了看盧云,道:“老爺,我若說了,你可要保小的一命哪!”


  盧云緩緩地搖頭,道:“不要多事!”


  顧嗣源卻大聲道:“阿福!只管說,什么都別怕!”


  阿福見有人撐腰,便一五一十,將裴盛青如何出手毆打盧云,二姨娘又如何出言恐嚇的情由一一說了。


  顧嗣源聽罷之后,只氣得臉色發青,滿面漲紅,怒道:“好!好一個裴少爺!敢到我府里來打我的客卿,小蘭還有膽護著他,天下竟有這么可惡的事。”他喘了一陣,又道:“云兒,你可別忙著走,我一定替你討個公道回來!”


  盧云正要勸解,忽聽一個女人說道:“老爺,你們再說些什么啊?這般大呼小叫的。”


  眾人一看,正是二姨娘到了。


  顧嗣源見她來了,心中更氣,喝道:“小蘭,你就這樣護短嗎?裴盛青這樣打人,你不管就算了,居然還恐嚇云兒,不讓他告訴我!你……你這像什么?”


  二姨娘花容失色,走到顧嗣源身前,流下淚來,哭道:“老爺你為了這點小事,就在下人面前編排我的不是嗎?”


  顧嗣源喝道:“把人打成重傷,你還說是小事?”


  二姨娘淚如雨下,道:“老爺,我……我又不是全然不管,我已經叫管家給這孩子一筆錢,又叫人替了他的工,讓他好好養傷,老爺你還要如何?莫非要我向他下跪道歉嗎?”


  顧嗣源聽她說得可憐,氣也消解了幾分,他嘆了口氣,道:“你不叫盛青向云兒道歉,就是不對。”


  二姨娘哭道:“老爺,我只不過是你顧家的一個姨娘,我憑什么叫裴家大少爺來認錯下跪啊!老爺,我還不是為了你好,你與裴家老爺是什么樣的交情,我又不是不知?我能壞了你們的交情嗎?”


  顧嗣源一想不錯,這二姨娘所說的也不是全然無理,只得長嘆一聲,道:“盛青這孩子,唉!我對他期望這么高,他卻作出這種事來。”口氣已然軟了許多。


  二姨娘見老爺已然松了口,心中一喜,便道:“我們想個法子叫盛青來賠不是,日后再好好補償云兒,你說好不好啊?”


  顧嗣源點頭道:“如此最好。小蘭你來勸勸云兒,別讓他走了。”


  二姨娘奇道:“他要走,真的嗎?”


  顧嗣源長嘆一聲,點了點頭。


  二姨娘哦地一聲,走到盧云身邊,問道:“你要走,為什么?你恨我待你不好嗎?”


  盧云搖頭道:“盧云不敢。”


  二姨娘放低了聲音,道:“姓盧的,你給我老實點,乖乖的留著。過完年后,老爺要上北京,到時你要滾便滾,我才懶的管你要死要活。”


  盧云哼了一聲,也是放低了喉嚨,道:“盧某走便走,豈是故弄玄虛之人!”他決意要走,不愿再與二姨娘這種婦人啰唆,說話便不再容忍。


  二姨娘靠在他耳邊,低聲冷笑道:“姓盧的,你別想跟老娘斗。告訴你,你今天敢走出顧家一步,我擔保你在這揚州混不下一天。我只要到衙門隨便告你一個偷竊詐欺的罪名,你受的起嗎?”


  盧云一怔,低聲道:“算你狠!”


  二姨娘冷冷地道:“你給我乖乖的留到過完年,以后要滾要留,沒人會來管你。”


  盧云嘿的一聲,默然不語。


  二姨娘見盧云屈服,便向顧嗣源嬌聲道:“老爺,云兒愿意留下,太好了!”


  顧嗣源大喜道:“云兒!云兒!你不走了嗎?”


  二姨娘笑道:“你還不回老爺的話?”


  盧云低聲道:“顧伯伯請放心,我……我不走了。”


  顧嗣源呵呵笑道:“好!太好了!”兩行淚卻流了下來。


  二姨娘和盧云心中都是一驚,盧云心道:“顧伯伯對我真的是愛護備至,待我如同親子。我要隨便走了,他一定傷心欲絕。我可不能說走就走了。”


  二姨娘卻暗道:“老爺真喜歡這孩子,我可要小心點。我要趕這小子走,絕不能露出痕跡,要令老爺相信是他自己走的。”


  顧嗣源抹去淚水,道:“唉!真是……都快過年了,我還這樣子。小蘭,今年除夕,咱們就讓云兒一塊圍爐守歲吧!”


  二姨娘一驚,她最怕老爺提這檔事,一時焦急,竟爾口不擇言,大聲道:“老爺啊!這種下人怎能上得抬盤,你別再提這檔事了吧!”


  顧嗣源見姨娘口出不遜,又在盧云面前說出輕賤之語,一時心中大急,脹紅了臉,大聲喝道:“什么下人?你說什么?”他素知盧云是烈性的孩子,怕他聽了這話心中不悅,到時又要離去。


  二姨娘見老爺動怒,急忙低下頭去,一時無語。


  盧云見顧嗣源為了自己這個外人,不惜與家人爭執吵罵,心中甚是難受,當下道:“顧伯伯,小侄自小沒見過世面,上不了臺盤,您快別麻煩了。我和阿福管家他們一塊過年,不也挺好嗎?”


  顧嗣源連連苦勸,但盧云不愿顧嗣源再為自己和他家人爭執,始終不愿,顧嗣源只好做罷。


  眾人鬧了這么一場,但究竟要如何懲戒裴盛青,如何補償盧云,仍是毫無定論。二姨娘卻暗暗通知裴盛青,今年過年就別來拜年了,等老爺動身到北京以后再說。她這次被盧云將了一軍,居然收了銀子后又向老爺告狀,心下暗恨,決意將來必要報復。


  到得除夕,顧家上下都在歡慶,下人們辛苦一年,難得偷閑,人人賭博飲酒,阿福找盧云去玩,盧云推稱身體不適,自己一人在房中靜坐。回思一年來的往事,想起去年還在山東的大牢,生死未卜,整日里教那些官差打得死去活來,今年得有這口安穩飯吃,那已是上天垂憐,豈能再有什么妄想呢?言念及此,二姨娘種種的侮辱也算不上什么了。他聽得城中鞭炮聲不斷,想起昔年往事,心中感慨無限。


  過得初五,顧嗣源要赴北京,臨行前找來盧云,百般交代,萬種吩咐,都要盧云乖乖地等他回來,決計不準他忽爾離去。


  盧云那日見到顧嗣源為自己流淚的模樣,知道他確實愛護自己,念著這份恩義,自己萬萬不能任性了。心道:“只要二姨娘不來辱我,我又何必傷顧伯伯的心?到時他回來見不到我,必定悲傷。”便道:“小侄答應顧伯伯,不管發生任何事,一定等顧伯伯回來再說。”


  顧嗣源也多番告誡二姨娘,要她萬萬不可再去招惹盧云。


  二姨娘笑道:“他如果自己要走,我怎攔得住?”


  顧嗣源瞪她一眼,道:“你只要不去找他麻煩,他又何必要走?”


  二姨娘口中答應,心中卻想:“這小子得罪了我,我總有法子要他好看。”


  到了元宵,揚州城中燈火燦爛,陸上水上一片燈海,堪稱天下一絕。這日依著習俗,百姓多到城里賞燈猜謎,人潮洶涌,直是一片太平安樂的美景。顧家是江南大戶,這日家中自也熱鬧非凡,尤其顧嗣源接任兵部尚書之事早已傳開,眼下他雖已赴京,但親友們前來道賀的仍是絡繹不絕,真個要把顧家的大門給擠破了。


  那裴盛青本是顧家的遠親,只因毆打盧云一事鬧開了,始終不敢上門來訪,好容易顧嗣源進京去了,便趕緊上門拜年。二姨娘一見他來,登即眉花眼笑,對顧倩兮道:“難得今天城里花燈漂亮,你們年青人別盡是悶在屋里,快到外頭走走去。”二姨娘一個心眼,便是要撮合他們小倆口。


  卻聽顧倩兮道:“那些花燈俗的很,有什么好看?每年不都那一套嗎?”


  裴盛青笑道:“倩兒別掃興了,巡撫李大人的千金,翰林趙家的小姐,今天也都要去賞燈呢!你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可人兒,怎么可以不去?你若不去,少了我們揚州第一美女,這燈會豈不太過無聊?”


  顧倩兮搖頭笑道:“你這人琴棋書畫沒一樣會的,就是一張嘴甜,專討姑娘們喜歡。”


  裴盛青笑道:“別人喜歡沒用,要緊的是你愛聽才成啊!你若是喜歡,我日日都說給你聽。”


  顧倩兮微微一笑,道:“你還是多念點書是正經,別要每日不務正業的。”


  顧夫人見他二人又斗起口來,搖頭道:“今兒個是過年,倩兒說話可別這般尖利。今天家里來得賓客多,你要不和盛青出門,就多陪幾位夫人太太聊聊,學學人家淑女的風范。你這女孩兒整日里只知道談詩論畫,娘怕你將來嫁不掉哪!”


  裴盛青忙道:“倩兒怎會嫁不出去,還有我在呢!”


  顧倩兮白了他一眼,嘆道:“繡花枕頭一個。”


  顧倩兮最怕與那些官家夫人話家常,那比綁了她還難過,便答應與裴盛青同去賞燈。


  顧倩兮帶著隨身丫鬟小紅,兩人在城中漫步,裴盛青在后跟著,不住的說笑打渾,他一個死心眼,就是想討顧倩兮歡喜。他見顧倩兮眼波盈盈,桃顏李笑,說不出的動人,當下更是死纏爛打,到處跟著她。


  忽然前頭走來一群年輕男女,衣飾華貴,都是裴盛青平時的玩伴,這些人家室非凡,多是江南一帶的官宦子弟。裴盛青忙與眾人招呼,顧倩兮平時從不與他們混在一起,是以一人都不識。


  那幾人的家世都甚佳,其中幾個男子見顧倩兮貌美,心下暗暗喜愛,更有暗自與裴盛青較勁的意味。眾人閑聊起來,一名男子笑道:“裴兄,令尊還在教書嗎?什么時候回朝廷任官啊?”


  裴盛青臉上一紅,他最恨旁人提這點,這幾個男女出身顯赫,那個家里不是朝中要員,至不濟也是個地方官,他怕那幾人譏笑,一時支支吾吾,勉強笑道:“家父大概就這兩年回北京吧!到時一定能接任尚書,最小也有一個巡撫當當。”


  那人笑道:“還要兩年啊!那還早嗎!裴兄你別急,令尊遲早有官做的。”言語頗為輕薄。


  顧倩兮聽裴盛青隨口胡說,心中不喜,冷冷地道:“盛哥,教書比做官強多了,裴伯伯不同于那些世俗之人,他可是自己不想做官的。”


  那人眼望顧倩兮,微笑道:“這位姑娘是那家的小姐?裴兄給我引見引見,好不好?”


  裴盛青面有得色,他一向以這個青梅竹馬的玩伴為傲,又知她十之會是自己將來的妻子,便說道:“這位就是前工部侍郎顧大人的千金,你就叫她顧大小姐好了。”說著又向顧倩兮介紹那人。


  那人聽到前工部侍郎顧大人幾個字,只哦了一聲,以為又是一個閑居在家的過氣官員。


  那人父親也是朝中官員,官職半大不小,驕縱慣了,神態便高傲起來,說道:“原來是顧先生的千金啊!姑娘沒事可以多到我家坐坐。我爹要是喜歡你,對令尊仕途也有些助益的。”


  一旁裴盛青聽了這話,竟爾面露恐懼,他知那人家世極佳深,就怕顧倩兮真個兒答應他了,一時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卻聽顧倩兮淡淡地道:“小女子深居府內,一向極少出門。公子好意心領了。”


  那人笑道:“你要到我家來,那才知道什么叫豪門哪!你別怕見我爹爹,他官雖大,但對人一向很客氣的。”


  此時顧嗣源升任兵部尚書之事尚未頒布,是以那人不知此事,說話口氣自不免狂傲。


  顧倩兮微微一笑,轉頭去看花燈,不再言語,神態頗為冷峭。


  那群男女見顧倩兮冷冷的不愛理人,頗不高興,都拉著裴盛青去看戲。


  裴盛青忙道:“倩兒,這些花燈看來看去就是那幾個樣子,不如和我們一塊去看戲吧!”


  顧倩兮道:“你想去就去吧!我在這兒挺好。”


  裴盛青看燈看得氣悶無比,只想與眾人看戲玩要,便道:“好吧!我去去就回,你可別一個人亂走。”


  顧倩兮在城中走著,見到一處花燈頗為雅致,燈上繪著花草,手法不俗,她便停步仔細看著,她對丫鬟小紅道:“這圖樣頗為別致,小紅你看出來了嗎?”


  小紅笑道:“小姐你問我不等于白問?我怎么會知道?”


  顧倩兮不置可否,只覺百般無聊,連可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她幽幽嘆了口氣,輕聲道:“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她所吟的是首詩,出自宋代文豪歐陽修之手,說的是元宵夜中一對男女的故事,此時輕聲吟出,自有無盡感慨。


  芳心正自寂寥,忽聽背后一人接口道:“月上柳稍頭,人約黃昏后。”正是那首詩的后兩句。


  顧倩兮輕輕驚呼,回頭看去,只見一人劍眉鳳目,長身玉立,臉帶微笑,正自低頭看著自己。顧倩兮臉上一紅,心中怦怦直跳,忙轉過頭去。過得片刻,她回過頭來,那人卻已不見了。


  顧倩兮定一定神,忽見前頭人聲鼎沸,一群人正在猜燈謎,她搖了搖頭,輕嘆一聲,便也往前走去。


  主仆兩人站在遠處眺望,小紅笑道:“小姐,你可要下場猜謎?”顧倩兮淡淡一笑,搖了搖頭,神情頗為蕭索。


  她遠遠地看了一會兒,只見燈謎有的故做刁難,有的寫得趣味橫生,便也駐足下來,倒不急著離開。


  忽聽揭謎管賞的老人笑道:“這位公子,老頭子在這揭了幾十年的燈謎啦,還沒見過人一口氣破得了十個的吆,你不妨試試。”卻見一名青年提著只毛筆,正在榜前低頭思索,那寫在榜上的燈謎,卻已被他答出七個,無怪會聚集這許多人觀看。


  顧倩兮心下好奇,便側頭看去,只見那名青年公子神采飛揚,正是剛才站在她身后的那人。顧倩兮微微一笑,想道:“這人看來頗為博學,卻又不甘寂寞,不知是什么來歷。”正看間,那青年走上前去,又寫下了兩個謎底,旁觀眾人紛紛喝采,都要看他破解第十聯。


  那人答到第十個燈謎,忽地苦思起來,那燈謎寫了八字:“鳥握掌中,打一名將。”顧倩兮才思敏捷,沉吟間便知謎底,但那人兀自思索,旁觀幾個好事之徒笑道:“小子快些哪!天快亮啦!”


  顧倩兮忍不住輕聲道:“鳥握掌中,快猜一個三國大將的名字!”語聲雖輕,但那人卻已聽見,他恍然大悟,笑道:“鳥握掌中,是啊!那不是張飛嗎?”


  那揭謎老人笑道:“公子不簡單哪!正是張飛!”旁觀人群紛紛鼓掌。


  那人轉頭望向顧倩兮,向她躬身一揖,笑道:“蒙姑娘指點,小子僥幸之至。”


  顧倩兮含笑回禮,笑道:“公子才智過人,不必過謙。”


  兩人相視一笑,一起擠出人潮。


  顧倩兮聽他說話卷舌,官話十分道地,便問道:“聽公子口音,似乎不是揚州本地人?”


  那人頷首道:“不錯,在下是北方人,到揚州方滿一年。”


  顧倩兮點了點頭,兩人并肩而行,又問道:“公子來此既已經年,覺得揚州與北方相比如何?”


  那人微笑道:“揚州風情名滿天下,名士才女更是所在多有。以前我只覺得人們多是夸大其詞,待我自己親眼見了……”


  顧倩兮微笑接口:“恐怕極感失望吧?”


  那人笑道:“名士如何,尚不得知,但才女之稱,真是名不虛傳。”


  顧倩兮噗嗤一笑,知道他說的是自己,說道:“公子要是常居揚州,作了我們揚州人,那揚州就不愁沒有名士了。”


  那人哈哈大笑:“我一窮二白,算什么名士?”


  顧倩兮微笑道:“公子說笑了。”


  兩人說話間四處賞燈,小紅沒敢過來打擾,只是含笑走開,遠遠守候。


  人潮往來,甚是繁華,那公子見街上還有不少打謎的攤子,卻是揚州一帶的學館寺廟來此設攤助興,便問道:“姑娘才華高極,何不也去猜謎?”


  顧倩兮嫣然一笑,說道:“待會兒我要答不出,還請公子也救我一救。”


  那公子搔了搔頭,苦笑道:“怕要先讓我回去翻上一年半載的書,才能救得了姑娘。”


  顧倩兮笑道:“公子連答十個燈謎,已是前無古人,何必過謙。”


  那公子笑道:“姑娘若是出手,只怕在下立時就要作古了。”


  兩人一起大笑。


  正走間,忽見裴盛青匆匆跑來,顧倩兮皺眉道:“又是他!我們躲躲。”一轉頭,那名公子卻不見了。顧倩兮顛起纖纖玉足,極目望去,卻找不到那人。


  她心中一陣悵然,裴盛青奔近她身邊,道:“倩兒,剛才那人是誰?”


  顧倩兮沒好氣地道:“你的戲好看嗎?”


  裴盛青連道:“好哪!今天演的是八仙過海,演何仙姑的可不尋常……”


  顧倩兮無精打采的聽著,眼角卻到處尋找那人,可那公子卻像消失一般,再也瞧不見了。


  顧倩兮回到府中,二姨娘拉住裴盛青,問道:“你們玩得可高興?”


  裴盛青道:“我后來去看戲了,倩兒一個人在看燈。”


  二姨娘只氣得沒昏過去,罵道:“盛青啊,你又不是小孩子了,這種談情說愛的事,還要表姨媽教你嗎?你只顧著自己玩,冷落了小姐,你要我怎么幫你?”


  二人再看顧倩兮,她早已回房睡了。


  顧倩兮換了衣衫,一手支額,發起呆來。


  小紅笑道:“小姐你怎么啦?”滿臉都是笑意。


  顧倩兮拂然道:“小紅,你笑什么?”


  小紅笑道:“我見小姐好似生病了,忍不住要笑。”


  顧倩兮皺眉道:“你這丫頭越來越放肆了,看我不舒服,居然還挺開心。”


  小紅掩嘴笑道:“小姐害的病有些奇怪。”


  顧倩兮有些生氣了,道:“奇怪什么?”


  小紅笑道:“沒有什么。只是小姐今晚見了那人后就一直這樣子,婢子服侍小姐這么多年,從沒見過小姐像這樣。”


  顧倩兮嘆了一口氣,幽幽的道:“今晚那人,你說是什么來歷?可是哪家的公子?”


  小紅搖頭道:“小姐,那人恐怕不是什么公子,倒像是個窮途潦倒的書生。”


  顧倩兮驚道:“你…你怎知道?”


  小紅道:“我看她身上衣服打了好幾個補釘,雖然都在不顯眼的地方,不過婢子全瞧在眼里。”


  顧倩兮怔了半晌,才道:“我…我怎么都沒看到?”小紅微微一笑,并不接口。


  顧倩兮又道:“你說我還能再見到他么?”


  小紅低聲道:“婢子不知,不過小姐是金枝玉葉,凡事要小心些。”


  顧倩兮嘆了口氣,她生性高傲,難得遇上一個聊得來的朋友,卻不知是否能再見。


  顧倩兮酷愛書畫,曾拜了一名奇女子為師,她父母都曾為此不悅。但顧倩兮自小任性,才華又高,豈能忍受每天串門子,東家長西家短的度日?元宵后她重拾畫筆,每日里帶著小紅,又赴抵老師的居所學畫。


  這教畫的老師來歷頗為隱密,真名無人知悉,只知自號叫“梧桐居士”,家住城內,顧倩兮每日來往甚是方便。


  這一日顧倩兮正帶著小紅,往老師家“梧桐居”而去,忽然小紅拉住了她,顧倩兮道:“怎么了?”


  小紅低聲道:“小姐,你看那人。”


  顧倩兮依言望去,只見一人身形高大,抱了柄鋤頭走將過來,不正是燈會中遇到的那名男子嗎?


  顧倩兮驚呼出聲,萬沒料到會在此遇上這人,一時芳心怦怦直跳,小紅見她神色嬌羞難掩,便自笑道:“小姐莫慌,你只管進老師家去,其他看小紅的!”


  顧倩兮臉上一紅,卻是不置可否,只嗯地一聲,便自行走入梧桐居去了。


  那梧桐居士是名,她見顧倩兮來的早了,臉上卻是心不在焉,滿臉紅暈,料來有什么心事,當即一笑,道:“倩兒啊,你今天怎么了?”


  顧倩兮臉上現出一抹暈紅,忙道:“沒事。”便與梧桐居士開始習畫,每畫幾筆,顧倩兮便往門外看一眼,畫了半天都是亂七八糟的不成樣子。


  梧桐居士心知有異,問道:“小紅呢?怎么她今天沒一塊來?”


  顧倩兮不擅說謊,支支吾吾的說不出所以然來。


  梧桐居士有些疑心,見顧倩兮一會嬌羞,一會發呆,心下猜中了幾分,便道:“今日我們休息,咱們一塊兒喝茶談天,你說好不好?”


  顧倩兮點了點頭,卻沒做聲。


  梧桐居士淡淡一笑,伸手替她理了理鬢角的發絲,柔聲道:“傻孩子。”


  兩人正在說話,忽聽一名男子道:“這位姑娘,等會兒我還有事要辦,沒工夫與你閑扯,到底你家主人是誰,請你先明說吧!”


  卻聽小紅道:“不過是見個人罷了,你一個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我還能吃了你嗎?”


  那男子道:“這位姑娘所言大謬,深有語病。第一,姑娘若不吃人,難道不會害人嗎?

  既會害人,我又豈能不怕?再者姑娘若會吃人,我雖是大男人,可還不是一樣給吃了,可見被吃之人,不論男女,都該害怕。不應是男人便當不懼。“


  那人啰哩啰唆的念念有詞,梧桐居士見顧倩兮低著頭,小手緊揪著衣角,心中暗笑:“正主兒來了,讓我看看是何方神圣?”


  只聽小紅與那人不住斗口,兩人已然轉進門來,卻見一人目光炯炯,望似氣度非凡,手上卻抱了柄鋤頭,模樣頗為怪異,梧桐居士皺起眉頭,一時猜想不透這人的來歷。


  那人進了屋來,待見梧桐居士與顧倩兮對坐幾上,忍不住微微一愣,他輕咳一聲,拱手問道:“二位高賢在上,不知是小姐還是夫人召見在下,可有什么大事么?”


  梧桐居士看了看顧倩兮,只見她滿臉嬌羞,一張俏臉不曾抬起,當即一笑,道:“公子寬坐,是賤妾想見見公子,別無他意。請公子放心。”她不便言明顧倩兮的心事,自是替她遮掩了。


  顧倩兮低頭把玩手上茶杯,聽了師父的說話,仍是良久不語。


  那人摸了摸腦袋,似是想不透梧桐居士何以要見自己,正起疑間,猛見顧倩兮坐在一旁,霎時“啊”地一聲,叫了出來,道:“姑娘是那日燈會……”


  顧倩兮見他認出了自己,心下甚喜,便站起身來,向那人福了一福,道:“幾日不見,公子清健如昔。”轉頭向梧桐居士道:“這位公子前些日子和我有過一面之緣,他文才獨步,思路敏捷,是位難得的才子。”


  她是官家小姐出身,應對進退素來大方,此時既已被人認出身分,便即掩去羞態,又恢復了官家千金該有的神態。


  梧桐居士微微一笑,欠身道:“公子才高八斗,賤妾久仰了。”


  那人如何不知她說的是客氣話,當即哈哈一笑,道:“在下哪來的文名?這位夫人口稱久仰二字,卻是從何說起?”


  顧倩兮怕師父看不起這人,連忙低聲道:“老師,這位公子太過謙遜了,他真的不是平常人。”


  梧桐居士點了點頭,卻是微笑不語。


  過了半晌,那人道:“夫人這是梧桐居么?我見門上匾額這般寫的。”


  梧桐居士道:“不敢。賤號正是‘梧桐居士’,有辱公子清聽了。”


  那人一愣,奇道:“夫人真是梧桐居士?我曾聽過揚州有位梧桐居士,此人雅擅丹青,山水花鳥,無一不能。莫非真是夫人?”


  當時重男輕女,士大夫圈尤其如此,任憑女子才氣再高,文名再響,也難出人頭地,似梧桐居士這般奇女子,那真是萬中無一了。


  顧倩兮笑道:“難道揚州還有第二位梧桐居士?其實老師不只精于繪畫,所作詩詞,也是意境高遠。”


  那人滿臉詫異,顯然沒料到大名鼎鼎的梧桐居士竟是一名美貌婦人,當下驚道:“不知夫人大名,多有得罪,失敬,失敬。”說著連連拱手,模樣甚是謙恭。


  顧倩兮見他多禮,模樣倒有三分驢,忍不住掩嘴輕笑,道:“不知者無罪,難道我們還能打罰公子嗎?”


  那人忙道:“打是不必了,罵我一句無知無識,倒也是應該。”欠了欠身,又道:“與諸位高賢道上相逢,實是有緣。日后自當請益。”說著拱了拱手,轉頭走出。


  顧倩兮見他要走,忽地心中著急,兩只小手糾了起來。眼看小姐慌張,小紅登時擋在門口,沒好氣地道:“不過要你喝個茶,啰唆什么?沒半點膽子。”兩手撐開,竟是不讓他離去。


  那人滿面尷尬,自己若要離去,總不能一腳把小紅踢飛吧?他咳了一聲,滿面通紅,只好轉了回來,自顧自地看著墻上的書畫,喃喃地道:“久聞梧桐居士的大名,果然不凡,果然不凡。”


  小紅見他顧左右而言他的模樣,忍不住噗嗤一笑,梧桐居士見愛徒滿臉嬌羞,也是淺淺一笑,道:“這位公子既然來到梧桐居,何不品憑一下書畫,些些寬坐,再走不遲?”跟著命人取來茶水點心,款待那人。


  那人見梧桐居士也這般說了,自也不方便推卻,當下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恭敬不如從命。”咳了一聲,便坐了下來。


  顧倩兮俏臉暈紅,登時取出自己所作的詩詞繪畫,請那人品評。那人點了點頭,接過來看了。只見他雙目炯炯,細細看去,幾幅書畫一經過目,何處可稱妙筆,何處美中不足,竟都一一點出,此人看來也是精擅書畫,當是其中的大行家。


  眼見此人雖然衣著寒微,但見識極是高明,梧桐居士心下暗暗訝異,道:“公子所見大是不凡,不知師承何處?”


  那人笑道:“夫人謬贊了,我不過是凡夫俗子一個,閑來無事時喜歡畫上幾筆,焉敢自稱什么門派?”


  梧桐居士道:“公子過謙了。卻不知公子自己所擅為何?是花鳥草獸,還是人物山水?”


  顧倩兮見老師與他聊開了,登即嫣然一笑,道:“何必說這許多?請他畫上一幅不就好了?”說著取過紙筆,便要請那人入畫。


  那人推辭一陣,但顧倩兮只是不允,那人嘆道:“也罷!既是有緣,我就畫上一筆吧!”


  梧桐居士點頭笑道:“正要見識公子妙筆。”


  那人苦笑道:“在下久不作畫,恐怕貽笑方家。”說著取筆過來,登即畫了起來,他隨手一畫,由左到右,勾勒出一條彎彎曲曲的黑線。


  小紅皺眉道:“這是什么?毛毛蟲么?”


  那人笑道:“姑娘所言,差相仿佛了。”跟著又是數筆劃過,眾人“啊”地一聲,已看出他畫的是條滾滾大江,只見江水奔騰,氣勢磅礴,眾人都是贊嘆不已。


  畫了幾筆,已把大江的雄渾盡皆勾勒出來,顧倩兮笑道:“原來公子雅擅山水,下筆果然不凡!”


  那人搖了搖頭,道:“那倒不是,今兒個我想畫的是人物。”


  顧倩兮哦地一聲,正要詢問,卻見那人左勾右畫,下筆極快,轉瞬間便畫出一群人來,顧倩兮看了一陣,皺眉道:“這些人拿著繩子做什么?怎么還拖著一條大船?”


  那人低下頭去,卻不言語。


  只聽梧桐居士嘆道:“這些人是纖夫。”


  顧倩兮是官家小姐出身,自不知曉這些人事,她心下好奇,便問道:“纖夫?那是什么?”


  梧桐居士道:“纖夫就是拉船的人,大船若是遇到逆流的地方,便要請人在岸上拖拉,這些人便是拉船的苦力。”


  顧倩兮點了點頭,細看那群纖夫的面貌,只覺這些人好似仰天哭喊,神態甚是苦痛。她輕嘆一聲,道:“這些人好生可憐,想來日子很是辛苦。”


  一旁小紅原本默默無語,聽了這話,忽地眼眶微紅,淚水便要落下。


  顧倩兮見她忽露悲傷之色,忍不住奇道:“小紅你怎么了?”


  小紅哽咽道:“沒事的……婢子只是想起爹爹了……”


  顧倩兮從不知小紅的家世,便問道:“怎么了?你爹爹認得這些纖夫么?”


  小紅再也忍耐不住,霎時大哭道:“我……我爹爹也是個纖夫,他熬不住苦,三十來歲就死了,我娘養不起我,只好把我送到顧家做下女,天幸遇上小姐,要不然小紅哪有今天的好日子過呢?”說著痛哭起來。


  眾人都甚意外,才知小紅的身世原是如此坎坷。


  過了一會兒,小紅急急擦去淚水,歉然道:“婢子一時激動,壞了夫人小姐作畫的興致,還請重重責罰。”


  顧倩兮溫言道:“你快別這樣說,我一直不曉得你的身世,唉……真也難為你了。”說著替她輕輕擦去淚水,心下甚是憐惜。


  梧桐居士凝望這幅“大江纖夫圖”,一時也甚感慨,說道:“看公子筆法如此剛毅,想來是個十分傲骨之人。”


  那人輕輕道:“亂世文章不值錢,又何必留這身傲骨折磨自己?”言中卻有無限辛酸。


  梧桐居士點了點頭,她凝視畫作,又道:“聽公子這么說,想來是飽讀詩書之人了,只不知為何這幅畫中的人物面貌無一可辨,甚是模糊不清?”


  那人指著畫中人物,道:“這些纖夫雖然窮苦,但個個無畏艱辛,宛若歲寒孤梅,是以只需畫其神,不需畫其表。面貌如何,那是其次了。”


  顧倩兮哦了一聲,道:“什么是‘畫其神’,公子可否說清楚些?”


  那人輕輕撫摸自己所繪的那些纖夫,臉上露出悲憫的神色,低聲道:“在下以為繪畫不當求形似,當求其魂骨,求其意境,此乃高下之別。”


  梧桐居士聽了這話,忽地長嘆一聲,道:“公子所見,大合我心。”轉過頭來,向顧倩兮說道:“倩兒記好這幾句話了,這對你將來大有助益。”


  顧倩兮答應一聲,面上不置可否,實則內心狂喜,眼見那人只言片語就令老師心折,讓她如何不開心?


  看完書畫,梧桐居士已對那人頗有好感,當下便道:“咱們說了這許多,卻不知公子高姓大名,目下在何處高就?”


  那人臉上閃過一陣陰影,忽地默然無語。


  梧桐居士見顧倩兮神情專注,顯也想知道這人來歷,三人靜默片刻,卻是誰也沒作聲。


  又過一會兒,顧倩兮見那人不答,正要轉過話頭,那人卻忽地哈哈一笑,自道來歷:“不瞞兩位,我現在一戶人家里做長工。至于那賤名嗎,哈哈,還是不必掛齒了吧!”


  梧桐居士忍不住“哦”地一聲,她雖知此人必然窮困,卻沒料到此人竟已淪為奴仆。顧倩兮神情訝異萬分,她看著眼前這個青年,只見他器宇軒昂,神態不凡,卻萬萬想不到他竟是個低三下四的小廝,一時間也是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過不片刻,那人已站起身來,滿臉都是自嘲神色,說道:“夫人小姐,在下身居仆童,不過是個長工下人,卻也在此論詞作畫,豈不笑掉人家的大牙了?”他轉過頭去,長嘆一聲,拱手道:“咱們就此別過了。”說罷轉身出去。


  顧倩兮嬌聲叫道:“公子留步!”但那人頭也不回,須臾間便已跨出大門,急急走了。


  顧倩兮怔了半晌,這才起身去追,奔到門口,早不見那人蹤影。梧桐居士走了出來,輕輕撫摸顧倩兮的秀發,嘆道:“孩子,你父親是朝中大官,這人與你身世相差太遠,終究是不成的。”


  顧倩兮轉過頭去,低聲道:“老師您想到哪去了?我…我只是看他不得志,瞧著有些可憐罷了。”


  梧桐居士輕輕一嘆,拉著她的小手,說道:“外頭冷,進去吧!”


  顧倩兮回頭一望,只見一條巷子空空蕩蕩,心中忽然一悲,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他。


  “姨娘,那小子還真耐命。我把他調去管花園,連鋤頭也不給他一個,他居然自己買了一把,死賴著不走……”


  顧倩兮回到家中,聽見管家正與姨娘交頭接耳的,不知在談什么事。顧倩兮沒心思多理會,悶悶的吃過晚飯,向長輩請了安,便自睡了。


  之后一連十余日,她每日自去學畫,卻始終沒有再遇上那公子。婢子小紅見她愁眉不展,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日黃昏,顧倩兮學完畫后心頭煩亂,在府邸院中賞花散心。她心情不佳,越走越遠,顧家的宅子極大,竟走到下人住居的地方。


  小紅道:“小姐,這里沒什么好看的,我們走吧!”


  顧倩兮忽地想到那人也是人家的長工,她緩緩地道:“我從不知下人的生活是什么景況?我想瞧瞧去。”小紅不便違逆,便跟著走了下去。


  此時夕陽西下,晚霞伴著初春的浮云,園中的花草被夕陽映得紅了,宛若畫境。顧倩兮心中一陣悵悵的愁思,不知如何方能解脫。小紅看著顧倩兮紅通通的臉蛋,不由替她嘆了口氣。


  顧倩兮聽了她的嘆息,幽幽的道:“小紅,你也有心事么?”


  小紅道:“婢子沒有心事。”


  顧倩兮淡淡的道:“那你又為何嘆氣?”


  小紅搖頭道:“小姐,小紅是心疼你啊!”


  顧倩兮笑了笑,說道:“傻丫頭,我沒病沒痛,你心疼我做什么?”


  小紅低聲道,“小姐,我聽人家說過,世上的事,不如意十常,你可看開些啊。”


  顧倩兮望著晚霞,輕輕地嘆了口氣。


  小紅正要勸慰,忽聽一人大聲吆喝,赤腳提鋤,正對園里花草大肆摧殘,嘴里還念念有詞,其狀頗殺風景。


  顧倩兮一怔,說道:“小紅,這些花草植來甚是不易,那人在作什么呢?”


  小紅對那人叫道:“喂!你這人在干什么?這些花草都要給你弄死了!”


  那人背對著主仆二人,沒好氣的道:“我就是要把它們全毀了。”


  顧倩兮眉頭一皺,說道:“是誰吩咐你這樣作的?”


  那人卻似沒聽到一般,仍是用力砍拔。


  小紅道:“你這人怎敢那么無禮?小姐在問你話哪!”


  那人頭也不回,說道:“是管家吩咐我的,要我把這里的花全砍了,另外再種新的。”


  顧倩兮奇道:“竟有這等事?這我倒是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待我問問管家去,你再干活不遲。”


  那人道:“小人是種花植草的下人,就算說了名字,小姐也記不得,不如不說。”


  小紅怒道:“小姐問你話,你拖拖拉拉的說什么廢話啊!”


  那人道:“二姨娘吩咐過的,要小人不可和小姐說話。”


  顧倩兮又是一奇,道:“有這種事,你到底是誰?”


  那人手上不敢稍停,說道:“小人姓花,名草人。這名字非常好記,是小姐一人專用的,以后小姐看到我,大叫一聲‘花草人’,我就知道啦!”


  顧倩兮明知他在胡扯,但也忍不住好笑。忽見管家匆匆走來,大喝一聲:“盧云!你這死小子!不做事在這扯什么?”


  顧倩兮聽見管家叫那人作“盧云”,她心道:“盧云,盧云,好熟的名字。啊!盧云不就是爹爹的那個書僮嗎?怎么給派在這種花了?”


  她想起這人曾應了一個江南無解的對聯,深得父親的喜愛,有意要收他作幕賓,顧倩兮不禁微微好奇,想看看這個才華出眾的青年長得是什么樣子。她只見夕陽照在盧云寬闊的背上,卻見不到他的臉。


  卻見管家又吼又跳,在盧云身邊直罵。顧倩兮說道:“劉管家,是你要他把花草拔掉,再重新栽植的?”


  管家陪笑道:“是啊!這些花草大伙兒看得膩了,不重栽不行了。”


  盧云頭也不回,大力地把一株株牡丹拔了下來,顧倩兮搖頭道:“盧云,你好歹也是讀過書的人,怎么對待花草是如此殘暴!”


  盧云哈哈大笑,回過頭來,說道:“我舉止粗魯,倒教小姐受驚了。”


  顧倩兮一怔:“怎么這笑聲如此熟悉?”只見夕陽照在盧云臉上,他滿臉也盡是訝異,兩人一起驚呼:“原來是你!”


  那被喚做盧云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幾日她芳心可可,深藏心中的男子。顧倩兮此時方知,元宵燈會中和她一起賞燈打謎,梧桐居中匆匆離去的那名公子,原來就是她家中的書僮。


  兩人凝視對方的臉龐,顧倩兮見盧云臉上的神色從驚訝慢慢變成漠然,最后是嘀嘀咕咕的轉過頭去。


  管家吼道:“死小子!你敢和小姐說話!二姨娘的話都丟到一邊了嗎?”


  盧云不再言語,低身拔草。


  顧倩兮叫道:“公子!”


  盧云卻不回頭,默默地干著活。


  管家笑道:“小姐,你怎么叫他做公子?這人身份賤得很,不過是個下人。你這般叫他,他那受的起啊?”


  顧倩兮臉色一沉,對管家道:“下去!這沒你的事。”


  管家不知小姐為何發火,陪笑道:“小姐,你這是……”


  顧倩兮板起俏臉,冷冷地道:“我叫你下去,你沒聽見嗎?”


  管家見小姐面色不善,只有躬身退開。


  顧倩兮忽道:“且慢!你明兒個把他調回書房,這里的粗活別叫他做了。”


  管家遲疑道:“小姐,二姨娘吩咐我,要這小子在花園里干活。我若調他回去,只怕二姨娘生氣哪!”


  顧倩兮頓足道:“你眼里只有姨娘,沒有我這小姐嗎?”


  管家哪見小姐發過這么大的脾氣,頓即傻了,忙道:“小姐既然這般說,我明天就把他調回書房。”


  顧倩兮見盧云仍低頭干活,低聲道:“你……你不用做這些活了,知道嗎?”


  盧云卻恍若不聞,還是俯身拔草。


  小紅叫道:“喂!小姐把你調回書房了,你沒聽見嗎?”她叫了兩聲,盧云既不回頭,也不停手。


  小紅哼了一聲,道:“小姐,這人是個瘋子,我們別理他。”


  顧倩兮見了盧云的樣子,嘆了口氣,低聲道:“算了,我們回去吧!”


  其實,盧云豈會聽不見小姐的說話?他又怎會不知小姐的好意?但他就是道不出個謝字……


  盧云自己也不知為什么,他寧愿繼續再這做粗活,他也不要見到小姐,受她的恩情……


  原來這一個多月來,二姨娘每日里只打著那幾個壞心眼,就想趁著老爺不在,趁勢將盧云趕出顧府。管家奉了姨娘之命,先將盧云調到園里種菜,待見他做得頭頭是道,卻又把他調去種花,每日里就是要他拔掉園中花卉,之后再行重栽,整日里反反覆覆,非把他整得七暈八素不可。只是盧云念著顧嗣源與自己的約定,無論姨娘如何惡整,他始終信守承諾,苦撐不走,卻沒想到陰錯陽差識得了小姐。


  到得第二日,那管家果然不敢違背小姐吩咐,便命盧云開始打理書房。盧云如以往一般,打掃完后又開始習練內功。他此時內力已非凡俗,練得片刻便覺精神奕奕,至此已是不練不快。


  正練間,忽聽一人敲門,盧云一怔,此時老爺上北京去了,甚少有人到書房來。盧云忙開門相迎,只見眼前站著個少女,明眸皓齒,膚色雪白,不正是顧倩兮嗎?盧云愣了一會,不知要說什么,顧倩兮卻逕自走進。她見盧云低頭不語,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隔了良久,顧倩兮道:“盧公子……”


  盧云心下一凜,忙道:“小姐,你別這樣稱呼小人。你就叫我阿云吧!”


  顧倩兮見他分了主仆貴賤,心中不喜,道:“盧公子,你別要這樣,我從不在意什么下人不下人的。”


  盧云不語,只垂手站在一邊,直比顧嗣源在的時候還要恭謹三分。


  顧倩兮溫言道:“你過來坐下啊!”


  盧云往后退開一步,搖頭道:“小姐您快別這樣了,小人不過是您的書僮,如何能與你同席而坐?此舉亂了倫常,那是萬萬不可的。”


  顧倩兮大聲道:“你…你明知我不在乎,為何還要擺出這等難看模樣?”


  盧云急忙躬身彎腰,連連作揖道:“小姐您別生氣,盧云舉止若有不妥,還請重重責罰。”


  顧倩兮見他這幅模樣,全身說不出的難過,忍不住心中一酸,眼淚便要落將下來,盧云只是垂手而立,裝作不視。顧倩兮傷心一陣,突然小姐脾氣發作,心道:“你要當下人,我就讓你當個夠!”


  她大剌剌的往椅中一坐,冷冷地道:“研墨。”


  盧云不知她此舉何意,心道:“她是小姐,不論要做什么,我都照辦便是了。”忙研了濃濃地一硯。


  顧倩兮神色儼然,不見喜怒,只聽她又道:“紙筆呢?”


  盧云忙將紙筆給送上。顧倩兮微一凝神,在紙上畫了起來,盧云侍立一旁,見她畫了一幅潑墨山水,筆致嫣然,意境清雅。


  顧倩兮畫畢之后,低頭不語,盧云站在她身后服侍,既不言語,也不品評。顧倩兮身子一顫,忽地將畫給撕了,盧云一聲驚呼,這幅山水確是妙筆,撕了極為可惜。


  盧云低聲道:“小姐,好好一幅畫,你為何把它撕破?”


  顧倩兮冷冷地道:“你一個下人也敢向我說教嗎?”說罷站起,走到盧云身前,凝目看著他的雙眼。


  盧云低下頭去,避開她的目光。


  顧倩兮極輕極輕的嘆了口氣,逕自走了。


  盧云望著她的背影,心道:“官家小姐果然任性。”他收起撕破的殘畫,又開始習練內功。


  接連數日,顧倩兮每日都到書房來,或畫丹青,或寫詩填詞,但每次都把作品撕爛,便即離房。這日顧倩兮撕了一幅綠竹,忽然趴在桌上,抽抽咿咿地哭了起來。盧云這幾日甚少與她說話,直如書僮一般,此時見她哭泣,也不知要不要上前安慰,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顧倩兮抬起頭來,嗔道:“你……你嘆什么氣?”


  盧云低聲道:“我見小姐難過,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嘆氣了。”


  顧倩兮緩緩站起身望著盧云,一雙大眼中串著珍珠般的淚珠,小巧的紅唇一顫一顫地,煞是美麗。顧倩兮強忍悲音,哽咽道:“盧公子……”


  盧云忙道:“不敢,小姐叫我阿云吧!”


  顧倩兮大怒,說道:“住了!你給我收起下人的嘴臉,我不要看你這模樣!”她聲音一滯,眼淚又流了下來。


  過了一會,她拭去淚水,溫言道:“算了,我不怪你。反正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盧云心中一震,忽覺心中空蕩蕩地,想要說些什么,卻又說不出來,只撇開了頭,默默不語。


  顧倩兮柔聲道:“盧公子,我敬你是個有志氣的讀書人,只是時運不濟,淪落為下人,我才折節下交。豈知……豈知你就是放不開你的身世,我連著幾日來看你,你每天就裝了這副下人的臉來對我,你……你真的是那個有骨氣的落魄書生嗎?”


  她走向門口,回首望向盧云,眼中柔情無限,但隨即又低下頭去。


  盧云見她就要離去,顫聲道:“小……小姐……”


  顧倩兮聞言停步,望著盧云。


  盧云低聲道:“你……你等一會兒。”只見他走入書堆,拿了些東西出來交給顧倩兮。


  顧倩兮一看之下,忍不住“啊”地一聲輕呼,原來盧云給她的東西,正是她這幾日撕碎的書畫。這些書畫早成碎屑,盧云卻又把這些破片重新拼湊,黏好貼齊,不知費了他多少功夫。


  盧云低聲道:“小姐,這些書畫實乃佳作,如此撕掉,太也可惜。你拿回去吧!”


  顧倩兮接過書畫,忍不住淚水一滴滴的落在上頭,將墨都陰開了。她轉身奔出,叫道:“笨蛋!你是個大笨蛋!”


  盧云見她奔出書房,這次卻是頭也不回,料來不會再來了。


  盧云望著空蕩蕩的房門,心道:“謝天謝地,她不會再來了!那倒好,省得每天侍候這位千金小姐。”


  他坐了下來,要修習內功,但不知為何,就是靜不下心。他看著窗外,想著顧倩兮的一舉一動,腦中想起她說的“反正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忽然心中一酸,陡地躺倒在地,怔怔地看著屋頂,好似身上有一處地方莫名死了,再也不屬于自己……


  第二日盧云又到書房上工,打掃之后,忽地懶洋洋地提不起勁。書不讀了,連內功也不想練了,他呆呆的望向窗外。書房中一向無人來訪,他便這么坐著,只是每逢風吹草動,他就跳了起來,以為顧倩兮到了。但這整整一日,顧倩兮畢竟沒有再來。


  盧云從早到晚連飯也不去吃,原本一個刻苦自勵的年青人,突然變了個人似的。他坐在書桌前,看著窗外扶疏的花木,也不知為什么,忽然苦笑起來。


  百般寂寥間,似乎有個聲音開始嘲笑自己,他讀了那么多書,為的是什么呢?科考無望,成了待罪之身,又何必再念什么書?拼著一身傲骨,不愿改姓移宗,到頭來被人們辱罵嘲諷,又為了什么?滿腔濟世熱血要來干嘛?折磨自己罷了。看看阿福多快樂,自己真是個笨蛋,顧小姐說得真是有理。


  連著三日,盧云都這樣呆呆坐著,不飲不食。第四日晚阿福來找他,見他倒在地上,高燒不醒。阿福驚得嚷嚷,叫人過來一看,才知盧云居然感染外感的傷寒。其實憑盧云的內力,原不該病,但他心神大亂,又停了飲食,才染上了惡疾。管家聽說此事,只覺倒楣透頂,二姨娘倒是大喜過望,眾人便捏著鼻子,把盧云扔回他的柴房去了。


  這下驚動了顧夫人,說怕府里要出人命了,便給盧云延請了大夫診治,那大夫看過之后,要大伙兒千萬不可靠近,眾人怕給感染傷寒,只有阿福每日給他送湯藥去,但他也不敢進去,只把東西擱在柴房門口,希望盧云自己出來吃食。但一連兩日,藥碗擺在門口連動都沒動。人人都猜他已死在里面,只是沒人敢進去查看。


  第三天夜里,盧云迷糊間忽然清醒,只見四周一片黑暗,心知自己就要死了,回思一生,貧賤潦倒。他想起過世的爹娘,更是淚如雨下。忽然一雙溫軟的手扶起了盧云,擦去他臉上的淚水,將苦濃的藥汁喂入了他的嘴中。


  盧云迷迷糊糊地抬頭,見到了一張清麗絕俗的面孔,滿面關懷的望著自己,卻是千金小姐顧倩兮。盧云又驚又喜,以為自己還在夢境之中,霎時放聲大哭,不知從哪生出的勇氣,緊緊抱住她柔軟的嬌軀。


  顧倩兮見他醒了,登時大喜,笑道:“你…你終于醒了,小紅找來的秘方真的有用。”


  眼角卻也濕潤了。


  盧云心中大慟,哭道:“小姐,我……我……”


  顧倩兮讓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輕輕撫摸他臟亂的頭發,溫言道:“別說了,專心養病吧!”


  過不多時,盧云心中只感平安喜樂,便在她懷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盧云醒了過來,已然不見顧倩兮,他心中一陣嘆息,想道:“看來我日有所思,昨晚定是在做夢了。”猛然間見到幾只藥碗,都擱在自己腳邊,盧云啊地一聲,叫了出來,這才知道顧倩兮每晚都來服侍他湯藥,否則以他病情,早已死去。


  盧云悲喜交集,心中感激萬分,但最讓他開心的不是撿回一條性命,而是再次見到了顧倩兮,他緩緩運功,只覺內力仍是充沛無比,看來此次疾病雖重,卻沒打垮了他,盧云緩緩起身,走向門口,只見門口堆著些阿福送來的食物,他微微一笑,心道:“阿福這小子始終沒有忘了我。”一時眼眶竟有些濕潤。


  盧云吃過食物,身子有些氣力,便盤膝坐下,行運內功。過了許久,心中漸無雜念,已至返照空明的境界,慢慢地體內涌出一股內力,竟在四肢百骸內狂涌,既不必像以前一般無意無念方能行功,也遠比以往溫綿的內力更為雄渾,這股內力在他經脈內急走,接連打破了以往走不到的大難關,運行周天后復歸丹田。


  盧云給體內這股內力所激,忍不住仰天長嘯,聲聞數里。他身子雖然虛弱,但仗著內力有成,這病想來是好了。


  忽聽柴房外有人叫道:“這小子是不是死了,大喊大叫的。”眾人圍在柴房外,見到盧云慘白著一張臉走出來,紛紛議論:“這小子活了!”“不!他成了僵尸哪!”“他媽的!


  有那么有氣無力的僵尸嗎?“


  盧云爬起身來,扶住門板,慘然笑道:“小子給大家添麻煩了。”阿福忙抱住他,將他扶了出來。


  盧云體力一復,他略通醫理,便自行抓藥調養,一來年輕體壯,二來內力不弱,身子恢復的極快,這次病幾乎要了他這條命,但意料之外,內力竟已打通玄關,他自知這“無絕心法”已有小成,比之那日老丐授業之時,已是不可同日可語。只要假以時日,必有大進境。


  又過兩日,盧云回到書房上工,只見書房仍如原貌,仿佛他當日離去時一般。盧云癡癡地嘆了口氣,正要打掃,忽聽有人叩門,他忙迎了上去,卻見一名少女娉娉婷婷地站在門前,臉上神色似笑非笑,正是顧倩兮。


  盧云陡一見她,禁不住眼眶一熱,淚眼朦朧間,心中喜樂得如同炸開,他忙定了定神,嘶啞著嗓子道:“小……小姐今天又來畫畫寫字?”


  顧倩兮嫣然一笑,道:“我不來畫畫寫字,難道是來瞧你這癆病鬼么?”說著橫了他一眼,目光中卻滿是關懷柔情。


  盧云想起她這幾日的恩情,淚水登時滑落雙頰,他此次疾病非小,乃是外感的傷寒,顧倩兮如此照顧他,可以說是干冒生死大險。


  顧倩兮看在眼里,心下自也激蕩,連忙別過頭去,不敢與他目光相接,只高聲道:“研墨!”


  盧云擦去淚水,替她拿出紙筆,只覺說不出的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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