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秋長風要我陪著他遠上兆邑,泰半是為隔開我和兒子。
別的為人父者會不會做這種事我不敢確定,但我家兒子的爹爹絕對樂此不疲。可縱算如此,我還是不能放他一個人去涉險,唉,真是欠了他。
“歎什麽氣?”
我乜了乜他,“娘當時丟下我,是迫不得已。我丟下兒子,是你逼的。”
“你那時被扔在陰冷巫山,海兒有娘和婆婆照顧,比起你,他不知幸福多少。”馳往兆邑的車上,就像我抱兒子般,他把也如一個小娃娃般抱在胸前,我掙了幾掙,他便緊了幾緊。
“對了,娘和婆婆……”這些時日,有兒子占心,竟忘了問這樁事。“她們怎會是主仆?”
“馮婆婆以前是將娘帶大的貼身嬤嬤,娘離開巫界後,她也離開雲家成婚嫁人。不是主仆是什麽?”
馮婆婆為娘耗去青春,方為人婦,在娘回巫界生了我後,她又把我教養長大,婆婆好辛苦……“這些事你怎麽知道的這麽詳細?”我的婆婆我的娘,他比我了解得還多?
“有心又有什麽不能知道的?你當我是你這個沒……
又來了。我搗住他嘴,“你再敢罵,我立時回去陪兒子!”
如此威脅最湊效,百試而不爽,他狠狠咽回那些刻薄言辭,嘟喃道:“兒子,兒子,眼下沒有比這兩個字更重要的了是不是?真該讓那些要為你立廟設壇的愚民們看看,他們想以香火供奉的什麽仙子娘娘是如何模樣?”
似乎,我又聽到了新鮮詞匯?“什麽仙子娘娘?”
“你騎著那隻大貓……”
“是恚啦!”
“就是大貓!”他執意不改。
“……隨你高興。”他和恚獸不和的起因,源於我生海兒時。彼時,由雲端至地上,尋了一處民宅,娘和婆婆在室內給我接生,他急匆匆趕來,卻不得其門而入——守在門前的恚不準他越雷池一步。娘說她聽見了動靜探頭一看,正見兩雙綠眸灼灼對視,各自凶芒乍現,虐氣千條,一時間,讓人很難斷定哪隻更能惹人畏懼。
“什麽是仙子娘娘?”
“你雪膚花貌,騎著那麽大一隻的大貓,在雲端出現,倏忽來去,還布雷行風,嬌叱諸生,那些巫界弟子也就罷了,那些數以萬計的兵士呢?雖說眾口紛紜,但時下最主流的說辭是,上天憐憫蒼生,遣仙子下界,使一場血流成河的殘酷大戰彌於無形。於是介,你成了仙子娘娘,街頭巷尾已有百姓談論著要為你設廟立壇,將你和那隻大貓塑在一起,接受供奉。”
“……”我呆住:三人得以成虎,萬人得以成仙?
“仙子娘娘焉能有太多世俗的七情六欲?你對海兒不能太疼。”
“我最該對你避而遠之!”他才是我一切七情六欲的源頭。
“仙子娘娘因我現身雲空,拯救眾生,你我自當多親多近,方不負上天美意。”
他厚臉皮的自圓其說,我也樂得和他爭絆口舌。他不在乎我是巫是妖,我也大度地不去計較他是一個連兒子的醋也要吃上半日的妒夫,嘿……
前途莫測,禍福不明,但我和他,風雨共迎,同車偕行。
“長風,你做得很好。”
“謝太後褒獎。”
“哀家沒有看錯你,在關鍵時候,能助皇上穩定大局者,非你莫屬。”
“長風的本分。”
“當真?你當真是如此想的麽?”
“太後不也說沒有看錯長風?怎即刻又懷疑起來?”
“長風……”
瓊玉軒內,太後居上,秋長風居側,閑人規避,兩相對望。茶香室暖,我坐在秋長風膝上,對著滿桌點心暗歎:能看不能吃,殘忍。
“長風,其實你心裏一直在怨哀家的罷?”
好,總算剩去那些假麽假勢的虛偽,將至正題了。
“長風不敢。”
“不敢,而不是不會。”太後笑得有三分悲涼,“其實,我是真正喜歡你這個孩子的。就算你不是哀家親妹妹的兒子,如此出色,如此優秀的一個孩子,哀家也會欣賞。可是……”
她微發歎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遠鶴聰明,不及你睿,皓然也伶俐,不及你智。你有鴻鵠之誌,也有鴻鵠之能,在同輩中,你太出色。我曾試著,讓你成為昶兒的左膀右臂,可是,當你站在昶兒身側,你的光芒蓋過了他時……風兒,不管你信與不信,設計你對付你,是哀家最心痛最無奈的事。”
多好。不必再作什麽慈善姿態,開誠布公,直剖心扉。
“需要防著太後,應付太後,也是長風很不情願的一事。”
“我曾想著,若你是哀家的兒子,該有多好。”
“長風在極幼時,也曾妄想太後為生身之母。”
“可是,風兒,你不是我的兒子。而一個女人,隻會為她的兒子做一切事。”
“……是麽?”秋長風低眸睞我:你也是?
當然。我翕唇回之。
他臉上驀地一沉。
不禁逗的家夥。我竊笑:讓他獨獨看得到我,真是個好主意呢。
“風兒,我們之間,當真沒有回圜餘地了麽?”太後悵然問。
“若長風願意交出兵權,離開西衛,隱居田園,太後是否就能相信長風甘於平淡度日呢?”
太後目間異彩頓生,“你若願如此,哀家會派人保護你一生。”
秋長風掀唇淺哂,“靈泉山下的三年,長風已經形同隱居,又如何呢?”
太後麵色一窒。
“那些奉湧而來的刺客,大部是為了那本不存在的名冊,還有一部是為了取長風性命。這裏麵,有遠鶴的人,也有……”秋長風語音一頓,墨眸內兩簇冷芒直射了出去,“太後您派去的人。”
未頷首,亦未搖頭,太後眉平目淡,鳳顏恢複端莊凝矜。
“太後不是一直在探測長風為何會有那三年的隱居生涯麽?您一度還曾以為長風是被那場由苗疆引發的酷烈追殺嚇怕了。”秋長風手自梨木桌上移下,將我的手握進掌心。“那三年,是長風為了讓自己對今後將走之路做一個決斷。隱居之前,我始終為是否與太後為敵所困擾。是太後您,您對一個隱居山間甚至以為嚇破膽量的人的窮追不舍,讓長風再無踟躕。長風意會到,不管是屬國國君,還是平民百姓,您都不會放心,與其使您如此焦慮,長風索性做得徹底,再無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