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是生滄海的那個人麽?我不問她是不是滄海的母親。因“母親”這兩個字,對滄海來說,有太多美好的憧憬,我不想褻瀆。
在幼時,我每日盯著巫山入口,渴切地盼望那裏會走出來一位“母親”,將滄海收容進懷,如婆婆一般唱著催眠的曲兒,將輕吻落在滄海額頭,哄滄海進入甜美的夢境。我亦常望著鏡中,在滄海的眉目間想象母親的模樣,柔軟的發,漾笑的眸,慈藹的頰,甘美的唇……
在知悉小臭冰雲忘川的存在前,我替幻想中的“母親”找足了理由。將我一個人留在巫山,她定有著千萬種的不得已,她定然也因分離而惆悵淒然,她定然也在每個月缺月圓的夜晚對著巫山不休不止地思念……
就算知道了小臭冰的種種,我仍然按捺不住為她辯駁:母親定然有著無法對人道出的苦衷,母親定然飽受痛楚煎熬。也許,因著對兒女不得已的舍棄,她日日吞淚裝歡,也許,她無數次在跑向巫山的路上,被族人強硬扯回,也許……
隻是妄想。
這個人,甚至連生我都不具資格,她不是,她不能是,也不可以是,她不是!
“你是生滄海的那個人麽?”我再問。
“你這個下……”
“滄海。”雲氏首領聲嗓阻斷其妻又一次的叱罵,“你是雲氏的人,是我們的女兒,這一點,無可懷疑!”
“哈,長見識了呢。”管豔冷笑,“賣兒鬻女的父母屢見不鮮,我就是被賣掉的那個。但是,我的母親在賣掉我的那一刻,還抱著我放聲哭泣。就算我日後淪入奴籍,為奴為婢,她定然也不可能罵我一聲下賤,尤其這‘下賤胚子’是隨便能罵的麽?胚子要有殼子,若胚子下賤,生出胚子的殼子又能跪到哪兒去?雲夫人既是滄海生母,難道您對自己的認定向來以‘下賤’定義?那麽,雲夫人,請問,您……下賤麽?”
這就是傳說中的“毒舌”罷?回頭,我定然誠心誠意地寫個“服”字奉送。這可是不管是滄海還是小海再鍛煉個十年八載也修不到的境界呢。看此時雲夫人那青白交錯額抽唇瑟的神態就可知殺傷力之強之大之無與倫比。
“你這個下賤的奴婢!你是從哪裏來的東西,敢在此妄語!你們,將這賤婢拿下!”
雲夫人話甫落,即有兩道彪影躥出,虎視眈眈欲取管豔。
我也不攔。若這二位有能恚獸頸上捉人的勇氣,我也隻好成全。
大巫師似是逮到了機會,“雲滄海,你竟蠱惑恚獸護衛外界之人,諸位長老,還不速請長老令將此二妖女降順!”
我淡哂:“大巫師,您在命令幾位長老麽?”
“你……”
“真是,雲夫人,你也隻有這點本事?聽您方才那聲量,還以為如何了不得呢。原來也隻是虛張聲勢而已。”不敢有人近身的管豔卻對逗弄雲夫人上了癮,樂此不疲。
“賤婢自尋死路!”雲夫人五指當空一握,一團炙火燎向管豔麵門。後者也不客氣,直接隱到恚獸身後。炙火到臨,恚獸仰爪一拍,就給打了回去。雲氏首兜袖接納,湮於無形。
“諸位長老,不管如何定讞滄海罪行,也不能任其在神廟前妄為肆意,當前之計,隻有先拿下她,再來從長計議。”雲氏首提出中肯建議。
四長老低聲議論後,俱作首肯。
幾十道巫者形影當空躥來,聰明地不去招惹與恚獸相偎的管豔,隻將目標鎖定我一人。
“恚,照顧好我的朋友!”我揚鞭迎戰。
鞭影穿梭於巫者彎刀陣中,恣意遊曳,如魚得水。那幾十把加了巫力的彎刀,稍沾鞭風,即如受磁鐵所吸的殘鐵廢片,紛紛自眾巫者手中脫出,一逕地依附順從,哪還有一絲寒芒崢嶸?沒有彎刀在手的巫者,更是在厲厲鞭風中潰不成軍,摔落墜地,跌撞一氣。
“雲滄海,你還是不肯束手就擒麽?”綠袍長老喝問。
我以手作請,“長老請便。”
“請長老令!”四長老八臂搭握成塔狀,不一時,綠、青、藍、黑四色煙霧衝天而起,又在當空交匯成一體,以塔形向我頭頂罩來。
這泰山壓頂之勢,的確有千鈞的重量,尚距著恁遠,我頭央已隱隱發痛。難怪野心如大巫師,也要受長老會牽製,如斯威力,無法小覷。
我食、中、無名三指緊並,中指指尖指向塔之中心:巫界的山水諸生,聽從我的呼喚,從沉夢中蘇醒,探出你們有力的手,移去這令人厭惡的壓重,移!
轟——
那四色塔霧偏移墜落時,正中一根廟前石柱。巨響後,石柱以齏沫飛揚,四色塔霧零落分散,四塊令牌顯形在塵埃之中。
四長老當空攫物,將令牌收進袖內,而各人麵色,自是不會好看。
“雲滄海,你竟然有了可以向萬物藉取力量的術力?”綠袍長老瞠目問。
“正如您所見。”
青袍長老攢眉成川,“百年來,已少人修得此果,除了雲……”
“雲滄海罪大惡極!”大巫師忽然高舉法鈴,“執迷不悟,隻有死路!”
篤篤篤……
這聲音……
這是滄海的夢魘,這是經年繞耳不去的魔聲,這……
那最無力的歲月,最虛弱的時光,最缺乏生存樂趣的刹那時刻,最絕望最蒼白最疲憊最……
“汝生之,即為汝姐。非為汝姐,汝之焉存?”法鈴篤篤未止,大巫師咒音過耳。
巫者蠱人源出一家,這取人心智中最黑暗最薄弱處施之以惑,為巫術中的取心決。
那刹那,被人置針抽血,與婆婆墮水的景象一再在眼前幻生交替,而更多的是……秋長風,他一次又一次劈碎那張木椅,一次又一次舉起血漬肉掌,一次又一次道:如違誓言,讓雲滄海天打雷劈,秋長風形同此椅,如何?
如違誓言,讓雲滄海天打雷劈,秋長風形同此椅,如何?
如違誓言,讓雲滄海天打雷劈,秋長風形同此椅……
如違誓言,讓雲滄海天打雷劈,秋長風……
如違誓言,讓雲滄海天打雷劈……
不不不,不要再劈椅,不要再說,不要!
滄海!滄海!滄海!
……婆婆?婆婆!
滄海,你已不是那個無能為力的你,振作起來!
可是,可是,婆婆……
不要可是,我的滄海最是強不可摧,那些聲音隻是聲音,不再有任何意義!
……不再有任何意義?
是,不再有,無人再敢抽我滄海的血,無人再敢輕賤我的滄海,無人!
無人……無人再敢……無人!
“小海!”馮婆婆的渺音消失,我的臂膀有人真實地扶住,“小海,你怎麽了?”
“管豔姐姐……”是她,她發現了我的軟弱,將我拖回到了恚獸近前,如果不然,不然……
法鈴,那多少個夢中,如索魂的響聲,竟是我心中最深層的黑暗,引發出我最大的恐懼。如果上一回大巫師攜了法鈴,結果……可想而知。
但,它讓我曉得了滄海的薄弱,我該謝它。作為回禮,隻有毀滅!
我甩去陰霾,飛身甩鞭,“大巫師,你也見識一下神鞭的威力!”
“汝生之,即為汝姐。非為汝姐,汝之焉存?”大巫師持之以恒。
今日滄海非往日滄海!我如是告訴自己,將手中鞭馭入十成術力,卷向那長久作惡於我夢中並猶在篤響不止的法鈴。
“大膽雲滄海,竟敢妄圖毀滅神廟法器!”大巫師甩袖護鈴,“諸長老,雲氏氏首,還不攔她!”
四長老穩身未動,雲氏夫婦齊齊出手。
右掌以神鞭絞住大巫師袖袍,左掌劃天掠地,擷出巨氣將那夫婦擋身一丈開外。
離!我心中默叱甫畢,“呲嚓”撕裂聲大作,大巫師寬大的巫師法袍離體而去。還好,裏內尚著了一身和體的短衣,否則,我並不介意讓他在諸人麵前赤身裸體。
“雲滄海——”大巫師那恨不能食我肉吸我血……嗯,他的確吸了不少罷?總之,那羞憤陰狠的暴喝令我心境遽然愉快,法鈴引出的黑暗薄弱亦在欣悅中不複存在。
此時刻,法鈴再也不足為懼。隻是,與其留在大巫師手中助紂為虐,不如毀之。我抖鞭,才又向前一步,忽有人飄然擋在身前。
“滄海,住手罷,你不能再錯下去,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麽?”
我目注她一臉悲天憫人的慈悲容相,“這一生,我從來沒有如此刻般知道自己要什麽,做什麽。天女,你天女的地位不會改變,隻是,請你讓開。”
“滄海,你身為巫族人,冒犯巫族長老與大巫師;你身為雲家人,對父母加之雲氏氏首出手。你已經錯得太多,不能再錯!”
“我身為巫族人,被你們不顧意願地關在巫山,且要以體內的血液供你供全族饗用;我身為雲家人,從來沒有享受到所謂家的溫暖,所謂父母的疼惜,那兩個人,隻是我第一次謀麵的陌路人!”
見她啟唇欲語,我終是不耐,“別再用什麽天命說項敷衍,你是天女,但隻是血肉之軀,無權決定別人的命運和選擇!”
“小海說得對,誰也沒有權力替別人決定命運和選擇。”有人以極不適宜當下情境的笑嗓加入,“就算是天,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