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巫山。
我望著那頂在終年不化的積雪中孑然獨立的茅廬,想著由這裏走出的那個夜晚,那時我強烈的企盼著,永遠不要再有回到它麵前的一日。但,還是回來了。
外麵的世界,比我想得遠要熱鬧精彩,隻是,並存辛酸無奈。原來,隻要活著,便要領受五味雜陳。尊榮如皇帝,平凡如螻蟻,都無例外。
“這裏便是你長大的地方?”
“是。”
“很冷,很空,很……”
“白。”我探了手,將一簇飛雪召到掌間,又讓它從指間散落,“我長到十歲時,還以為這世間隻有白色。”
管豔放眼四顧,嘖嘖搖頭,“在這樣的地方長大,你還能將出逃叛逆的意誌維持得如此堅強,真是難得了。這個地方,就是一個要把人的心掏空意識掏空的寶地。”
“他們的確是如此想的。”我推開草廬的門,不禁意外。
所有桌椅均如記局的樣子呆在原處,雖非纖塵不染,卻沒有看到以為中的灰土滿地,塵網盤結。走進內室,我睡了十五年的寢榻,一褥一被一枕,亦是清爽如昔。榻側,是那張總能在我渴望窗外世界時給我倚重的木輪椅。榻前小桌上,壘著幾疊書冊,全是當初馮婆婆自山下帶來讓我解悶的野史閑書,竟比那時放得還要整齊。
“不過,也隻有這樣的地方,才養得成一個冰雕雪琢般的大美人。”管豔隨了來,訝異挑眉,“有人住進了這裏?”
“不會。”其實,我也不解,若無人住,這裏怎是這番樣貌?
“該不會是巫族的人太想把你捉回來,是以總使此處保持清潔罷?”
管豔的含笑之聲剛落,有人應答:“不是。”
我驀回身,“蒼天?”
長身佇於茅廬之前的,可不就是“巫族神龍”蒼天麽?
“你怎麽會回來?”他邁進廬內,雙目幽深,難察喜怒 。
“想回來。”我持起小桌上的一隻木梳,撥過腦後長發,徑自梳理。
“你回來,是為了挑戰大巫師。”
“也許。”
“你不該回來!”
我瞟他一眼,坐在榻上,勾過桌上的小鏡,對著它,以木梳在頭上綰了個結,讓頰旁沒有亂發搔癢。
“你以為,你回來能做什麽?在巫族的地界裏,你隻是自投羅網!”
“你不是一直想捉她回來為你的未婚妻供血的麽?”
蒼天目向管豔一凜。後者挑了挑眉,“不必奇怪,小海將她的事向我說了一些,你既然是蒼天,就是那位身鐫神龍印的神衛,你的職責不就是護衛天女麽?你不答我沒有關係,我隻看著小海壓根不想和你說話,小示同情而已。”
蒼天卻毫不領情,臉上寒意籠罩,周身的氣息亦可媲美室外積雪,“趁著尚無人發覺,趕快離開。”
我舉眸,“你讓我走?”
“對,快走!”
“為什麽?”
“你……”
他下麵的話,被一聲突起的咆哮蓋過。那咆聲劃過當空,轟鳴大地,整間茅廬為之震顫。蒼天一驚,管豔微悚,我卻欣喜萬分,甚至等不及出門,直接推窗飄出。
“恚——”我大張雙臂,對著地皮顫動的方向。
我的呼喚,使得咆聲再起,顫動加劇,那樣的聲響,那樣的動靜,旁人也許會有恐懼,但我不會。
想不到,這次回來能看得見那隻暴躁鄰居。它可是一隻嗜睡的懶獸呢,一年裏有二百幾日都在長眠,因著這個,走時未能向它辭行。
“恚,快點!”
我聲未落,一隻通體毛色赤紅,雙目碧綠的龐然大物撲了過來,卻在到我腳下時匍低身子,喉內的嘶吼化成嗚嗚低音,抱怨我當初的不辭而別。
“恚。”我矮下身抱住它碩大頭顱,“那時你在睡。”
嗚音稍歇,大頭拱拱蹭蹭,不一時又發聲長鳴。
“我回來,很高興?”我撓著它的下頜,“這回又睡了多久?”
它嗚嗚嚕嚕訴說著長眠樂趣,大尾甩來甩去,眯細了一雙綠眸。這雙眼睛,油然地讓我想起了秋長風。秋長風不會比恚獸更少了危險,但在那時,也如一隻無害的大貓般任我欲為,直至將換心決輸進他的耳裏……
吼——
恚獸全身赤毛陡立,呲出一口銳齒,前爪按地,躍躍欲起。
我回頭,是蒼天、管豔一前一後走了出來。
“管豔姐姐。”我招手相喚,指著且驚且懼的她,“恚,這是朋友,滄海的朋友,照顧她。”
恚獸邁著每走一步都會使積雪嚓響的大爪上前,聞了聞她的足與手,再盯蒼天。
蒼天雖無懼色,但驚意不減,“你……你竟能操縱神獸?”
“錯,不是操縱,是朋友。”我拿小指勾了勾恚獸的額心,聽它受用的嗚聲抿唇莞爾。
“是神獸領你學了巫術?”
“是。”
“巫族人都知神獸眠於巫山,但卻無人見它一麵。縱算是大巫師和天女,也隻在禁地外聞其聲,難見其影。而你,竟然早就和它熟識了?”
“不可以?”
蒼天雙眉緊鎖,眸內困惑重重,“我不知道,我一直聽父親說,能駕馭操縱神獸者,隻有……我想,我需要去弄清楚一些事情!”
他旋身,向山下掠行去。
恚獸拿碧綠的大眼珠子詢我:追不追?
我再撓它頜下,“不必。”它便又像一隻討寵的娃兒般,將大我幾倍的身子向我懷裏擠來。
管豔在旁看得美眸欲眥,櫻唇瑟抖,“老天爺,若非親眼所見,我不能相信,這世間會有這如此巨大如此讓人心驚膽顫的大獸。我隨你來巫界前,曾翻過一些巫族神誌,上說巫神坐騎為恚,器為鞭,在巫神坐化歸了仙班之後,坐騎與神器均留在巫界,但少有人見其真容,難道它就是那隻……”
“恚,它的名字叫恚,名如其性,是個壞脾氣的家夥。”腰間噝噝之音提醒了我,遂將神鞭抽出。隻見恚獸一聲歡鳴,叼住神鞭鞭柄在雪中先一個翻滾,又倏忽騰空而起,鞭纏其身,一對舊時夥伴極盡歡娛。
那次第,我心裏忽生一動。
“來!”右手張開叫回神鞭,左手牽住管豔縱身一躍,到了恚獸背上,“恚,到巫界走上一遭!”
蒼天未竟的話,我曉得:在巫界,能駕馭操縱神獸者,隻有巫神認定的統領者。百年來,巫界尚無此人。
此次回巫界,管豔這個同行者都想到了翻閱誌典,我何嚐沒有細細鑽研?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是在秋長風兵書上看到的,我深以為然。
而如今神鞭在手,神獸在騎,我為何不去試上一試?為何不請我的族人們開開眼界,他們渴血饞涎的藥人,除了供血給人,還能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