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西衛國王宮。
既是屬國王者宮宇,王者宮宇就不會有天子皇宮的富麗巍峨。但西衛地處西疆,人口稍稀,地域廣遼,房舍屋室以闊朗高廓為主,西衛國王宮更是占地幅遠,簷高廊長,殿宇開闊,線條雄壯。所植林木,多是粗幹高枝。花草山石,亦不複柔軟精巧之態。
西國風光,恁是頑強豪邁。
“你為何會選這個地方?”我憑窗眺夠了窗外與江南截然不同的景致,轉頭問來到身後的秋長風。
他定定看我晌久,啟唇一笑:“皇上任命。”
我提了提鼻尖,“如果你不想來,誰的命令你也不會聽從。”
“這麽了解我?”他扯起我的辮梢,以它來搔我的頜,“這邊很好,有鐵礦,有馬匹。”
……我似乎明白了。
“你確定不接你婆婆進宮陪你?”
我搖首。馮婆婆、小臭冰住到宮外,是他們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小海是為了讓自己終能真正解脫的那一刻來臨踏進這高牆深院,沒有道理也讓他們陪著一道受罪。
“我離開西衛一月之久,積累了一堆事務待理,接下十幾日怕是分不出一點暇時陪你。你安心住在這邊,有什麽事,找得滿為你張落,我把她留給你。”
我凝望著他,籲道:“你真的變了好多。”
他右眉傲揚,“又想說什麽?”
“若是以前的你,根本就不會向我解釋這些事,忙就去忙了,大不了閑下來時再看一眼小海是不是還有氣可喘。”
他眯眸睨來,“你是記恨本公子先前苛待了你麽?”
我噘嘴,“誇你都不行?”
“小海……”他眸光暗沉,雙臂收攏,把我收進懷裏,下顎壓在頭頂,“好好呆在這裏,知道麽?”
“嗯。”我知道,他的“這裏”不止是這裏。但我能應的,也隻有這裏,以及,這一時。
這裏,是他的寢宮。
縱是再忙,他也會回宮入眠,所以我不能占用他那張鋪著正紅寢具、掛著正紅帳子的王榻,雖然它看起來極是舒適誘人沒錯。
甚至沒有勞煩他派來作伴的幾個宮女姐姐,我便自發將隔間規置成了小海房間。
尤其發現在那個裝著累累書冊書櫥前放著的,是那張讓小海一度癡迷的碧色石榻後,更是欣喜若狂。想不到,千裏迢迢,秋長風竟把它帶了來,當下決定:小海今後的臥榻,非它莫屬了!
接下的日子,秋長風果然隻有一個“忙”字了得。三更回,四更起,踏月披星,來去如風。
我有時,會悄然站到書房外麵,望著他在案後或執筆疾書,或攬卷深思。
我也會纏著得滿姐姐偷隨他視察礦業、馬場、民居,看他淡著顏容,揮灑從容。
我還會到他的大殿之頂,俯窺他和文武官員論政議事,那時,他眸裏,納蘊誌在必得的堅定。周身上下,渾溢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氣。
如此看著望著,心會兒某個瞬間擰著疼著,小海任著它擰它痛,就當成……事前的預習。
“小海,小海!”
費得滿的呼聲由遠及近,把小海的瞌睡蟲呼啦驚光,我翻下碧石榻,尚未穿鞋便迎了出去,“得滿姐姐……”
“小海,公子遇伏了,快跟我走!”
“公子遇伏?”我尚愣著,人已被她拉著向外行去。“公子怎會遇伏?”
“西衛邊境一直有一股悍匪作亂,向來把財閥貴族當成打劫對象。今兒個公子視察西衛第一馬場,許是就被他們當成了一般富庶人家。”說話間,她已把我甩上馬背。“捉緊韁繩,坐穩了!”
我依言,“可是……”
“你想必奇怪我為何找你。說實話,我也不並明白,但管豔派來送信的人一再強調非你不可,公子安全半點不能輕忽,我也隻得拉上你。”
管豔?怎又把她扯了出來?我還在疑怔,坐下馬匹已然揚蹄開動。所有疑問,也隻得暫壓下去了。
出宮門時尚是傍晚時候,待出了城門,踏進廣郊原野,我們所行十五六人,當即被吞進廣褒夜色裏。好在,明月高懸,白芒如晝。
費得多在前一直向帶路者確定路向,經由他們的幾言幾語,我零星拚湊出梗概,明白管豔何以叫人找小海前去——
對方陣營裏,有通術法者。
不然,不會有突起迷霧、前途莫辯這等障眼之事。
“很多兄弟都受了傷,若沒有國君和兩位公子全力護著,死傷難計呐。管姑娘也受了傷,她把無雲大師贈予的符物交給屬下,屬下才能走出那迷陣前來報信……”
如果當真有是術人作亂,費得滿挑去這十五名侍衛,就算是千裏挑一的高手中高手,也無濟於事罷。
“得滿姐姐,那個馬場在何方位,距此多遠?”也隻有如此了。
將費得滿等人困在一個小小結界裏,我馭馬換形,須臾後,已置身天下第一馬場之內。
“清風,你在哪裏?”在我可輕易透視的霧嵐內,水若塵一手仗劍,一手向身前身後探握。
秋長風就在她十步之外,長身穩立如鶴,“你呆地原地莫動就好!”
“你要小心!”
“彼此彼此!”聽風辨位,秋長風一劍刺透一背襲者腸腹。
“清風。”婁攬月在他側位半丈處,身後有七八名掩胸蹙眉、身掛血痕的侍衛委地而坐.“你讓秋水向巽位邁一步。”
“秋水,你聽到了?”
水若塵自是言聽計從,左邁一步,“管姑娘,你在幹位莫動!”劍光一掃,將襲向她前方的管豔的一人背心穿過。
四大公子的默契可見一斑。
實則,布障者術力並不高深,依靠無雲大師的符帖,再加之高深武功,秋長風一人脫險可謂輕而易舉……他執留此處,莫非是為了這些隨從前來的友人和護衛?
無暇過多思量,我閉眸默念口決,但張開眼,卻大出意外:嵐霧猶在?!
明明感受不到強大阻力,為何……
澱思沉心,透目遠望,赫見巨樹後一角衣影不住揮袖施霧的舉動後,我豁然頓悟:這竟是蠱術裏的迷霧蠱,乃以本人身上切身之物多是發絲、指甲作蠱種引發,除非去了迷蠱者致蠱之物,否則無以去蠱。
症狀即知,當然對症下藥。我棄馬疾掠過去。
樹後人乍見我的出現,自是大驚,但在並不能確定我是否知他所在的情形之下,尚未妄動。
趁此機會,我擺掌襲其頭頂。
對方登時大驚失色,一手護發,一手擋我之擊。
由此,足可確定他的蠱種為何物。我身形轉換,再取其發。
放蠱者麵目發狠,反手自腰間拔出一牛尖彎刀,刺向我頸項。
我閃身後避,突然,腳心傳來鑽骨之痛——
“呀!”
“是誰的聲音,誰受傷了?”秋長風喝問.
“……是我。”我跌在地上,抱足呻吟,一粒尖銳石子刺進腳心,好痛,好痛……
施蠱者當然不會因對手受痛就手軟,手中彎刀向我咽喉抹來。
我順地一滾躲了開去,才想奮身再奪他頭上物,眼前突多了秋長風身影。
“到底是誰?”他麵色沉凝,目雖不能見物,仍是光華灼灼。
“我……小心身後!”施蠱者手中彎刀為他後頸。
秋長風身亦未回,劍鋒後挑,直透對方左胸,“小海?你怎麽可能……”
眼見施蠱者身軀破敗委地,我爬過去,持其彎刀,才欲割其發破其蠱,一雙大掌突觸來……他手放哪裏啦?我咬牙切聲:“你放開!致蠱物是他的頭發,先要去了他的發,迷霧才能散去!”
他一頓,手……竟然還敢戀戀不舍?我揮開他,手起刀落,施蠱者發、身分離。
滿天雲霧散。
“你趴在地上作甚……你受傷了?”他頭一句話尚未及答,一聲厲吼,我已被淩空抱起。
不去迎他必定惡惡狠狠的目光,我嘟唇抱怨:“痛哦,好痛好痛!”
他雙臂緊了緊,隨即席地而坐,抬起我受傷右足,見到那處被石子刺破的傷口,“你的鞋子呢?”
“……忘了。”得滿姐姐催得恁急,宮內又路徑平坦,上了馬更是渾然未覺,自然就是忘了。
“笨丫頭!”他撕下一截袖裏,正要纏上,突然,身軀一僵。
我依在他胸前,當然感覺到了,隨眼向他目光停窒之處望去——
一個冷顫,卷襲周身。
亮若白晝的月色之下,幾滴血跡未幹,而其周圍草色,正枯者返青,青者吐苞,苞者綻放……
他眸光落回我臉上,深闃如兩汪幽夜。
我掀了掀唇,想不出適宜辭令,也隻得苦皺了臉兒,“痛,痛……”
他覆下長睫,無言無聲,將我兩隻腳纏裹得一絲不苟。
“為何另一隻腳也要裹?”因他臉色並不好看,我問得小心翼翼。
“你帶鞋子來了?”
“沒有。”
“那還說什麽?”
“……”臭狐狸,也不想想,人家好歹是救了你們,惡聲惡氣做什麽?
那邊,水若塵、婁攬月等人輕鬆解決了沒有嵐霧遮攔便不足為敵的匪眾,圍攏過來。
“小海,你怎麽在此?”
哼,我不在此,你們焉有命在?我嘟唇不語。
“我明白了,你定然是聽前去送信的人說清風遭人伏襲,便隨著趕過來了對不對?喔喔,好深情呢。”婁攬月自問自答。
“不過,怎麽隻有你一個人,其他人呢?”
“……迷路了。”
“所以你是誤打誤撞到了這邊了?”婁攬月仍是自我解惑。
秋長風抱我起身,“明月,秋水,此裏交給你們善後,我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