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離開大苑公府時,秋夫人為我打了一個包裹,自大苑公夫人手裏出來的東西,自然價值匪淺。幾套華美衣衫小海雖不認為有機會一用,但一盒光彩四溢的珠子卻妙用無窮,僅是當了一顆,就讓小海一家“四口”由兆邑城衣食無缺地到了江南。
在不夠繁華,卻夠平常的江南小鎮上,小海租下了一個小小院落,盤下一家小小店麵,就此,算是安頓下來。
店麵就在小鎮最熱鬧的一條街上,原來轉手的老板留下了糕點師傅。師傅主廚,婆婆收帳,小海這名所謂的小小老板,其實隻是一名跑腿的小夥計而已。
“桂花糕出爐了!”師傅的喊聲,在桂花糕熱融融的香氣中傳來。
我精神一振:“來嘍!”
小海利落落躥到了廚間的小窗前,齊刷刷接了新鮮出爐的桂花糕,以木夾夾到了櫃上的竹格裏,再把蒸籠傳回廚間,完成。
“小老板,要二兩白糖糕!”
財神爺上門,我咧開了嘴嗬笑,二兩白糖糕立馬裝好,一手交貨一手收錢,小海好能幹,得意。
接下來,陸陸續續,時有時無,一日的營生開始。
“小海,這會兒是人最少的時候,你一個人張落著,我回去一趟。”
婆婆話甫落,才吃完一大海碗肉絲麵正心滿意足的小海戒備全開,“回去做什麽?”
“小川昨夜咳了一夜,今兒一早飯都沒吃,嬋玉那孩子哪會照顧人呢。婆婆看一眼去。”
“……哼,小臭冰!”
“行了,別撒嬌了,若無大礙,婆婆看一眼就回來。你又不是不知道……”馮婆婆壓聲,“咱們這些人,請不得大夫。”
我噘嘴,“那婆婆說好嘍,隻看一眼,多一眼都不成。”
“行了!”馮婆婆笑刮我鼻尖,“你們兩個,還真是一對寶!”
“才不是!”誰要和小臭冰扮親近!
不過,我也聽到了小臭冰的咳聲,不止是昨夜,已有一些日子了罷。總以為,既是雲氏人,總有一些自我療愈的基本能力,便不曾掛心。何況,那塊臭冰的身子一向不算壯實,咳兩聲就當通氣提神了。但,經婆婆一說,小海怎也有些忐忑起來?
“小老板,來五個香蓉包!”
鋪前一聲吆喝,小老板我起身熱情張落,暫把一些事放到腦後。
我喜歡當下的平淡生活。
此下的小海,如同這世上每一個睜眼便為生計奔忙的人,勞身勞力,動嘴動腿,晚間下工,沐去一身疲憊,無夢一夜好睡,喜歡。
我也喜歡這個僻靜小鎮。
當時落腳在此,為的就是此地民風尚算淳樸,不欺生,不排外,不必提防閑人上門勒索錢財。營生所得,雖永遠不能讓人大富大貴,但足夠糊口養家。喜歡,真的喜歡。
但我也明白,這份安靜悠怡的時光,是向上天借來的奢侈。
有些人,不去記想,便不代表不會出現。
有些事,刻意忽略,便不代表不會發生。
也正是因明知短暫,小海更覺珍惜。至少,直到那一天到來前,我要自己每一日過得都是滿心歡喜。
哼著不成調的小曲,邁著輕快的步子,迎著要落西山的日頭,聽著褡褳裏一日盈餘的銅聲叮當,小海回家也。
在如此山好水好心情好的當口,聽見那些極不協調的聲響時,我該聽而不聞,或是掩耳疾走的。
偏偏,它們就發生在每日必經的那條林間路上。
隱在樹後的小海,望著林內那一群打得昏天黑地的……大俠還是劍客都好,隻盼著他們能在兩刻鍾內結束。須知另一條遠路,至少要花上半個時辰不止呢。小海素來最不喜舍近求遠,更不想馮婆婆的好菜好湯悉被小臭冰和小嬋玉搶得光光。
“豔兒,還是如此倔強麽?”
此聲揚出,小海注意到,在林葉交密的陰影之內,尚立著一位負手旁觀者。那姿態,那語腔……
並不熟稔,但必曾相識。
“豔兒,你還真是不乖呢。我要生氣了。”
豔兒?女的喔?我細細注目那一片仍是熱鬧的戰圈,這才發現,這場仗竟是以多攻寡,而且,是以男攻女。被多人圍在央心攻擊者,是一個麵帶薄紗的女子。嬌小一人對打十幾高大男子,雙刀翻飛,式快氣利,雖有敗勢,但毫無頹跡,端的是頑強呢。
“唉,豔兒,你總是讓本侯如此為難。”
隨著這一聲毫無誠意的喟語,處在陰影中的人身勢淩空,不偏不倚,踢中那女子胸際。而被踢者,則如小海試製失敗被師傅怒甩進廢物簍的爛甜糕,卟聲墜地。
女子麵紗飄落,現出了豔麗卻蒼白的麵顏……管豔?!
我把驚呼之聲吞在嗓裏,盯著將人踢落後又悠然行近的那人,沒了枝葉遮拂,麵目一覽無餘——秋遠鶴,襄陽侯。
難怪會感相識。
對這個人,雖僅是幾麵的接觸,但其有笑音無笑貌、有笑容無笑神的的冰冷,讓人不記住也難。
“豔兒。”秋遠鶴立身在俯地未起的管豔之前,“本侯出腳太重,傷了你了?”
廢話,換你被踢一腳試試。
“豔兒,你不是想讓我扶你起來罷?多大的人了,還在撒嬌?”
哦唷~~。忍不住,我打個寒顫。同樣的話,婆婆曾對小海說過無數次,每一次都是溫馨又甜蜜。但換個情境,竟是教人毛骨悚然呢。
管豔幾回掙紮欲起,皆在咬唇悶哼中不支俯地。
“嘖嘖,豔兒,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太不乖,本侯怎會舍得傷你?好罷,本侯就扶你,誰讓你是我最疼的豔兒呢。”秋遠鶴探臂握她雙肩,將其架起。“豔兒乖,要聽話,聽話,才是本侯最疼的豔兒。”
嘴上說得輕憐蜜哄,眼內卻幽若寒潭,這些話,怕是他自己都不信。
高人呐,我暗歎。
“豔兒,告訴我,冷千秋的另一個身份是什麽?為何遠東王爺會如此待他?”
“……”
“倔強的豔兒,還在生本侯的氣?”秋遠鶴一指屈起,抹過管豔秀頸,“賭氣賭一時就好,長了,就不可愛了,你該知道本侯的脾氣是不是?”
“……”
“豔兒,你不說話,不怕本侯對冷千秋做下什麽不好的事麽?”
“……你們之間的事,別再將我牽扯在內!”
秋遠鶴一眉閑挑,“你竟然如此緊張冷千秋?”
“我說了,你們之間的事,與我無關!”
“怎可能與豔兒無關呢?別忘了,你可是本侯最寵愛的豔兒。”
管豔發出一聲冷笑,“我沒有忘了,在你將我轉給冷千秋時,我已脫出奴籍。我和你,再無瓜葛!”
“豔兒,你還是忘了。你忘了你出嫁之前,本侯對你說過什麽?”
“當我是你的奴才時,你的話我自然奉若圭臬。”
“哦?”秋遠鶴俊雅的麵上不無訝意,“所以,在你脫了奴籍之後,你就不聽本侯的話了?是這樣麽,豔兒?”
背對著我的管豔高揚螓首,“是這樣的,襄陽侯。”
秋遠鶴搖頭,一臉的不以為然,“豔兒,別和我玩遊戲好麽?你是本侯教出來的,你有多聰明,還有多愚蠢,本侯不以為有人會比本侯更清楚。豔兒,告訴我,你愛上冷千秋了麽?”
“如您所願,我的確愛上他了。”管豔淡聲,“但是,襄陽侯,別拿他來要挾我。從我逃離天葉堡那時起,我和他已經斷了,他是生是死,與我再無幹係。”
“也就是說,你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冷千秋的另一個身份了?”
“恕民女不能從命。”
“無論如何也不行?”
“是……”猝甩在臉上的一掌,使她再度滾跌於地。
那一巴掌,毫不吝惜力氣,但打人者打過人後,依然是雲淡風清,俊雅自如,“豔兒,本侯為你可謂煞費苦心。把你從東漠那個荒無人煙之地逼回這秀麗江南,又讓人沿路保護你周全,你見過本侯在哪個女人身上用過這些心思?本侯答應你,這一次回京,讓你永遠伴在本侯身側,永遠不會再有分離一日。可以把本侯要知道的告訴本侯了麽?”
“秋遠鶴,你說你清楚我,難道,我不清楚你麽?我告訴你要知道的,你立時要做的,便是要了我這個背叛者的性命。你不會以為,我已經愚忠到在被你殺死之前也要為你出賣我的丈夫罷?”
“丈夫?”秋遠鶴啞然失笑,“很好呢,豔兒。你應該知道,這世上遠比有死更痛苦的法子。”
“襄陽侯的手段,民女又豈會不知?”
“很好,為了你的丈夫,豔兒請好好享受罷!”他笑意未收,眉間戾意突現,張開的五指,點向管豔胸前穴道。
我雖不知悉他的手法,但依據所能感受的凜冽寒意,若他得手,中者必定痛苦不堪。
……走,換,迷,移!
抱起地上美人,小海速速離之。
唉,還是插手了。
隻所以沉到現在才動,就是小海存有一絲猶豫。隻怕一旦出手,便難再清閑。但,究竟不是鐵石心腸,坐視一個曾相交不壞的人在眼前送了性命,不是小海可以做到的事。
移形換位之後,落足之處選的是一處山洞——不能見死不救,卻也不能把她帶回小海如今的“家園”。
“秋長風已是屬國國君。”她意識清醒後,張口冒出的,竟是這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