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不論巫術、蠱術,用得多有障眼之法。
所謂花非花,霧非霧。讓你看到的並非你真正看到的,你想到的也非你真正想到的,到頭來,真正要你性命的,實則是你。
費得所說的黑霧,不是黑霧,一個瘦長枯幹的披發老叟而已。他閉目口念蠱決,指點秋長風眉心,引魂而至。
他應該不是要取秋長風性命,否則,他指尖所向,該是秋長風的百會穴。百穴交匯之處,才是靈魂出竅之地。
隻是,不管他所來為何,秋長風從來就不是一個可以引頸待戮的人。
“秋長風,你的祖父命你聽從於你心底的渴望,你可聽見了他在幽冥的呼喚?”
秋長風佇立如鶴,不動不搖。
“秋長風,將你的手伸出來,告訴我,它在哪裏?那本可讓大隴皇朝所有臣子俯首聽命又忌憚不已的名冊在哪裏?交出來,把它交到你的主人手裏……”
沒有人可以對秋長風如是說話罷?所以,在這個老叟以為控製住了秋長風,探手去拂其衣襟之際,後者右手食、拇兩指捏左手虎口,左手中指向天……
“退!”秋長風如斯一叱!
老叟目色瞬變,“雕蟲小計,螳臂擋車!”遂左臂高舉,五指大張,“生活在天地間最黑暗處的生靈啊,聽從你們主人的召喚,讓這世上自以為是的人們看到你們偉大的力量!讓目光短淺的他們畏懼於你們的存在,來罷——”
我不確定。
我不確定,秋水公子看到了什麽,以致嬌呼連連,花容慘白。但如果連四公子中表情最為缺乏的傾天亦顯驚色,說明他們看到的,必定幾近恐怖。
老叟所謂的天地間最黑暗處,指得便是——
每個人心底必有的陰暗之隅。
在我眼裏,這群江湖上頂尖的人物,隻是在和一片空白博鬥。他們如臨大敵的對象,隻是存在於他們陰暗心隅的結,那是每人皆有的心魔。心魔經外祟引誘,會百般幻化,而呈現在每人眼前的,便是每人最畏懼的影像。
我也明白了,這老叟的蠱種是何物。不是有形的蟲,而是每人心底無形的魔。以此蠱噬人,是一場意誌的對抗,卻是最強和最弱的對抗。
這老叟施蠱之術,已臻化境。
“秋長風,冥頑不靈並不能使你逃脫懲罰,你忘了在幽冥等待你的祖父,他是這世上最愛你之人,你要讓他在無邊的幽暗裏享受那無邊的孤冷麽?”
引魂蠱與巫術攝魂法,前者以蠱以苗,後者以血為咒,但相同處,皆以所施對象靈魂最軟弱的痛處著手,移其心,拂其誌,取其魂。
這老叟一再提到秋長風的祖父,當是他確定,那便是秋長風的至薄至弱之點。
而結果亦給予了證明。
秋長風屹立的身軀倏爾一搖,唇角溢出一抹紅痕。
老叟掀動枯幹麵皮,似是得意地笑,再張右臂,仰天呼嘯:“被深埋於幽冥的幽靈啊,你們可曾感知這條靈魂的徘徊,快來告訴他,該如何臣服立於他眼前的強者……”
我收回投向車窗外的目光,垂眸澈心,將兩手中、無名兩指緊並,與拇指相合,手心向天,默念:宇宙萬物的陽光,莫要吝惜你的光芒,照徹每一處陰暗的所在,清退所有朽弱的汙殤,去!
老叟身形劇晃,兩眼充斥驚疑幽光。準確無誤地,兩道幽光攫住了車轎。
我並不懷疑他有這樣的力量。我所以不加匿藏的施展,為的就是要把他自秋長風身邊引來。
“弱者渺小的存在便是為了讓強大的你們消滅,不必畏懼不自量力的對抗……”他口裏念著,重新聚攏那些被潰散的黑暗,步子向車轎邁來。
我推開車轎的門,與他雙目對上。
他枯幹的麵皮一緊,“你來自……”
“潰!”這聲喊,不是來自老叟,亦非小海。
小海沒有料到,老叟亦沒有防到。
我事後回想,秋長風應當是在那老叟向車轎邁來之時,自袖內取了兩道符帖,沾了自己唇際血絲,向老叟甩來。
有一道,準確無誤地貼上了老叟背央,另一道擦著他肩頭而來,到了——
小海手裏。
“小海,速把符帖向黑霧擲去!” 秋長風的呼喊,字字清楚無誤的傳進了小海耳朵。
我苦笑。
我很想,隻是……力有弗逮。
不但聽得清楚,亦能看得準確的小海,卻甩不出手中符帖。因為,它是高僧加持過的伏魔帖。
小海非魔,卻是巫界之人,擁有與生俱來的巫力。它,克我。
心中唯一可以讓自己稍事平衡的是,受它所克的不止小海一個。
那老叟被擊中背心重穴,想必更是辛苦,否則也不會如此不惜形象,一路扭滾著,愈遁愈遠。
如果不是這個無奈的巧合,我躲得開它,也滅得掉它。但它粘中了我,我便隻有和它相抗。
來自指尖的一紙符帖,凡人拈來輕若羽鴻,小海托去卻重若千鈞。我調集了隱藏於周身每處的能量製衡,當汗水將我每一層衣衫浸透,它才化作輕煙湮去。
這過程,從外人看,隻是眨眼之間,對小海卻猶是一遭生死來回。
它逝去,我亦失去了舉指的力氣,當秋長風的墨眸在眼前放大,我已無力分辨那眸內閃爍出的乍驚乍疑,由著力竭的疲弱將我拖進了黑暗之境……
幾乎是一醒來,我就曉得在我身上發生了何事。
因為,我的心境。
當我頂著那張清秀討喜的臉求生求活時,我就是雜草般的小海。每日啟始,可以輕易忽略掉過往,綻著笑靨,做著奴婢,一兩薄銀,一頓飽食,就可以使我或樂或嗔,或憂或喜。
但是,此時,並非如此。
冰湖般的心,跳得沉冷緩寂。
人間萬象,沒有一事可進得去我的眼底。
世間萬物,沒有一樣可引得起我的興趣。
除了,馮婆婆。
我,是滄海,雲滄海。
我的臉,在我力竭之時,回到了滄海的模樣,所以,我的心,也回到了滄海的溫度。
我推開身上薄被,蹬進擺在床前的布履,盡管那粗糙的鞋麵讓我不太滿意,仍是穿上了它。我需要知道,我腳下所踩的這個陌生的地方,是何方何地。
拉開闔著的雙扃,門外正有丫頭托著湯水欲以肘相推。她顯然嚇了一跳,退了一步,托盤上的蠱盤一串作響,“姑娘,您醒……”
“秋長風呢?”
“秋……哦,是公子,公子在……在前麵客廳裏……奴婢去告訴公子您醒來了。”
“不必了。”我徑自邁階而下。
“姑娘。”她追來,“您的頭發……要不要奴婢為您梳理一下?”
我撫了撫直垂在腦後的發,側眸問:“很亂麽?”
“不不不,姑娘的頭發好美,像是一匹墨染出來的緞子……”
“那就不用了。”
這丫頭竟然比小海還要盡職,一路顛著小步跟隨左右。不過,也多虧有她這份熱情,我勿須打繞便找到了前院客廳。遠遠望得門外值立侍衛,並非費家兄妹。
“就是那裏了,姑娘。”距著客廳還有近百步的長遠,她終於不敢再跟。
我當然曉得個中因由。未經允許擅入機要之地者,秋長風的懲罰由來不會手軟。我頷首算是謝過,掀步向前。
持衛張口大叱:“何人敢近重地,你……”
本想等他話完,但他隻張嘴忽無聲,我隻得問:“秋長風在裏麵麽?”
至於他奇怪的眼神,我告訴自己不必理會。初離巫界時,這等教人不解的眼神曾見過不知凡幾。
“……公子在裏麵,你是……”
“算了。”我突然不想見了。
除了甫出巫界時 ,我從來沒以滄海的麵貌在這個世界行走,所以,才一醒來,且確定無法在短期內恢複成小海時,才有那一股的惶措,才想找到這個地方我惟一熟識的人問個究竟。但走下來,那個熱心的丫頭消除了滄海的陌生,我不一定要見他。
我轉身返回來時路。
“哎,姑娘,您……”
“小海?”
侍衛的呼喊可做不理,但費得滿我總要作應,遂回首,“費……”
門前何時湧出來恁多的人?
四大公子在內,黑白無常也在,想是方才正在討論那場行刺和……我。
“……你是小海?”費得多遲遲疑疑。
我點頭。的確,不管哪張臉,滄海、小海都是我。何況,在小海身上可以找不到滄海,而滄海的臉上,卻並非完全找不到小海的痕跡。馮婆婆說,滄海的眉峰染著最上乘的巫山黛石,眼睛裏裝著澄黑的巫湖之水,頰膚尤如巫山頂的皓潔白雪,唇則似巫山至高處的火蓮花汁液。
隱了巫黛三分青,亂了巫湖一池波,收了巫雪五分白,匿了巫蓮八分豔……於是,滄海便成了小海。
“你……”費得滿嘴張了幾次,“你身子還好麽?”
“還好。”
“你餓不餓?”
“不餓。”
“你……”
“我走了。”這麽多的人,這麽多雙眼睛,滄海不想讓人當個怪物似的打量。
我再次轉過身,不經意眺到了和我同來的小丫頭就在前方假山處打轉,淡揚了唇角,走向熱情的她。
滄海,由來就有著趨暖避寒的本能。
“站住!”
“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