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聽到了,自己可以當作沒有聽到,但要你聽到的人,卻不會容認你的自欺。
茲那頓年夜晚過後,不管我如何設法脫身,那幾位總有法子將小海拉回討論圈。久了,索性如人所願,做了一個乖乖聽客。
由他們的嘴裏,我對大隴皇朝的朝政、官場有了足夠長遠的了解,直致知之甚詳。
比如,大隴皇朝轄下有六屬國、十郡、二十省、一百零六縣。
每屬國皆設國君,在本屬國境內,有對官員考課黜陟之權,有對河道土木修繕維護之責,有對礦冶織造開采管理之務。但統轄綜理之權仍在朝廷,賦稅、兵防更是由朝廷直屬調配。
我們時下所處的江南,屬南燕國泊湖郡,魚米之鄉,富庶天下,本是大隴皇朝稅款來源最豐之地。但近些年來,所繳稅款逐年遞減,去年年末更以大災之辭,申報免稅三載。南燕國國君申請免稅的奏折上了五六回,先前以修堤賑災之名向戶部請撥出的五百萬兩紋銀,卻似是沉進了長嘉江的洪水裏,始終未提及一字。
早在大汛之前,朝堂內便有識天文懂地理的飽學之士提出,該年將遇百年不遇大汛,須早作禦防。南燕國君趁此提請修題銀兩,天子照準,因銀兩數目龐大,特自工部選派了河道總督監管堤壩全程。而此下,屬國國君也好,河道總督也罷,均對這銀子的去向說個籠統模糊。
是以,招了龍顏不悅。
是以,明遣欽差,暗托秋長風,調查這五百萬兩的下落。
“公子,今兒個收到飛鴿傳書說,欽差吳大人十天前再次受到阻擊,所幸仍是有驚無險。”
“吳輔弼的運氣不錯。”秋長風掀唇淡道。
“不過,嘿~~”費得多憨聲一笑,“他的官印被人摸去了。”
秋長風稍怔,長眉微挑,“這倒有意思了。楊烈怎麽說?”
“楊烈說幫他追回來倒也不難,不過,先讓吳大人急上個半月十幾天再說。”
“隨他罷。”秋長風淺哂,“裴先惑那邊進展如何?”
“他已到了行莊,過不了幾日應該就會打聽到消息,他信中說會親自向公子麵呈究竟。”
“明月他們目前身在何處?”
“明月公子已回到江南,秋水、長天兩位公子則……”
“感動,感動,沒想到,清風也會想起咱們,秋水,你要不要掬一把淚再說?”
那些個淡而無味的事,正讓我聽得枯燥乏力,這一嗓子,立馬就把盤繞在小海頭頂的瞌睡蟲嘩啦啦驚跑,烏鴉來了嘛。
能在秋長風麵前以不見人先聞聲的方式出場的,也隻有那三位公子。三公子中的明月公子,絕對比臭山頭更能聒噪得讓人起狂。
這回還算正常的是,三人選了門,一個一個依次踱步而入。
“清風,來江南一個多月了,不聲不響地呆在這棟別莊裏,不似你的作風。”永遠最多話的婁攬月坐下便有滔滔之勢,“還是,清風被那些個照一天三餐招呼你的行刺給嚇怕了,躲在這邊暗歎上天不公?或者,沉溺溫柔鄉,磨了英雄誌,樂不思……”
“聽說。”秋長風聲線平淺地,“你的能幹助手在處理南湖幫事時受了傷,傷勢如何?”
“……”像是一隻突被扼了喉的公雞,俊朗過人的明月公子臉漲紅,嘴幹張,煞是可憐的模樣。但,善良心軟如小海,怎感覺毫不同情?
外麵有小丫鬟叩門奉茶,我上前接過,替每位公子斟了,才想退回暗處,便被人叫住。
被人叫住並不意外,意外的是叫住小海的,不是明月公子。
“小海,當真是你呢。清風,是你變了性子,成了長情的人,還是小海有不為人知的好處,令人欲罷不能?”秋水假公子水若塵雖目色幽沉卻朱唇含笑,“怎麽一個年都過了,我在你身邊看到的,還是小海?在在令人稱奇呐。”
秋長風哂而未語,我隻得自己湊話:“不然,秋水公子想看到誰呢?”
“哦?”水若塵翠若遠峰的秀眉揚起,“小海,你在對我說話?”
“是啊,小海在請問秋水公子,在公子旁邊看見哪位才不會讓您稱奇?”
水若塵眸閃陰翳,“你確定,你在和本公子說話?”
“是小海問錯了?那換一個問法。”我摸摸後腦,賠上代表憨厚的笑容,“您希望公子把誰帶在身邊?”
“你……”
“若水,喝茶罷。”
“清風,你明明見著了,她敢……”
“喝茶罷。”秋長風先探指勾了杯耳,送唇下淺呡,又道,“此茶乃本公子特從碧湖茶莊高價求來的雨前龍井,莫辜負了。”
婁攬月哈哈一笑:“言之有理,聽說碧湖茶莊的莊主視茶如子,在舉國的新茶尚未上市之前,從不容外人先本莊之人嚐鮮,天下也隻有清風能使其割愛,不嚐一口豈不遺憾?”
縱使我已回到奴婢該在的地方立著,仍接到了水若塵的目光。一張麗顏之上,絕美與怨怒交相輝映,扭曲了標致清麗的五官……原來,絕色美人也有不美的時候。
“我記得,我們今天來,不是為了喝茶。”有人冷冷出聲。
嗬唷,又是一個意外,四大公子團聚尚不到一刻鍾,小海竟然聽到長天公子傾天的聲音。這好像是小海記憶裏的頭一回呢。
“如果你不想喝,沒人會勉強。”秋長風道。
“那在下告辭。”
“恕不遠送。”
“秋水,走。”
“要走的是你,何必拉上我?”
“秋水!”長天公子麵色窒冷,“你真是……”
“真是”後麵是什麽,長天公子沒講,卻冷著一著臉,重歸了座。
小海的腦袋犯痛哦。這兩個人,不,是三個人,累是不累?她喜歡的不喜歡他,喜歡她的她不喜歡,怎麽想,都是一樁麻煩事……
“小海,來。”
嗯?抬眼,婁攬月正對我一邊擠眉弄眼,一邊勾指相喚。
做什麽?我原地未動,眨著眼睛,無聲問。
來。他手勢依舊。
不。我搖首。
他自袖裏拿出一個翠色絨包,晃左又晃右。
呿!我提提鼻子,呆在原地。
婁攬月一手掩心作痛狀,一手“不小心”地讓絨包內明燦燦的物什走了光。
嗤!我不屑撇嘴,然後——
邁步,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