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日頭爬上三竿的時候,我從秋長風的床上醒來。迷迷糊糊的推門出去,院子西頭已泛了黃葉的垂柳樹下,費得多正赤膊掄著那柄破了幾個豁口的開山大斧在一堆木柴中奮戰;廚間,隱見費得滿左右晃動的身影,不知又是在和一條魚還是一隻蟹對壘……
“海丫頭,過來。”
我邁向廚間的腳步被人叫住。
院子東邊一排藤架,其下設以竹案竹椅。此刻,四位道貌岸然……咳,風華絕代的翩翩少年正圍而坐,出聲叫我的,自然是那個最多話的明月公子。
“公子好,各位公子好。”我小海很分得清主次的,如果把正牌的主子夥同其他幾位一並問候,月錢安危必定又要受到威脅。月底在望,每一步錯了都會讓小海扼腕呐。
“你家主子的床睡得還舒服麽?”
很好啊。究是主子的寢處,不管是被還是褥,樣樣都要比小海的來得綿軟,尤其那個枕頭,不知裏麵裝得是蕎麥皮,還是黍皮,竟是格外舒適,回頭定然要問問負責采買的得滿姐姐才行。
“怎麽隻點頭不說話?是不舒服還是被你家主子的體貼感動的無以言表了?”
感動?睜開眼,發現自己置身何處時,是有些意外,依循前例,工作中瞌睡,秋長風不會浪費一個字,甩手便把我扔在門外……這一回沒扔,是不是打著其它主意?例如月錢……
“海丫頭,你這小臉變幻莫測的做什麽?”婁攬月將臉湊來,“本公子話問了幾回,你怎成了啞巴?睡傻了不成?”
“稟婁公子,小海是在想晚膳的菜色。”
“這就怪了,如此盡職的丫頭,怎會在做工的時候睡得叫也叫不醒了?”
“明月,喝茶。”秋長風淡聲道。
“嘖嘖,清風是越來越寶貝這個丫頭了,連說也說不得了呢。”
“其實,你可以早些動身去任州,也好探探路。”
“……在下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要說,最後一個。”
秋長風垂瞼呷茶,不理他了。
“小海,如果你醒來發現,你被你家公子扔到了外麵,身邊留了五十兩銀子,會不會比現在更讓你感動?”
“怎麽可能?”明月公子腦子壞掉了不成?
“當真不可能?”
婁攬月眼內的懷疑激起了小海火氣,顧不得主仆之分,我嗆聲回道:“秋公子您難道不了解,公子怎麽會有那樣大方的時候?”五十兩銀子耶,他怎舍得給我?
許是我話音委實高了些,話落以後,滿院驟靜了下來,一片葉子落在我腳邊不遠,垂死呻吟的聲量驚人。
“哈哈哈……”
婁公子……怎麽了?我不無驚詫地望著拍案狂噱的婁攬月:發生了何事?求詰地看向秋長風,卻被他惡狠狠的眸光嚇個正著。隨即有些明白,仿佛,小海言多有失了。“……公子,奴婢去幫得滿姐姐準備午膳。”
秋長風理亦未理。婁攬月依然笑聲驚人。
我拔了腿就走。今天的午膳、晚膳一定要挖空小海平生的心思準備,畢竟,主子是用來討好的!
秋長風這個主子也許不是小海認為的那樣難討好。至少這個月底時,我自費得滿手裏領到的,仍是五兩銀子。月錢到手,秋長風啟程亦在即,我離開的時日也要到了。其實,這個小院我住得久了,頗有幾分舍不得,於是,在床上打過幾個滾,考慮再三之後,決定:為了這個還算舒適的小院,更為了那五兩銀子,做最後一番努力。
“公子,您要不要喝茶?”敲開秋長風的門,我問。
“你說呢?”秋長風斜倚長椅,一手捧卷,一手勾了案上茶杯在飲。
“那您要不要用點心?”
“用過了。”
“那……”
秋長風眸光瞟來:“你有話最好快一些說,本公子不想被一隻笨丫頭耽誤太長時間。”
“……奴婢可不可以留在這裏?”
他濃鬱的劍眉微微鎖起,墨眸閃掠利光:“我說過要趕你走麽?還是,有其他人對你說了什麽?”
……誰敢去動您的玩具?“奴婢的意思是說,可不可以不要跟著您去什麽試劍會?就留在這邊……”
我停住不說,是因為秋長風已經放下了手中書卷,裹著藍色長衫的修長身形跨下長椅,邁來我近前。我要退,因他撐在背後的一掌而退無可退。
“你不想與本公子同行?”墨中逞綠的瞳盯來。
“奴婢走不了遠路,怕路上會拖累公子,不如留在這裏打理……”
“這裏已經不需要打理了。”
“……呃?”何意?
“不明白?”秋長風眼裏登時寫滿了“果然是隻笨丫頭”的了然,我雖不服,可也沒膽子反駁。“既然走了便不再回來了,你打理它做甚?”
啊……?不再回來,不再回來,這個地方……秋長風不要了?
“怎麽,舍不得?”
當然會啊……這個地方,小海住了快三年耶,這院裏的那棵丁香樹是小海自山腳移過來的,柳樹是小海種起來的,藤架是小海搭起來的,那眼水井……上麵的繩子還是小海幾天前才換的……
“小海也會舍不得?本公子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本公子,會不會舍不得呢?”
當然不會啊……嗯,也許,會……會花五兩銀子的高價請一個丫頭的雇主怕是不多見了罷?
“還是,你更舍不得每月的五兩銀子?”
當然是啊……痛喔!
“我的小海,你對公子我,真是有夠坦白啊。”
感覺著顎上疼痛,迎視著秋長風惡剌剌的眼神,我恍然悟到,適才小海一定順口又將心裏的想法說出了些些……為策安全,獻出諂媚笑臉,“公子,您不回這裏,會去哪裏?”話問出,當即後悔,他去哪裏實在與我沒有幹係……
“兆邑。”秋長風放開了我可憐的下頜,看我去揉搓時,墨眸在上麵略作停頓,隨即又逞厭色,“明明丫頭命,還長個小姐身子不成?”
……何意?我見他眼神,明白自己的頜上定然又被他捏出了或青或紫的痕跡。這個嘛,嘿,小海我的肌膚性質天生擅感,平時就算一個不感任何疼痛的小小擦碰,也會起腫一道包出來,何況秋長風這從來就怕小海不疼的緊捏?活該狐狸主子你有那一絲不禁一提的罪惡感,哼。
“現在就回去收拾行囊,長點眼色,別帶一大堆沒用的廢物,有本公子帶你這一個就足夠占地方了。”
以前我想過,如果秋長風這人一日不損小海,會不會就上吐下泄死翹翹?如今,這個好奇想來是無從印證了,因為,小海要走了。不管是試劍會所在的任州,還是國都兆邑,小海都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