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失信於她
在大家幸災樂禍的目光中,雲歌走出大殿。
寒風迎麵襲來,拂起她的衣袂裙擺。陌希睿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柔弱的身影。一旁的陌希辰看在眼裏,緊緊攥著手上的酒杯,仰頭一口而盡。
陌希辰當真是個信守承諾的人。
雲歌無奈地笑了笑,與大殿內歌舞升平相比,外麵的夜色,顯得格外寂寥。
被侍婢引領者,雲歌被帶到梳妝打扮的地方。
南天閣位於禦花園的西北角,宮廷夜宴大殿的外側。雲歌不比歌姬舞姬,也算是宮裏的半個主子,所以不能使用宴會內舞姬的更衣間,隻得繞遠到姬妾們梳洗換裝的南天閣去。
雲歌匆匆走著,不想,正看到禦花園裏,兩個熟悉的身影正在說著什麽。
雲歌定睛看去,腳步也停下了。引領的侍婢趕忙催促:“姑娘,還有一段路呢,別讓大王和皇上等久了。”
“哦,好。”
雲歌再看那兩個人,她們已經匆匆向相反方向走去。如果她剛剛沒有看錯,兩個人分別是王姬和美姬。
她們兩個,不是應該在宴會之中嗎?怎麽會親密地走到一起?
南天閣裏,伺候的宮人已經準備好了。她們都是宮廷之中手法比較利索的,被七手八腳地打扮著,雲歌便也不再做過多的考慮。
因著雲歌的身份,她的裝扮與平時的舞姬有所不同。純白色的紗裙外,還披著一層粉紅色的薄紗,紗上點綴著一顆顆精致的寶石,遠遠看去,晶瑩剔透,宛若璀璨的星辰一般。頭頂上的頭飾,除了舞姬們的豔\麗牡丹,還附上一層粹了花汁的細紗,紗體直抻拽到衣衫的前擺,既遮蓋住了臉上的瑕疵,也遮住了胸前的春色。
白玉\麵具蓋在受傷的半邊臉上,剔透的玉身冰涼溫潤,原本還在疼痛中的傷口,也因此而舒服了許多。
最入神的,便是那精致的眼眉,遠山黛粉勾勒出一道妖\嬈的弧度,妝成之後,有著多年上妝經驗的宮人,紛紛慨歎,雲歌這驚人的美豔。
“老身做了這麽多年的妝粉,還第一次見到姑娘這般美妙的麵容。姑娘的發髻極高,天庭又飽滿,是相當的福相呢。”
一直伺候在雲歌身旁的嬤嬤,更是喜笑顏開。
“原本,還以為大王在生姑娘的氣,所以才讓姑娘禦前獻舞,可看大王想得如此周到,還賜予輕紗遮麵,看來,大王還是十分在意姑娘的。”
嬤嬤不知,在天鑾殿內,到底發生了什麽,還以為是雲歌惹怒了太後,所以才招惹大王不高興。
雲歌尷尬地笑了笑,“時間不早了,我們快些去吧。”
“哎,是!”
腰帶束身,為了顯示雲歌曼妙的身姿,又盡力拉得很緊,種種這般,讓雲歌險些喘不過氣來。嬤嬤想要上前攙扶,雲歌卻先一步走開了。
前方的路,還要更加難走,她隻能一個人麵對,不能接受任何人的幫襯。
重新來到大殿上,陌希辰和陌希睿同時向她這邊看來。
原本還在演繹中的舞蹈也停了下來。台上的舞姬,紛紛向兩邊撤去,隻留下雲歌一人在正中央,好似在等著她的舞步,來配合她翩翩起舞。
陌希辰雙眼微眯,在他的印象當中,雲歌並沒有真正學過什麽正規的舞蹈,更無所謂舞姿曼妙。
他不知道,為何楊牧可會突然提出,讓雲歌獻舞。不過,這倒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既給她機會,也讓她死心。
要知道,陌希睿即便再囂張,也不會為了一個女子,與他為敵。他也不過是在陌希睿麵前,給太後一個麵子罷了。
然而,雲歌的出場,就已經出乎他的意料,讓他震撼不小。
淺色的羅裙,半紗遮麵,\出\水芙蓉一般,淡粉色的彩繪芙蓉紗拖尾拽地,顯得她的身形,格外妖\嬈曼妙。微含的笑意,半邊隱匿在玉\麵之中,一雙靈珠閃著清澈的光芒,如同冰下溪水,不染一絲世間的塵垢,睫毛纖長,狐狸一般微微翹\起,高高的小鼻子下,半麵玉唇輕輕勾起,似乎並沒與因為這場侮辱而受到任何侮辱。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起步,並沒有事先告知琴師,她要跳何種曲子。
長袖掀開,如同花叢中的蝴蝶,展開絢爛奪目的翅膀,如削蔥一般的手指,作蘭花狀。連帶著耳邊的纓絡墜,也跟著緩慢擺動起來。
這個姿勢,當真撩人。別說是他,就連身側的陌希睿,都眼神驚豔,定定地看著她。
樂師們互視一眼,都不知該如何的問起,雲歌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所有人猝不及防。
還是王後,微笑著問道:“雲歌,不知你今日要舞的,是哪首曲子?”
雲歌輕聲回答:“舞蹈之妙,不在乎是何曲子作陪,若真的美妙,無曲也能成事。”
被雲歌這般說,王後有些尷尬,可是礙於場麵隆重,也不能多說什麽。
卻見雲歌展開雙臂,然後輕\盈舞起。
輕\盈一躍,已吸引了無數眼球。陌希辰的手緊緊收在腰間,他怒視著雲歌。比起當日在豫園裏的舞姿,雲歌此番,長進得不止一點點。
沒有任何絲綢的幫助,她跳得極高,在大殿空中舞了一周,然後回旋落地。
手中無劍,卻好似有劍。分明是男子的舞姿,卻看起來比女子之舞更甚妖\嬈。
端國的舞姬們一刻也不敢放過,死死地盯著雲歌的每個步法,樂師們也是。在端國,還從未看過哪個女子這般跳舞。不是宮廷舞蹈,而是……
“行酒令。”
江浩默念,下意識地看向陌希睿。
陌希睿也再無剛剛品酒的心思,直直地看著雲歌,仿佛,在看著另外一人。
雲歌舞上一節,然後以一個高傲而利落的姿勢收尾,在與陌希睿互視之後,便又開始了下一節。於此同時,通透清潤的聲音也緩緩響起。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結發為夫妻》,這……”江碩困惑,在場的文武百官更是如此。但凡有一點常識的人,都聽過這首詩。雲歌為妾,自然無法直呼夫妻,可如此不合時宜的詩,念在雲歌的口中,卻讓人感到無比蒼涼。
陌希睿的呼吸有些紊亂了。
雲歌扭轉身姿,又念道:“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詞畢,雲歌飛身而躍,墜下時,裙擺飛揚,仿佛從高崖墜落。陌希睿被牽動得呼吸一滯。
直到雲歌沉穩落地,他才算鬆了口氣。
一舞過後,整個晚宴都安靜了。雖不知何意,可雲歌這番舞蹈,當真是所有人意料之外。
太後更加不明所以,見場麵尷尬,輕咳一聲。陌希睿這才回過神來,他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徑直走下台去。而雲歌此刻正跪在地上,氣喘不已。
多年前的行酒令,在將士麵前,她便是這般以男兒的身份,執劍舞起的。當時的她,可不費吹灰之力,斷沒有今日這般狼狽。
她想他,思念他,與敵軍一戰,楚明一方損失慘重,她無法麵對他的噩耗,更無法等待那延遲的信息。便隻身一人前來。在他的麵前,她便是這樣一舞。
陌希睿的呼吸都淩\亂了。
在雲歌的身上,他看到了當年鍾寶青的影子。若非是雲歌這樣毫不相似的臉,他一定會認為,眼前的,便是鍾寶青本人。
見他走下去,陌希辰也蹭地站起來。
若不是太後攔在身側,他已經衝過去了。
陌希睿緩緩走到近前,雲歌跪在地上,一如當年的鍾寶青,跪在地上,雙手抱拳,然後調皮地抬起頭。“三皇子,又是我,沒想到吧。”
那一刻,他心動了,心亂了,心慌了。
他不明白,為何一個女子可以豪爽至此,不論他日後如何對待他們之間關係,當時的他,確實是無比憐愛著眼前的女子。
抬起她的下巴,陌希睿強穩住紊亂的呼吸。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低聲而問:“這樣的諾言,你相信嗎?”
雲歌被迫抬起頭:“不信。”
“那為何要吟唱這首詞?”
“因為雲歌很喜歡當時的意境,相信許諾彼此的男女,在說出這樣的話之時,必定是心心相印的,無奈,這世上從未有一塵不變。便是鐵杵,細細打磨,也會消失殆盡。”
陌希睿的眸光更加深沉,緩緩閉上雙眼,他表情痛苦地說:“你不信,可是她信了。”
所以與鍾寶青的最後一麵,她才那般指責他。
她毫無保留地信了他,可是他,卻一次又一次地讓她失望了。心底的疼痛再次被喚醒,陌希睿的呼吸都變得顫抖起來。
還是江浩,走過來,按住他的肩膀提醒道:“皇上,定是雲歌姑娘的舞姿太過美妙,才讓皇上如此喜歡。這行酒令和舞姿混在一起,當真讓我們大開眼界啊。是不是,皇上?”
陌希睿點點頭,自然地鬆開她。
“不錯,江愛卿說得極是。”
再看了一眼雲歌,陌希睿問道:“雲歌,若有朝一日,有男子向你許下這樣的承諾,卻又失信於你,你會怎樣?”
“我?”雲歌想了想,伏在地上:“回皇上的話,會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是啊,自從入宮以來,他便再也看不到她的笑顏。曾經那隻可愛活潑的黃鸝,早已經不見了蹤跡,就像一隻被關在鳥籠的小鳥。
他殘忍地折斷了她的羽翼。
是他,親手毀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