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性命相要
殿內的情況,似乎遠沒有美姬料想得那樣好。這樣遠的距離,仍能聽到瓷器碎裂的聲音。內裏服侍的宮人被遣走大半,隻餘下美姬貼身的幾個,留在裏麵。
殿外的宮女都在竊竊私語,驚慌的模樣,仿佛正有大事發生。
雲歌始終跪坐在宮外,直到端王和美姬離開,才被允許進入正殿。
蹲在地上打掃地上的狼藉,就聽見殿內幾個宮女正為今日之事相談甚歡。
“姐姐們說的都是真的麽?”
“千真萬確!哎呦,第一次見大王生這麽大的氣,連娘娘精心準備的菜肴都掀翻了,嚇得我呀。”
“想不到,大王平日裏隻知享樂,倒十分在意那鍾家。”
“妹妹你有所不知,大王還是皇子之時,便深得鍾家照拂。太後與將軍夫人更是閨中之交,親密得不得了。哎,真是想不到,昔日風光無限的鍾家,竟然會落得今天這步田地。朝中原本與鍾家交好的世家也紛紛受到牽連,發配的充軍的,亦不占少數。有些機智的,忍受不住酷刑的,索性舉出鍾家謀逆的罪證,以此洗脫嫌疑。鍾老將軍和夫人不堪其辱,自盡城外,連唯一的兒子也發配邊疆,這結果,當真是悲慘啊。”
雲歌的手心微顫,瓷片一歪,直嵌入到手心。
鮮血滴落,掉在腳背上,原本傷痕累累的心都隨之顫抖起來。
分明已經有所準備,可一聽父母慘死,哥哥慘遭流放,雲歌還是承受不住,險些失態。
數月過去,原本興盛強大的鍾家,竟然就這樣被冠上了子虛烏有的罪名!
淚滴滑落,她努力平息自己,卻還是止不住那奔湧而出的淚水。
“說到底,大王還是最舍不得那鍾妃的。可憐一個小小女子,竟然要背負禍國殃民的妖孽罪名。聽楚將軍說,天朝皇帝連屍身都不讓下葬,連帶著她的細軟一齊丟出了城外,與鍾家眾人懸掛在城牆以儆效尤。大王這才雷霆大怒。”
“要我說,那鍾妃也並非善類。入宮即刻為妃不說,母家竟敢傭兵城外企圖威脅皇上,天家威嚴,豈容他們這般放肆?如今她一死,大王便終日鬱鬱寡歡,食不知味。若非如此,咱家娘娘怎會入宮?”
“哎!”聽了這話,另外幾個宮女嚇得花容失色:“你知道便罷,怎可將這些宣之於口?不想活了嗎?”
那宮女自知說錯,趕忙捂緊了嘴巴。
“你呀,嘴裏總沒個把門的,若是這話傳到美姬娘娘那裏,可怎麽得了?算了算了,我們還是快些去天池伺候吧,大王和娘娘本就心情不好,千萬別再惹怒他們了。”
幾個宮女悻悻地離開,隻餘下雲歌,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父親戎馬一生,追隨鳳昭帝數十年。而後輔佐陌希睿,對楚明可謂忠肝義膽,沒有半分私心。
雲歌遙記得,與湘國開戰的那年,父親舊疾複發。寒風呼嘯,刺入骨髓,原本生活在南方的士兵,因受不住那北方極酷的寒冷紛紛倒下。父親的手臂更是被寒氣侵襲,疼的抬不起來。然而即便如此,他依舊拒絕下屬上表回營的提議,堅持兵馬萬餘戍守邊關整個隆冬,不曾有一絲懈怠。
湘國幾番來襲,都是在父親的指揮下,大獲全勝。
那高昂的號角,那揮舞的戰刀,都在雲歌的記憶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在雲歌心裏,父親不僅是一名勇猛的將軍,更對楚明有著無上的功勞。若是料得今日會這般慘死,他可會後悔曾經的忠誠?
手在地上緊緊攥起,瓷片嵌入皮肉也不曾發覺。
陌希睿,一切都因為陌希睿!
是他,忌憚朝臣,才幾番陷害。也是他,不分青紅皂白,偏信柳畫眉,將哥哥下獄,逼死嫂嫂和侄兒。
她今日所受的苦楚,都是因為他!
還記得,初入宮門時的場景。
紅綢高展,禮樂震天。轎輦的座椅,都是渡過金水的,遠遠望去奢華無比。
楚明國並無皇後,人人都道,鍾妃此番進宮勢必會獨上凰鑾。從將軍府到皇宮的路上,盡是百姓熱情的歡呼和祝福。
綺繡堂,意在綺繡河山。他曾經向她發誓,會給她和全天下百姓一個太平盛世。那鎏金燙邊的匾額,讓她的心多番悸動。
紅燭高掛,她好奇地打量著她與他的綺繡堂。
紅綢鴛鴦,喜燭椒牆,接喜嬤嬤眉開眼笑地站在她身側,笑嗬嗬地稱讚:這是史無前例的榮耀,皇上與娘娘必定會多子多孫!
多子多孫?她並不奢求,她隻求他能如從前那般,待她如至寶。他分明答應過她,生死契闊,一生一世。可結果,卻遠沒有她想象的那般簡單。
驚夢初醒凰落天,大概就是她這般。
她始終生活在他為她編織的夢境之中,就在她以為,期待已久的溫暖即將到來之時,卻又被他無情地喚醒。
燭台掀翻,砸在地上斷落兩截。
他緊緊捏著她的下巴,冷凝的眸光,宛若一把鋒利的劍刃,幾乎要將她看穿。
那一刻她便知,一切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然而,木已成舟,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一朝皇妃,想要後悔,為時已晚。
進宮之前,父親已有囑托,她此番入宮,並非隻是一己之身,而是代表著滿門榮耀。所以,即便陌希睿待她前後不一,她也需要待他如初。不僅是為了鍾家,更因為他是她唯一深愛的男子。
空曠的大殿裏,回蕩著的雲歌越發蒼涼的哭泣。
她不敢過分張揚,隻能咬住袖口,盡量不要被他人察覺。
額角的青筋隆起。
她真的很恨!
她辜負了父親的期望。非但沒有給鍾家帶來榮耀,還牽連父母慘死。還有她最喜愛的哥哥,嶺南苦寒,嫂嫂與孩子雙亡的痛苦,他一人又該如何堅持?
想到京城外那慘烈的畫麵,想到不明所以的百姓對鍾家屍身的指指點點,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她發誓,此番鍾家失去的,一定要讓陌希睿盡數償還!
……
自那日起,大王便在也沒有來過楓天閣。美姬的脾氣因此越發暴躁,這可忙壞了楓天閣的廚房,一日三餐,換著樣討她歡心,卻依舊不能博得主子歡顏。
雲歌沉浸在父母雙亡的痛苦中,時常做錯事,惹來義姰嬤嬤不少打罵。可即便如此,她依舊無法專心於這些粗活,義姰嬤嬤深知,她並非那種不知好歹的奴隸,許是遇到了什麽事,一時間扭轉不來,也隻好由著她去了。
雲歌被安排在了奴隸房中居住,一張草席上要擠上三個人。偌大的屋子,隻有一盆火源,即便這裏的環境已經比飯房裏好上太多,卻還是冷得讓人難以入眠。
這夜,大家還未就寢,就見一嬌小的人影閃進。碧潭圓溜溜的大眼睛打量著四周,很快便捕捉到了角落裏的雲歌。
“雲歌姐姐!”銀鈴一般的聲音,帶著歡快的音調。
“碧潭?”雲歌趕忙爬起來,“你怎麽來了?這麽晚了,趕不上宵禁可怎麽得了?”
碧潭得以見到雲歌,歡喜極了,“不打緊的,近來美姬娘娘心情不佳,王後特地命我們事花局將新培育的菊花送來楓天閣,一天三遍,一次不落。我聽說雲歌姐姐來了楓天閣,特地求了嬤嬤讓我來的。姐姐,我好想你呀!”
說著,一個大大的擁抱將雲歌禁錮在懷中。
冬日裏見菊花,的確是很難得的。
看碧潭同剛入宮時沒有什麽分別,雲歌多日來的苦悶心情也退去了不少。
“傻瓜,這不是見到了嘛。”
雲歌扶起她,將她細細打量了一遍。
到底還是個孩子,就算每日勞作,稚嫩的小臉上依舊褪不去對周圍事物的好奇。
碧潭打量了一番,絲毫不掩飾嫌棄之色:“雲歌姐姐,你平日就住在這裏嗎?怎麽這麽多人擠在一起呀,想不到茶奴竟是這般待遇。不如姐姐隨我去事花局吧,那裏的嬤嬤很好,花草也特別豔麗奪目,還有宮人教我們如何培育。現在,我已經可以一個人種植菊花了。”
“真的?碧潭真厲害!不過,碧潭不必擔心姐姐,姐姐在這裏生活得很好,義姰嬤嬤也對我很好……”
碧潭的話,讓其他原本就厭惡雲歌的女奴受不住了,有些口快的,直接冷哼道:“呦,想不到,這裏竟被小小的事花局女奴嫌棄了,也不知是哪裏來的,這般沒規矩。”
“就是,你也看到了,這裏太過狹小,實在是不能多容下一個人,我們能接受雲歌在這裏已經很勉強。既然你那麽厲害,大可以現在就把她帶走!免得留下來惹人生厭!”
碧潭不忿:“你們胡說什麽!雲歌姐姐才不討厭!討厭的是你們!”
“既是在求我,便是你們沒有能耐!不然,為什麽不自己去和嬤嬤說,反倒關起門來說話!”
有了義姰嬤嬤的教導,這些人才勉強接受雲歌,暫且和平共處。被碧潭這麽一說,她們立刻兩眼冒火,亟待發作。
“臭丫頭,你找死!”
雲歌見狀,趕忙將碧潭拉到房外。
碧潭被雲歌拽著,依舊不服氣地回敬:“那又如何?你們能把我怎樣?我告訴你們,若是你們再欺負雲歌姐姐,我定會找司正夫人仔細論斷!看她不扒了你們幾個愛生是非的皮!”
司正崔正德是宮中有名的狠辣角色,在她手裏走過的人,無一不談虎色變。然而,她卻十分喜好花朵,尤其是新品花種,更是到了癡迷的程度,想來,和事花局的女奴們也交情不錯。
被碧潭劈頭蓋臉地數落一番,幾個女奴生著悶氣,卻終究無力反駁。
雲歌將碧潭拖出老遠才鬆開她,“我的姑奶奶,你這調皮的性子什麽時候才能懂得收斂?哪有你這樣的刁奴,送個花兒也能和別人吵起來。”
碧潭滿足地拍拍手,“雲歌姐姐,我這是在替你鳴不平啊。她們若是對你不好,你盡管告訴我!我見她們一次罵一次,看她們老不老實!”
雲歌拽住袖口,悉心地幫碧潭擦汗。待所有的汗珠全被拭去,她才柔聲問道:“沒有主子們的囑托,你如何能進得了這裏?現在沒人了,說吧,什麽事?”
碧潭眨眨大眼睛,眸光裏滿是崇拜,“姐姐好聰明,竟然猜得出這些。”從懷裏掏出一朵菊花,她困惑地說:“王後娘娘奇怪,今日叫我去了棲凰殿也不說什麽,直到我跪得腿都軟了,她才命我剪一朵美姬娘娘的菊花帶給姐姐。還要我問候姐姐在這裏是否過得平安。”
雲歌拿過菊花,在手掌間緊緊地捏住。
碧潭不明其中緣由,笑得燦爛,“姐姐,王後娘娘是真的喜歡你,還特地囑咐,要你注意身體呢。”
雲歌喉嚨一緊,臉色也漸漸轉白。看著碧潭懵懂的模樣,她的心益發冰涼透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