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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凶險之地

  鳳纖影雙眸瞠圓,心中震驚,隨後神情毅然,垂睫道:“父親,他就是被我放在心上的那個人。若然我將雪靈染殺了,從此也就是無心的活死人。父親,就願意,就忍心,讓我行屍走肉般的活著?帝王者,就是一具殺饒工具嗎?沒有任何的感情,沒有任何的心思,那父親與我的父女之情呢?”


  素九音氣息瞬間陰鷙攝人,怒斥道:“你……這個不成器的孽子!他又究竟是何德何能?隻不過是現女帝後宮中的一個破敗之人,雪家拋棄的一枚棄子,早已不複當年冰清玉潔的身份,更不是門閥貴族的公子了。”


  鳳纖影咬牙道:“可我就是忘不了他,我就是想要擁有他!每日在畫著他的畫像,就是在想有朝一日他能夠真真正正地與我在一起,站在我的身邊。這也是孩子踏上帝王之路其中的一個念想、期盼、意圖、目的。父親,就不能成全孩兒的心願嗎?”


  素九音氣極反笑了:“你如此待他,他又豈能如此待你?”


  鳳纖影默然半晌,答道:“終有一日可以。”


  素九音瞧著她的執著,眼中恨意愈深,低語道:“你可知他身上已結了‘鶼鰈之印’?並且他為付印,鳳墨影為承印。如此,你還能斷言他心裏沒有鳳墨影,還能斷言有朝一日會與你琴瑟和鳴、白首偕老?”


  鳳纖影對此不曾知曉,乍聞之下心中亦不由震驚。心思紛亂了一瞬,很快的就又被鎮壓了下去,唇角微勾現出了一抹冷酷的弧度來,含笑道:“他會的,隻需用‘攝魂蓮華’消除了他對鳳墨影的記憶,甚至是所有的記憶。”


  素九音一笑,卻是冷聲道:“可如今他們身上贏鶼鰈之印’,若身為鳳墨影的承印一死,付印亦將神魂俱損。若身為付印的雪靈染身死,卻對鳳墨影無一損害,你可又知曉?”


  鳳纖影心中狠戾,道:“那就讓鳳墨影親自解印!”


  素九音又是歎氣道:“你終究還是太衝動了!若能再忍耐一些時日,這些事情便會迎刃而解、水到渠成。又何須像如今這般受製於人,將勝算讓到對方的手裏握住,自己親自動手來收拾、來搶奪?”


  鳳纖影隱忍了一下,終是伏首道:“孩兒受教了!”


  素九音看透她的心思,揭穿道:“你口中得溫順,心裏卻一貫桀驁不馴,剛愎自用。你如今這是再也見不得自己這麽多年來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在你眼中與別人繾綣恩愛,纏綿悱惻,就提早攪亂了局勢,將人奪了過來吧?”


  鳳纖影並不反駁。她隱忍、忍受了這麽多年,為何不能為自己籌謀一次?雪靈染便是她想要得到的人,如今既能將人奪至身邊,或同時又能挾持鳳墨影,有何不可?

  素九音語氣微帶輕嗤道:“你可找到了‘攝魂蓮華’?如若沒有找到,不如去問一問你的心上人,將它藏到哪裏去了?”


  等鳳纖影從東南院落出來,往返“羽然園”的時候,雪靈染所在的寢殿已然熄滅了火燭,一片靜謐祥和。


  鳳纖影站在廡廊中,凝望了片刻後,轉而抬首望向邊的那半輪皎潔的月色。滿園的繁花在月光中嘩然輕響,似堆滿了潔白無瑕的霜雪;又似堆滿無人觸及的溫柔恣意。


  她想著那個人正在自己可望而可及的地方,又想起那個人病弱的神情,忽然就不忍心前去打擾,忽然心裏就升起了一絲難得的平靜與柔和來。仿佛是什麽樣的焦躁,都能給這一種感覺給撫平了去。


  鳳纖影久久佇立了半晌,才轉身往自己的住處走回去。


  她腦海中不斷地回想,在年幼時,第一次在皇家學堂裏見到雪靈染時的情景。那個少年如雪玉堆砌,上蒼精雕細琢的一件精品,危襟正坐在雪太傅的身邊手握狼毫,背脊挺得筆直,正在一筆一劃地臨摹著帖子。


  他膚色微微蒼白如雪瓷,長發如墨,用一種木簪子髻於發頂,一身雲青色的絲衣亦十分的樸素,並無多餘的花紋,更不見華貴。但他整個人就似縈繞著一塵不染、清風曉月般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她隨著皇姐們好奇地走近他的案前,目光偷偷地落在了他的臉上。他的神色清冷而靜默,對於旁人毫不在意,一心一意地都落在了手上的筆尖下,案麵白紙上的勾劃裏。


  她的目光終於順著他的手,落在了那一張白紙上。


  他正在描摹著一首莊周的《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之雲……”


  那筆韻、意境皆是極好。


  他的字如其人,清冷而仙逸。


  在往後的同窗歲月裏,不管是嚴寒酷暑,每日的清晨,她都早早地到了學堂,為的隻是挑那個能夠坐在他左側的位置。每一回上課時,她都裝作不經意地偷瞄他的側臉。一開始,她覺得他由始至終都是全神貫注的在聽講,連筆直的坐姿都很少改動。


  後來,漸漸地觀察久了,她才慢慢地發現了一些端倪。


  他有時候人是坐在那兒,看似是在認真地聽講,其實已經在神遊外了。如何區分?他神遊太虛的時候,眼睛就盯著太傅的身影轉動;他真的在聽講學問的時候,目光就落在案麵的書卷上了。


  但神奇的是,每一回他出神的時候,夫子的提問,他都能立刻接上,回答得滴水不漏,讓人稱讚。


  那時,她對他的這種本事是羨慕而敬佩的。鳳纖影唇角此刻還是含了一絲笑意,似乎那些青春年少的時光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這些事情仿佛還發生在了昨日,她也還正一絲不苟地坐在學堂裏接受著夫子的熏陶。


  驚豔、羨慕、敬佩、好奇、思慕,種種的感情糅合在了一起,逐漸地形成了一種讓她直到如今也不能釋懷的執念。幼時,她與他相識而不能相近;少年時光,她與他相見而不能相親;往後的日子裏,她與他縱然難得一見,那也已是隔著了厚厚的人牆,永遠橫亙著可望不可即的距離了。


  鳳纖影在袖中握緊了雙手,蜷曲的手指微微地刺著掌心,她實在是很不甘心,這就是她第一次動心的結果。


  翌日,清晨。


  露過花間,芙蓉搖曳,簷前風鈴“叮鈴”輕響,聲聲迢遞。


  而有琴聲邈遠而清淡。


  鳳纖影聞琴而來,步入“羽然園”的芙蓉林間,但見風亭中博山爐裏香霧嫋嫋如雲漫溢,一人青衫如故,正坐在其中垂首撫琴。


  琴案旁,茶香縹嫋,伴隨著清晨未竟的雨滴,別有一番歲月靜好,隻待君歸來的韻味。


  在這空靈與溫暖之間,坐著一個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一片淺紫的芙蓉花瓣落於葉間,被風輕吹起,翩然停留在了七弦琴之上。那一雙彈琴的手溫柔地撫過琴絲,停在了那一片花瓣之旁。修長的五指驀然而起,適時止住了琴音,似被這一片偶爾亂入的花瓣給打斷了;又似為這一片殘紅留下了最後的一抹溫柔。


  他尤自不覺地展顏一笑,宛如春風拂融了山巔潔淨無塵的冰雪、驚動了人間無瑕的歲月。


  這一笑久久地定格在了人心中,鳳纖影在這一瞬間屏息住呼吸。


  雪靈染從袖中抽出一條絲帶,漫不經心地將垂散的長發紮起。抬眸正好瞧見了鳳纖影漫步而至風亭外,不由唇角一勾,朝她含笑道:“長公主來得正是時候,今早向宮人們討來的山間水燒開了,正好沏一壺茶細品新味。聽宮人們,這是最新的‘雀舌春’,已有許久不曾品其三味了,不知長公主可有此閑情逸致?”


  鳳纖影有一絲的懵然,驟然間竟有種今夕不知是何夕的恍惚之感?他的話,臉上的笑,手中的茶,都似乎讓她看到了他擺脫了身上的重負,擺脫了家族對他的鉗製後的逍遙恣意;亦仿佛讓她隱約地看到了未來,他們能夠在一起消磨一生的歲月模樣。


  若他們還是年少該多好?一切都從未開始。他在她心中依然是那個明淨如琉璃的少年,而她也不是如今這個步步心機的權謀者。


  然而,有些東西還從未開始,就已然結束了。


  縱然流水不複,她卻仍然想讓覆水重來。


  鳳纖影一貫冷淡的清麗容顏上露出了一絲恬笑,素衣錦裳地輕移蓮步進入了風亭,回道:“今日無事,可以陪你一觀茶道。”


  雪靈染淡然輕笑,彷如月朗風清,點頭道:“好!”悠然起身,披著一身如如雲的青衣,走到茶案旁,相請於她:“長公主,請上座!”


  鳳纖影依言斂襟,坐下。


  雪靈染才不緊不慢地就坐在茶案之後,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有條不紊地調弄起了茶葉、泉水。於滾燙淋漓之間,蒸騰出了一股撲鼻而來的香茗清馨,讓人心寧明安靜。


  於細細煙雲中,細觀他的眉目神情,一點也不急不躁,溫潤沉靜,仿佛此刻便是置身於桃源世外、忘形於山水之間;而非深陷於世間是非、囹圄於凶險之地。


  若鳳墨影在此,問她雪靈染最能讓人忘乎所以的時刻,前三者其中必有調茶問道之時。


  那是能夠讓人體味羽然升仙之境的怡神忘我。


  鳳纖影自從聞琴步入風亭,手捧第一杯茶起,直至將一壺新茶皆喝完,其中與雪靈染談論了許多關於茶道、道、壤、乃至山川、風俗的事情,就是始終沒有記起自己此行過來的目的。


  許有間或記起之時,她卻是不忍心打破了清晨中的這一場美夢。於是,就在此處沉溺了下去,耽溺於深淵之中而又自知。


  素九音在東南院落裏,聽著屬下的稟報,眼色如火星般明滅不定。有時候可怕的並不是不自知,而是自知且自甘沉淪,不願自拔!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兵者,詭道也。


  雪靈染,或是一塊上好的磨刀石。隻是,這一塊磨刀石卻有著噬主的能力與心思。


  若不能將其降服,必成無窮後患!


  必要時,隻好棄之死地,縱然可能有剜心之痛,鮮血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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