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八章 無可奈何
看雪靈染的意思,也是要在此守她一夜的。
鳳墨影幹脆地將雪靈染撲倒在榻上,為怕他矜持,就側頭枕在了他的胸前,繼續和他討論起了那個刺客的情況去向。
兩人絮絮叨叨地分析了一陣,忽然默默地看著對方不再說話,心有靈犀般相視一笑。鳳墨影伸出食指沿著他的額頭、鼻梁、嘴唇、下頜一條線起伏地劃拉著玩兒;雪靈染則是唇角微彎笑著,伸出臂摟住了她,氣息淡然平和。
一直到寅時末快要上朝的時候,這一天夜裏也沒有任何的事情發生過。
翌日,鳳墨影一如既往地去上朝聽奏後,雪靈染便回到了“白露宮”去梳理一番,靜下來想著昨夜之事,心中總是隱隱地浮著一層不安。
匆匆吃了早飯後,便趁著去“東辰宮”探視斷診的時候,順道去找了沈晨。
一問“東辰宮”的主事柏墨,卻是道沈晨不巧已出去了,他每天大概都是要到禦花園去走走。
雪靈染給青夜離探完脈,又交代了一些照料事宜,就起身告辭,前往禦花園找人了。
在這個多事之秋,縱然他並不想與這個沈師兄多聚,但亦萬分不希望他踏入了別人的圈套之中,而尚不自知。
屆時,若是當了別人手中的棋子,或是利刃,下場與後果皆會不堪設想。
一路疾行尋來,雪靈染在禦花園裏耐著性子轉了一圈。果然,瞧見了沈晨依靠在湖邊的一棵柳樹下,正百無聊賴地朝湖水裏扔著石片,蕩著水花玩兒。
他倒有閑情逸致!
雪靈染心中暗嘲道,冷眼盯了他一瞬。
似乎感覺到了身後的目光有些來者不善,沈晨驀然回首,正好對上了正盯住他的雪靈染,被那臉上的神情凍得他一個激靈。
沈晨當即站起身來,聲音溫和地招呼道:“雪師弟,你來了?”
“你在等我?”雪靈染語氣涼涼地問道。
沈晨瞧見他站定的地方離自己頗遠,便朝著他走了過去。雪靈染的視線也微微轉開,待他將近要離他有五步遠的地方,忽然輕咳了一聲,像是在讓他停下腳步,不要再靠近了。
沈晨熟悉至極地泛起一笑,清秀的臉上笑容卻看起來很親和,語氣也親昵道:“同門師兄弟十載,恩師情誼深厚。雪師弟若良心未泯,縱然已被恩師所棄,但又怎會不過來找師兄我探聽一番師門的近況呢?”
雪靈染終是被他說得心中一動,神色緩和了些道:“師尊可有消息了?”
沈晨柔和一笑,道:“尚無。”
“穀中師兄弟可還好?”雪靈染又問道。
“尚可。”沈晨道。
雪靈染麵對他簡短至極,又毫無意義的答案,眼神微冷。轉眼想起自己此行目的,便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心平氣和地道:“沈師兄,你既出穀為懸壺濟世,心懷蒼生,我相信百姓們更需要你。”
他話中的意思,沈晨自然是明白的,也不動氣,隻道:“在外麵是救人,在這裏也是救人,又有何不同?”
其中不同的地方可多了。
雪靈染心中冷笑,耐著性子,再道:“在外,救一人至少可活一家人;在此,救一人可能牽連一片人。”
“難道為了一個‘可能’,就要見死不救?”沈晨臉上的笑意不減,語氣亦平和地道。
雪靈染笑了笑,微垂了眼眸,語氣淡淡道:“如果一個不明就裏的瞎子,自以為是在建功德,實則卻是在為一群無辜的人挖墳活葬呢?”
嘴炮上線,他的語氣並不冷,但說的話叫人冷入了心底。
沈晨似是目光凝固了半息,才微微一笑道:“你何必誇大其詞?我相信青公子不是這樣的人。”
雪靈染亦笑道:“你又怎知我說的是青公子?”
沈晨反駁道:“我不是正在給青公子看診嗎?”
雪靈染又加了一句道:“朝中的事你又知道了多少?”
沈晨旋即啞然無語。
雪靈染道:“你什麽也不知道,豈非是一個睜眼瞎?既然什麽也不知道,為何要摻一腳進來?你若是無親無故的就也罷了,還能看出些胸懷與傲骨來,因要濟世,要救人,都是你一個人的事。但如今你仍是‘醫藥穀’的弟子,沈師兄可有問過大家都願意成為你在此濟世救人的犧牲品了嗎?你既然要成全自己的美德美名,又何必硬要拉著別人來給你墊背、陪葬,這樣不是顯得很卑鄙、很虛偽,不是與美談背道而馳了嗎?”
沈晨臉色亦紅亦惱,目光盯住他似看到了一個陌生人般的詫異。他雖知雪靈染一向清冷不喜與人交往,卻從來不知他一開口就可以叫人體無完膚。
他愕然了片晌後,才又收拾回了自己的說話本事,道:“我懷善心而來,你又何必惡意揣測、存心汙蔑、指鹿為馬?”
雪靈染唇角現出了絲微笑,卻意味不明,道:“你果然懷著善心而來?為‘醫藥穀’普濟蒼生,贏得美名?穀中雖不曾言明,但師尊多次提醒若到宮中、官中看病,需得對方到穀中投帖相請才能斟酌應邀。診斷之後,若有把握速戰速決便應下;若無把握之症,應即刻回穀稟報再做計較。”
沈晨抿了抿唇。
雪靈染複道:“請問沈師兄,你在此能解開青公子身上的漠回蘭籽之毒嗎?陛下曾遣人給穀中投帖與師尊,你便是應邀而來的那個人嗎?若然是不能、又不是,那你又是懷著什麽樣的善心滯留於此,不願意離開的呢?”
他自知不能與他和平相談,隻能盡量用語言刺激,隻望他能惱羞成怒,能夠就此離開宮中。
不然,他身後的“醫藥穀”被拖進了朝堂的爭鬥之中,那才是後患無窮、岌岌可危、煩惱不斷。
他不能再愧對師門了。
他當日決意用那般的手段強行取走了“攝魂蓮華”,一來是他決意要辦成事;二來也是要有足夠的理由被師尊所棄。日後他的所作所為,就再與“醫藥穀”無關了,不會再牽連到他們的身上去。
無親無故,無友無朋,孓然一身,毅然獨行。
這是他自己下的決定,將要繼續執著不悔地走下去。
如今,他便不能讓沈晨將“醫藥穀”拖進了這一潭深水裏來。更何況,沈晨為的並不是真正的慈悲,而是為了他自己的私心罷了。懸壺濟世也好,想要成名於世也罷,宮外平民百姓翹首以盼的德藝雙馨,為何要擠進宮裏來展示,不過是想要走捷徑,想要心存僥幸,無非就是為了自己的那麽點小心思,平步青雲、功名利祿。
雪靈染在心中輕笑,目光冷沉,一眼將其洞穿到底。
沈晨下意識地回避著他此刻的目光,臉色先是漲紅,又是清白,過後一片死灰,良久,才恨聲低語道:“雪靈染,你莫要太自以為是了,以為自己什麽都能料事如神,什麽都能洞若燭火。”
“沈師兄,我料到了什麽?又看穿了什麽?”雪靈染眸中一凝,猝不及防地問道。第一句是為試探,第二句是為激怒。
希望他的情緒激動之餘,能夠露出底下的潛藏來。
誰知,沈晨眼中輕嘲,卻是不說話。
雪靈染本就不抱太大的希望,便繼續道:“我隻是實話實說罷了。我本就是這宮中的人,又已與‘醫藥穀’再無幹係,自然是名正言順地留在這裏。可是沈師兄究竟是以什麽身份,什麽立場留在宮中?此事,若我修書一封遞到了穀中,不知沈師兄又要如何的應答與自處?”
“你……”沈晨似被他最後的一句話給鎮住了,咬牙切齒後道:“莫要欺人太甚了!”
“是我欺人太甚,還是沈師兄你心懷不軌?”雪靈染當即反諷了一句,眼眸清透地睨住他。
沈晨眯了眯眼睛,終是將怒氣壓下了。他霍然轉身,不再與雪靈染交談半句,腳下生風地朝著“東辰宮”的方向離開。
定神凝視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他眼中有對師門的留戀、亦有對沈晨的疑惑。他都已經這樣明嘲暗諷了,沈晨依然半句也不提要離開的話?
還有沈晨是否知曉“攝魂蓮華”除了可以封印別人記憶之外的效用?對於此事,在他要寫信回穀的威脅之下,他也是一字不漏。
看來,沈晨也並非是當初的沈晨了。
雪靈染歎息閉目,揉了揉皺褶的眉心,瞬息間感到諸多的煩惱朝他襲來。心底隱隱地覺得顫栗,他害怕自己想要保護的這些人,終將他會誰也護不住。
遠離世俗的“醫藥穀”,曾是他心中的一片淨土。若非後來進入了宮中,隻怕他會辭別了雪家,長久地留在穀中擁卷而眠,無心世事。
如今看著沈晨卷席著他心中的桃源淨世,將要跳進了無間地獄裏去,直叫他心焦如焚、分寸微亂。恨不得自己能擁有通天之能,無邊智慧,能夠舉手一指便可點醒頑石、驅盡奸佞;拈花一笑便能叫執念回頭、貪婪消散。
可惜,他沒有如此的大能。
他隻是一介凡人,有著一介凡人的諸般煩惱。
一襲青裳,在風中微拂。明明隻是暮春時節的風,卻偏偏讓人遍體冰寒。滿園的盛景,湖光山色,紅花翠柳,在他眼中都成為了背景。
驀然想起,那日與鳳墨影相談。她最後說的,若是有些人說不通,點不明,就將他打包卷好,丟回“醫藥穀”去。屆時,若需要幫忙,就跟我說一聲,寡人讓暗衛將人劫了再說,管他背後是什麽人。
他當時並不認同,隻是抿嘴笑。
此刻,他竟然想起這事,難道是對這種做法認同了。
同時想起鳳墨影的另一句話:“對於一些冥頑不靈、死皮賴臉的人,用最簡單粗暴的方法解決問題,有時也不失是一種好辦法。”
雪靈染偏頭笑了笑,眼眸裏映了一點春光,透出了一絲無奈,低喃道:“究竟是有失斯文,還是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