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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是非在心

  夜裏,雪靈染回到禪房,在倒扣的茶盞下多出了一張細細的紙條。他稍有疑惑,執起白紙,翻開一看,那上麵竟用熟悉的小字寫著:卯時,鬆鶴泉。


  明日三月三,正是鳳曦國帝王禮佛的正日。寅時起沐浴焚香齋戒,卯時進入佛閣聞經守禮,一整日都必須待在裏麵進行佛事,一直到申時才能出來。從日出到日落,敬佛至誠。


  待鳳墨影進入佛閣後,雪靈染交代了紫珞自己要去取泉水煮茶,便攜了一瓷罐往後山而去。


  他神色清冷,一人走在後山的桃花林裏。


  遠遠的聽著寺院裏因祈禱而敲起來的鍾聲,宏亮而悠揚,回響在雲霧迷蒙的群山裏,在清晨中叫人心有幾分逃離喧囂的清淨。


  但他的心,此刻卻並不平靜。


  四人無人,他漸漸地轉入了一條偏僻的小路,一直蜿蜒下山而去。


  這山後麵有一個隱秘的泉眼,那是年少時他與唐清逸在後山遊玩時,偶然遇見的。這個地方沒有名字,隻因周匝長著許多的鬆柏樹倒影於流泉內宛如白鶴展翅,故而被他們笑稱:鬆鶴泉。


  這個地方,隻有他們兩人知曉。


  在鍾靈寺裏留下紙條,邀他至此的人是唐清逸?

  亦或是唐清逸遭遇了不測,為他人所利用,借此引他出來?


  無論是哪一種猜測,他都不能視而不見,棄之不顧,有些時間改變了,但是該來的事情還是會來的。輾轉山路,來到了泉水旁,四壁寂寂無人。雪靈染在青草上坐下,靜靜地等著。


  片晌之後,一人從遠處的小道上緩慢地走近。他站起身來,隻見來人穿著一身簡單得毫不起眼的皂色衣衫,身形頎長而清瘦,麵容卻是出奇的俊秀端方,正是昔日的上京八子之一,文采出眾的左相之子唐清逸。


  昔年的唐清逸,仰慕於他的人送了一個號稱“暖玉公子”,更是形容他宛然一笑,上京便似滿城的花開。


  乍見之下,恍如當年兩人遊玩至此地之時的光景。隻是唐清逸臉龐上的那一雙清瑩而溫柔的眼睛如今漆黑得深沉,唇角的笑意亦不再像當年的溫煦如玉。神色間多了幾分犀利,眼中的笑意裏也多了幾分變故後的滄桑與冷銳。


  他緩步走近,兩人之間竟沒有誰先說話。


  空氣中靜默了半息後,唐清逸才開口道:“經年未見,雪兄風采依然。”


  “這些年來,你可還好?”雪靈染幾乎是同時道。


  彼此話音剛落,兩人皆是相視一笑。


  唐清逸不答反問:“如今物是已人非,雪兄如今已是京中新貴,不知一切是否還安好?”


  雪靈染不予置評地點了點頭,“嗯,還好。”


  唐清逸聞言,抬眸看了他一眼,繼而道:“聽聞,這些年女帝愈發猜忌成性、喜怒無常、狂暴殘忍。不僅讓沈家定要打下一整片西北,為此還加重了賦稅、兵役,除此外,更是擴建都城,興建以供她行樂的別院,大舉征用民工,日夜趕造,草菅人命。以致於鬧得天怒人怨,朝野內外皆是敢怒而不敢言,又喜用重刑,就連諫官亦不敢上疏以諫。”


  雪靈染臉色依然淡靜,道:“確實……如此。”


  唐清逸一正色,道:“既然如此,雪兄並不打算為民請命嗎?”


  “如何為民請命?”雪靈染接口道。


  唐清逸卻是不緩不慢地道:“昔年,雪兄相救於我,不也是因不齒女帝的作為嗎?”


  雪靈染縱然如今聽著昔日的好友說著她的種種惡行,心中很是別扭,明麵上卻是長歎了一口氣。


  這一聲歎息意味未明,唐清逸道:“雪兄如今縱然是為了雪家而留在她的身邊,以女帝莫測凶殘的心性,也絕非長久之計,難道想要就此消極一生?若想要離開那個禁囿之地,既不損雪家的分毫,又可恢複自主之身,雪兄可有思慮過什麽法子嗎?”


  雪靈染驟然抬眸,眼中神色劇變,語氣不穩地道:“什麽法子?唐兄今日邀我來此,究竟要商議的是什麽?”


  唐清逸瞧著他既激動又期待的神情,心中滿意,道:“今日與雪兄商議之事,不僅是為了你如今的處境,更是為了天下黎民百姓的福祉。”


  “願聞其詳?”雪靈染眼中微露炙熱道。


  唐清逸俊眉修目微微一笑,道:“唯有建立新朝,才能萬象更新。”


  雪靈染的神色也並不驚慌,而是有些審視地瞧著他。


  唐清逸坦然一笑,道:“我一個‘死人’,言談如此大逆不道,自然是無所畏懼。雪兄你如今與我有所不同,自是應該三思而後行。但有些事需要高瞻遠矚,有些事需要振臂一呼,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如何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雪靈染道。


  “仙都門在朝陽台的籌謀不幸讓女帝逃過一劫;而臨淵長公主的布局亦讓女帝所察覺……”唐清逸目光幽邃,道:“女帝的敏銳不可小覷,這兩次都是由外而內,卻無法將之攻破。我們若由內而外,裏應外合,或許能將其一舉拿下。”


  “唐兄的話中的我們是指誰?就我和你?”雪靈染不解道。


  唐清逸神秘一笑,道:“雪兄莫急,自然不隻是我和你。此事要成,必然是要從長計議,也少不了雪兄的襄助。隻是,雪兄是否需要一些時日思慮清楚,是否願意與我們共舉大事?”


  “唐兄的意思是你們在外謀劃,我在內應和?”雪靈染皺眉問,臉上的神色有些遲疑。


  “確實如此,如今能近得了女帝身旁,又能讓她不會輕易起疑的人,非雪兄莫屬。”唐清逸道:“我今日來與雪兄商議此事,便是抱了必死之心。若雪兄覺得我今日所言乃大逆不道,也可充耳不聞,或是將我繩之於法;若雪兄覺得所言在理,身為熱血男兒,願意襄助我們一臂之力,不妨三思而後行,再與我答複?”


  雪靈染知道今日是無法問出他幕後的人物,隻得頷首道:“好,若我想要答複唐兄你,又該如何聯絡?”


  唐清逸黑眸湛然,凝視了他半晌,道:“宮中有一處‘秋風苑’地處偏僻,極少有人跡。若雪兄思慮清楚,想要聯絡於我,可以在苑中掛一隻白燈籠,後天醜時必有人在。”


  “明白了。”雪靈染頷首道。


  唐清逸將要說的已說完,接下來隻有靜待雪靈染的回複了。他伸手拍了拍雪靈染的肩膀,道:“以防連累雪兄,我亦不再贅言,就先告辭了。”


  雪靈染淺淡一笑,回他道:“唐兄,保重!”


  唐清逸揮了揮手,道:“保重!”轉身就進入了來時的那一條青草蔓蔓比人還高的小道,往山下行去。


  雪靈染望住他疾行的身影,心中鬱結。昔日的好友,為何今日再見,心中竟是感覺微妙難述。自己心中知曉的真相,又能對誰人說起?又能如何辯解?又能如何辯解得明白?

  好友或為報唐家的血仇;或真的隻是為民請命,卻是想要以下犯上,誅殺女帝。他心中不其然地一陣慌跳不安,可如今坐在鳳曦國至高無上的皇權寶座上的,並不是那一個讓天下百姓怨恨的人。


  可除他之外,卻無人知道,亦無人會相信。


  那麽,她,也隻能由他一人來守護。


  可以想象,屆時,他興許會和昔日的好友反目為仇、倒戈相向、針鋒相對。


  將為捍衛一人之正義,而要冒這天下之大不韙。


  可是一人的正義,便不是正義了嗎?


  雪靈染思緒紛紛,將手中的瓷罐取滿了泉水。抬眸,隻見滿目的森森鬆柏,挺拔而孤傲,一棵棵皆指天如劍,不管嚴寒酷暑,皆筆直地屹立於天地之間,不折不撓。


  他一身青衣如玉,在山風鬆濤中,長發、衣袖、掛穗隨風招展,清淩如仙。一雙迷蒙的眼睛裏卻盛滿了各種的擔憂與思慮,讓他一張不食人間煙火的臉龐,皆沾染上了世俗的牽絆與眷戀。


  是非在心,毀譽在人,但求問心無愧。


  晨光熹微,閑雲遊弋。


  雪靈染一步步地往回走,往山寺走去。


  將近酉時,鳳墨影終於從佛閣裏得以出來。她拖著兩條跪得酸軟麻痛的腿,心裏痛苦得扭曲地往禪房走去。表麵上,在人前人後,還要維持著身為一個帝王的尊嚴和威儀。


  走慢一點,前麵的路,還長得讓人雙腿顫抖。


  走快一點,腳下的路,每一步都似在火堆上掙紮。


  就在她的內心猙獰到不忍直視的時候,終於快到了禪房所在的苑門口。那裏筆直地站著一個人,正在等著什麽。剛看見了她的身影,就立刻拔腿朝她飛奔而來,倏忽就已到了她的麵前,目光憐惜地將她由上至下地打量,急切地小聲問道:“還好嗎?”


  緊張得,仿佛她身上掉了好幾塊肉似的。


  那眼裏的表情,比她自己還肉疼。


  鳳墨影實在是忍不住,委屈巴巴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睛。雪靈染二話不說地將她橫抱在臂,公主抱在懷裏,垂頭問她道:“腿很疼?”


  “嗯。”她淡靜的回答,安心地靠在他的懷裏。


  感覺到自己終於解脫了。


  內心卻是在道:何止是腿疼,跪了這一整天,隻怕人都快要廢了。


  雪靈染也不理會她身後那些探頭探腦的和尚的目光,抱著鳳墨影就往裏走,一直疾步走進了禪房。將門踢上後,把她放在榻上躺著,憂心忡忡地道:“我給你看看?”


  “這事倒是不忙。”鳳墨影唇角溢笑,朝他乜斜道:“你這一整天都去哪玩兒了?”


  雪靈染神色微怔後,眸光隨即溫柔道:“我去折桃花了。”


  鳳墨影抬眸環顧屋內,才瞧見簡樸潔淨的禪房的白瓷淨瓶裏多了幾枝灼灼妖妖的桃花,開得正是鮮妍嬌羞。她細嗅空中的花香,不由笑了,心裏也柔軟了起來,仿佛這折磨人的一天也不是那麽的枯燥了。


  心底竟無端的生出了一絲浪漫來。


  她循禮事佛。


  他為她摘花。


  莫名的溫柔,就像是貧瘠的泥土中開出了一朵花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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