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1
Chapter 71 【《By the Roes, And By the Hinds of the Field》- Jóhann Jóhannsson】
高聳筆直的水杉層層疊疊,有如屏障,包圍了一片寬闊而略有起伏的草地。天空濃雲密布,朝陽僅僅在那灰白沉鬱中拉開一道斜口,將棕褐色的樹幹中的一截照得像它橙紅的葉子一般,顯出一種染了金的明亮。
漸漸地,穿過樹幹與枝葉間的光浸潤上每一寸淺草、沙石、土壤,幹枯的落葉,延伸到遠遠近近的、高低不同的人形靶上。
忽然,一聲槍響,一顆子彈破空而來,穿透靶紙在人形心髒正中的圓形標記一寸開外留下一個彈孔。
子彈的來處是一把霰彈槍。
“有兩年沒來了。”陸應如放下槍,護目鏡下的眼睛望著遠方。
她話音未落,另一顆子彈自她旁邊飛過,打在同一塊人形靶上,正中心髒,分毫不差。
“陸早秋這十年都沒進來過。”陸懷川摘下護目鏡,走向站了一排保鏢的休息區,“你弟弟還記得他姓陸嗎?”
“當然。”陸應如走到陸懷川旁邊,不緊不慢地坐下,摘眼鏡,動作和陸懷川一模一樣,待將眼鏡放在桌上,才唇齒輕啟,“不姓陸,難不成還姓葉嗎?”
姓葉,葉虞。
這麽多年,第一次有人再度在陸懷川麵前提起葉虞。
從前是沒人提的,因為提起她,便有如在陸懷川的十指上剝倒刺,從指甲邊把皮揭起來,撕向手背、前臂、肩膀,最後那根倒刺一直沿著整塊臂膀到達胸膛,連著胸口的皮膚一同被扯掉。
陸應如這句話像是一顆子彈。之前靶上的那些都不能算,這才是她在陸懷川麵前堂堂正正開的第一槍。
方才用過的霰彈槍就在陸懷川手邊不遠處,跟隨多年的保鏢幾乎以為這一瞬間陸懷川會做出什麽失控的舉動來,沒想到他竟連麵色也未變一下。
“陸應如,”陸懷川拿起一根煙,身邊的保鏢為他點上,他半閉著眼抽了一口,唇邊泛起不真實的、若有若無的笑意,“開了一夜的會跟股東們解釋我的‘病情’,就是為了在這裏等我發作?”他夾煙的手指抬了抬,幾乎要燙到陸應如的側頰,那姿態半是教導半是遺憾,“現在是不是晚了一點,這句話,最晚也該在剛才拿槍的時候說,現在說——”
“怎麽讓我失手傷人呢?”陸懷川語氣平淡,手上的煙頭卻已經按到了陸應如耳朵下方的皮膚上,“這樣麽?”
陸應如一動不動,生生挨了那一下,當煙頭從她的耳下離開的時候,皮膚上落下一圈帶著細小血泡的燙痕。
在香煙觸及皮膚,再到它離開,那短暫而漫長的幾秒,陸應如直視著陸懷川半抬的眼睛,望到他的眼底。她在那裏麵看到他病態的瘋狂,就像他表麵的平靜一樣令人感到不適。
他早已變成了一個怪物,拙劣地披著人皮。
“您想錯了。”陸應如笑了一下,她下顎緊致而分明,即便臉上帶著燙痕看起來還是很優雅,“我們陸家人什麽時候這樣做事?”
同樣想錯的還有鍾關白。
此時他正坐在Abe的副駕駛上,看著車內屏幕上那個綠地深處的藍點胡思亂想,一路上腦子裏都是陸應如中槍倒在血泊裏的樣子。車速已經很快,鍾關白還是嫌慢,一邊催Abe開快點一邊忍不住描述起自己腦內的畫麵。
“不會的。”Abe說。
“你怎麽知道不會?”鍾關白反問。
Abe依然直視前方,穩穩開著車:“陸總不會讓自己有事。”
鍾關白側頭看Abe一眼,看見他緊抿的嘴唇:“你要是真這麽想,那你幹嘛不直接回家睡覺?”
Abe不說話了。鍾關白感覺到座椅後背的推力,道路兩旁的樹木向後飛馳得更快了。
樹木的盡頭,陸懷川熄滅了手中的煙。
他永遠半抬著的眼終於全部睜開了,在他聽到陸應如的下一句話之後。
“父親,我想請教一個問題:當初,您怎麽會放葉虞走呢?”陸應如說完,拿起被陸懷川熄滅的那支煙,盯著發黑的那一端,意有所指,“憑她自己,走得了嗎?”
朝陽越升越高,撕破了所有雲霧。
廣袤的草地,一望無際的赤金水杉林。
林風急來,發出呼嘯聲,將陸應如指間的黑色煙灰吹散,其中一些飄到陸懷川穿慣的白衣上,就那麽粘在上麵了。
指尖輕輕一鬆,煙頭掉在桌麵上,陸應如站起身,向遠處走去。
“這裏,真漂亮。”陸應如望著眼前的一切,沒有回頭,但她知道陸懷川在聽,“這些漂亮的東西,姓陸,至少直到今天,還姓陸。”
陸懷川緩緩站起來,跟在陸應如身後,有保鏢想跟上來,被他抬手示意不必。
父女二人久久地走在這片草場上,就像在散步。
兩人都未說話,連走路的姿勢都很像。
當走到一塊人形靶邊時,陸懷川的手搭到那人形的肩膀上,像是拍了拍一個人的肩膀,然後與陸應如一起繼續向前走。
“漂亮?”陸懷川眺望著耀眼的太陽,“你隻看到了漂亮?”
“這不是漂亮。”陸懷川看向那片潤澤的淺草,“也不是草地。”
還有那些錯落的射擊靶。
“不是靶子。”
還有遠方連綿不絕的水杉。
“不是樹林。”
還有那看不見的無數家產,與供養的人們。
已帶皺紋的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連帶的沙土從他的指縫漏下,落回地麵。
“這是我一生心血,與陸家的榮光。”
陸應如伸出手,十分輕巧地將那塊石頭從陸懷川掌心彈到地上:“那麽,為了陸家最後的體麵,請您自己去醫院吧。”
那是一塊看起來像石頭的硬土,摔到地麵,土崩瓦解,不可能被再次撿起了。
陸懷川凝視著自己的女兒,這一刻她非常像葉虞。
當年葉虞要走的時候也是這樣。
她全身如往常一般裹在白色長裙裏,長袖與裙擺掩蓋了皮膚上大範圍的淤青,收束到下顎的花瓣領口也遮起了脖頸上的掐痕。
“陸家最賺錢的生物醫藥,每年都在製造大量的死亡和殘疾……有多少人知道,那些死亡和殘疾本來可以避免……”葉虞的聲音和平時一樣溫柔,“我不太懂,但是懷川,你應該清楚吧。”
陸懷川當然清楚那個漏洞。
人命抵不過資本,高層為了利益半是忽視半是縱容出那個漏洞,那個漏洞的秘密成了葉虞的一張通行證,讓陸懷川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陸家。陸懷川想,如今陸應如也想要憑借那張通行證,把他送進精神病院。
“陸應如,”陸懷川撣掉粘在白衣上的煙灰,轉身往回走,似乎對這次散步喪失了興致,“葉虞走了多少年,現在用那一套,是不是晚了些。”
當年陸家高層遺留的產業已經被陸懷川逐步割除掉,那些老舊的新聞也早已被掩蓋起來,釘上釘子,像那份產業製造出來的棺材一樣埋進了土地裏,輕易翻不到了。即便有人翻出來,如今陸家的公關也足夠對付那些陳年舊事,畢竟過去了太多年,翻不起大浪,撼動不了什麽。
“還不晚。沒有人告訴您嗎?”陸應如跟在陸懷川身後,看著她父親高大挺直的背影,聲音格外冷靜,甚至有點平淡,“陸家撿起了當年的生物醫藥……
“不僅重新撿起來。
“這幾年,我把它,養大了。”
她把曾經被陸懷川割除的產業再次養大了,就像當年那些高層一樣。
陸應如花了這麽多年,終於了解了葉虞的離開,同時也真正了解了陸懷川。她知道對陸懷川來說什麽是最重要的。當然不是她,也不是陸早秋,甚至不是葉虞。陸懷川最在乎的,是那座大衛像——
“永遠站在大理石底座上,供千萬人瞻仰。”
他一生心血,陸家人的榮光。
他養著陸家人,讓他們過最上等的生活,同時,陸家人的每一個人也必須按他要求的方式活著,站在大理石底座上,永遠不能下來。
“養大了……”陸懷川重複著那三個字,轉過身,看向陸應如,眼中已是遮掩不住的暴怒,“別忘了,你也是陸家人。葉虞走得了,你走不了。”
“我沒想過走。”陸應如繼續不緊不慢地向前走,林風拂過她冷色的嘴唇,“父親,我在提議您走,去看病。”
否則,底座要是塌了,大家全摔個粉碎。
她像往常安陸懷川的心一般,說出那句她最常說的話:“父親,這裏有我,還不夠嗎?”
陸懷川的手仿佛失去了控製,手指極重地掐上她耳下的燙痕,細小的血泡破了,血絲沾上他的指尖:“你不是陸家人,你姓葉。”
鮮血讓他變得更瘋狂,有如魔障。
此時的陸應如已經與當年的葉虞重疊,她們是一樣的女人。
不遠處就是槍架了。
隻一眨眼工夫,陸懷川已經抽出了一把手槍,開了保險,槍口指向陸應如。他的食指已經放在扳機上,並且不受控製地微微抖動,隨時有走火的可能。
“葉虞……”陸懷川的嘴唇動著,喊著眼前的人。
鍾關白和Abe到的時候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陸懷川與陸應如隻隔了幾步遠,不說以陸懷川的槍法,任何人站在那樣的距離都不會擊不中。訓練有素的保鏢見情況不對,迅速跑上前去,雖然他們是陸懷川的保鏢,但也必須阻止老板朝自己的女兒開槍。
可保鏢離兩人終究有一段距離,眼見情勢危急,鍾關白想都沒有想就跟著保鏢一同衝過去,同時喊了一聲:“應如姐!”
陸懷川似乎被那一聲叫醒了,他麵前的人不是葉虞,而是陸應如。
槍口垂下了,朝向地麵。
這像是一種投降,陸懷川投降了,陸應如是對的,他還是要那個大理石底座。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保鏢放慢了速度,鍾關白的腳步也停了下來。
鍾關白在不遠處衝陸應如招了招手,臉上泛出一個放下心的笑。
“父——”
隻有離得最近的陸應如發現了陸懷川的意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在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一瞬間,陸懷川朝鍾關白和Abe的方向舉起了槍,子彈迸出的瞬間,陸應如幾乎能聽到陸懷川的聲音,涼薄,古怪,病態,帶著恨意,那於他而言,這是打了折扣的複仇。
但是好歹也算是複仇。
“我是精神病不要緊,陸家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