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2

  Chapter 62 【《The Crisis》- Ennio Morricone】


  這座方型的建築落在中央公園的內部,四周被如同護城河般的樹海包圍著。若從城市頂空向下俯瞰,樹海的一側有練太極劍的老人、帶著孩子散步的夫妻、寫生的藝術生,還有各色男女聚集的相親角;而樹海的另一側全然是寂靜的。


  此時樹海外圍的某張長椅上坐著一個正在沉靜地閱讀報紙、身上似乎帶著古典時期貴族氣息的男人。


  男人的頭發梳在腦後,有兩縷微卷的垂在額頭邊,穿一套訂做的西裝,羊毛大衣鬆鬆地搭在肩上,粗粗一眼掃過去,全身上下不過極簡的黑白兩色,隻有一根別在白襯衣兩邊領子上的領針是通體金色的。領針下方垂著兩縷細鏈,下方那縷上墜著一朵騷包得剛剛好的淺藍色五瓣花,如果走得足夠近,便能看見那朵花中央鐫了兩個大寫字母:LU。


  “咳咳咳——”鍾關白看了一眼手表,毫無氣質可言地把報紙一扔,趕緊裹上大衣,“姑娘,您這人物速寫也太久了,大冬天的凍死我了,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剩下的您就自行發揮想象力吧。”最後還回頭朝人家眨了眨眼,“記得胸肌可以再大一點。”


  鍾關白理了理領口,大步朝那片樹海走去。


  他自然不是來給人家做模特的,隻是來之前考慮了路上各種可能的突發情況,所以預留了足夠的時間,沒想到一切非常順利,連紅燈都沒有碰到一個。提早到了將近兩個小時的鍾先生先是在中央公園指導一群小朋友玩了兩把飛盤,又抱著助人為樂的心情供一位大學生畫了一幅(準確地說是大半幅)人物速寫,這才將多餘的時間與即將見愛人家長的緊張情緒一並消磨掉。


  當鍾關白走到那片樹海內外側的交界處時,便感覺到了不同,比起他來時的那片喧囂塵世,前方的世界安靜得像是假的。


  安靜,本身就是一種門檻,尤其是在這種地方。這種刻意的人造完美讓鍾關白踏進的第一步就不自覺繃緊了身體。


  “先生,請出示您的會員卡。”門童微笑道。


  其實這地方並不需要什麽會員卡,記得每一位會員的臉是門童最基本的要求,這是“請勿入內”的同義句,因為鍾關白的臉不在他的記憶範圍內。


  鍾關白不算遠離這類地方太久,很明白怎麽回事:“陸懷川先生約我在這裏見麵,我姓鍾。”


  門童的微笑不變:“抱歉,我們沒有收到陸先生的通知。”


  鍾關白一聽就知道陸早秋的父親在暗示,他們之間的門第差距足以讓見麵都成為一道無法跨過的坎,哪怕他們此時在地理位置上相距可能根本不到五百米。


  “我打個電話。”鍾關白說。


  門童微笑不說話。


  鍾關白料想現在報陸應如或陸早秋的名字肯定沒用,他也沒有打電話給陸懷川,而是直接打給了賀玉樓。


  賀玉樓接了電話便問是不是找溫月安,他們正在畫杯子,“月安嫌我畫的月亮不夠大,說要我再畫一隻”,鍾關白隔著電話都能聽出賀玉樓的心情有多好,也跟著高興起來,賀玉樓開了免提,鍾關白忙問這幾天溫月安身體好不好,聽了溫月安的一個“好”字他便放心地開始吹噓自己最近練琴有多刻苦作曲有多認真,溫月安才誇了一句,他就翹著尾巴說自己現在特別想喝某個會所的茶,“那裏的茶最像老師從前給我泡的,別家的茶沒有這個味道”,最後委屈地告狀:可是門童偏不放他進去。


  溫月安是看著鍾關白長大的,一聽就知道那話裏十分至少有七分是鬼扯,可是鍾關白電話都打到他這裏來了,想來必有緣由,他也不多問,隻看向賀玉樓。


  賀玉樓故意不鹹不淡地對電話那頭的鍾關白說:“想喝月安泡的茶,自己過來就是。”


  說完掛了電話,賀玉樓瞧見溫月安拿著筆像是要瞪他,便笑著舉起雙手作出投降的樣子:“我馬上叫人去辦。”


  鍾關白被賀玉樓最後一句話噎了半天,正想著要不要打個電話給秦昭試試,沒想到隻一會兒就有個姓平的經理出來接他,遞了名片,說是賀先生的人。


  平徽遠領著鍾關白往裏走,邊走邊笑著說:“久聞鍾先生大名,沒想到鍾先生與賀先生還有這樣一層關係。”


  “什麽關係?”鍾關白問道,他走進樓內覺得溫度很高,便脫了大衣和西服外套,剩下一件襯衣與一件馬甲。


  平徽遠想到那句不太符合賀玉樓一貫語氣的“家裏有位小朋友被關在外麵了,來我這裏鬧”:“咳,很好的關係。鍾先生具體是要去哪裏?喝茶的話,我帶鍾先生去個安靜的茶室。”


  “是這樣的,陸懷川先生約我見麵,應該就在——”鍾關白突然看見遠方略高處設計感很強的曲折回廊上出現了一個穿對襟白衣的男人和幾個穿製服的保鏢,“在那裏。”


  同時,對方也看到了他。


  跟資料上的照片幾乎長得一樣,是陸懷川,而且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年輕,大約是因為照片並顯不出他身姿高大挺拔,陸早秋的好相貌大概有一半自他而來。但是資料上沒有說,陸懷川看人的時候,眼睛是半抬的,好像有種過分的輕忽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居高臨下的緣故。


  平徽遠說:“那我現在送鍾先生上去。”


  等他們與陸懷川隔了幾步遠時,平徽遠便停下來,先不卑不亢地喊了聲“陸先生”,然後對鍾關白說:“鍾先生,賀先生說了務必送您回去,您走之前記得打名片上的電話,否則我不好向賀先生交代。”


  這話一半是說給鍾關白聽,一半是說給陸懷川聽,平徽遠在這裏許久,自然對裏麵的人物都有幾分了解,賀玉樓不曾交代得這麽仔細,他辦事卻不能不小心。


  鍾關白點點頭,說了好,平徽遠又替他把外套收好才離開。


  “差一點沒有認出來。”現在兩人已經站在同一高度,陸懷川仍然是半抬著眼睛打量了一眼鍾關白的衣服,他都沒有繼續說話鍾關白就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勁,果然,陸懷川又看了路過的一個服務生一眼,後者也穿著襯衣和馬甲,雖然顏色與材質都和鍾關白的完全不一樣。


  鍾關白告誡了自己三遍“對方是陸早秋的老爹,我是個心理成熟的成年人”,以及“我可以用足夠漂亮的胸肌撐起白襯衣”,便特別好脾氣地把馬甲脫了下來搭在左臂上,然後上前兩步,誠懇地伸出右手,說:“陸先生,您好。”


  陸懷川瞥了一眼鍾關白的手,根本沒有握手的意思:“沒有人教過你,跟長輩見麵不能遲到麽。”


  鍾關白一向特別反感所有以“沒有人教過你”或者“你爸媽沒有教過你”這類話開頭的問句,而且他不信陸懷川沒有調查過他的背景,這時候雖然沒有表現出不高興,但是也沒有了一開始的主動,收回手便擺出一個抱歉的笑:“您說的是,您是早秋的父親,當然也就是我長輩。實在是我考慮不周,我不是這裏的會員,以為準時到門口就行了,哪裏知道這個地方報陸先生的名字不管用,還要麻煩別的長輩。”


  陸懷川半抬的眼皮微微往上掀了一分,看鍾關白的眼神好像與方才有了一點區別,好像又沒有,鍾關白仍然看不透那雙並未完全睜開的眼睛裏到底有什麽東西。


  “要是知道陸懷川三個字的人都能進來,那這裏跟外麵有什麽區別?”陸懷川笑了一聲,像是發自內心地覺得好笑,“不過,我倒是不知道進門這樣簡單的事也要靠別人才能辦成。走吧,鋼琴家--”陸懷川不再提“長輩”二字,選了這麽個稱呼便轉過身,“我還有不少人要見。”


  鍾關白跟在陸懷川身後,同那幾個保鏢一起消失在回廊一角。


  沒有一絲拚接縫隙的巨大鏡麵地板倒映出一張張鋪著精致桌布的長餐台、舉著高腳杯的形形色色華服之人、演奏著宴會音樂的管弦樂隊、白色的三角鋼琴……


  此時,也倒映出剛走進宴會廳的陸懷川。


  樂隊裏大提琴正在拉的那一弓都沒有拉完,琴弓便直接離了琴弦,樂聲戛然而止,那些交談的賓客不管身處廳中的哪個位置,哪怕是背對著大門的都同時安靜了下來。


  所有目光都朝同一個方向聚攏過來,鍾關白站在陸懷川身後,雖然這些麵孔裏沒有一個是他熟悉的,可是對於這樣的場合他並不感到陌生。


  陸懷川沒有向任何人介紹鍾關白的意思,他隻是朝大廳一角的三角鋼琴抬了抬下巴:“去吧,鋼琴家,結束以後會有人結算你的演出費,如果能夠彈得讓每一位客人都滿意的話,今天你會比以往開過的任何一場音樂會都賺得多。”


  全場太過安靜,這番話落入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裏。


  鍾關白看著陸懷川,他知道陸懷川並不尊重音樂,但是一瞬間仍然不太願意相信陸懷川會做這樣的事:“陸先生,您答應與我見麵,就是為了讓我……在這種場合彈琴?”


  “你不就是彈琴的麽,不過,以後這種事,還是聯係宴會策劃比較合適。哦,對了,那邊還有一些藝術生,說不定是你的校友,可以去打個招呼。”陸懷川隨意看了一眼宴會廳中幾位穿著如出一轍的緊身短裙的年輕女子,便走向了幾位聚在一起交談的賓客,沒再理會鍾關白,好像他真的找不到其他與鍾關白共處一室的理由。


  鍾關白站在大廳的入口,看著那些項鏈、裙擺、高跟鞋,還有領帶、西褲、皮鞋,突然覺得十分荒謬。可能在這個奢華的房間裏,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人會覺得陸懷川的提議不合適。


  大概所有學琴的人都會有這樣一種經曆,就是總被人不分場合地要求:你不是會彈琴嗎,給大家彈一個聽聽。而旁觀者永遠將這事目為理所當然。


  鍾關白還記得溫月安教他琴時,對他說過:“阿白,出了我的門,彈不彈,彈什麽,都由你自己說了算,莫髒了這雙手。”


  白色的三角鋼琴離他不過大半個宴會廳的距離,這距離不算長,隻是在這個地方,或者說在這世界上的許多地方,從宴會廳入口到宴會廳深處的距離,有些人需要花上幾十年來走。


  鍾關白穿過人群,一步一步朝那架鋼琴走去。


  周身的一切顯得光怪陸離起來,好像每走一步都有什麽在發生變化,人群的交談聲像潮水,在他耳邊不斷漲起又落下。


  突然地,過往記憶的片段仿佛都被包裹在周圍的交談聲中,此起彼伏地鑽進鍾關白耳中——

  “陸首席,這把是斯特拉迪瓦裏琴,我認得,你第一次跟我合奏就是拉的這把琴。那,另一把呢?”
——

  “我母親的。”


  “她也拉小提琴?等你……那個……什麽時候帶我去你家的時候,我們一起--”
——

  “她走了。而且,我不回家。”


  ……


  “我們家不需要藝術家,喜歡什麽,買下來就是了。”


  ……


  還有資料上的那行字,一遍一遍地隨著四周的聲音湧了上來--

  “葉虞,陸懷川前妻,國際著名小提琴演奏家,現任配偶從羽,同為國際著名小提琴演奏家。”


  ……


  離那架鋼琴不過十幾步的距離了。


  鍾關白看向遠處的陸懷川,陸懷川也半抬著眼朝他那邊瞥了一眼,又側過頭對身後的助理說了幾句什麽,那姿態與陸早秋並無一分相像之處。陸早秋的氣場大多數時候都是內斂的,拒人於千裏之外,容不得有人多做探究,而陸懷川哪怕隻是吩咐身邊的人去倒杯酒,都自帶著讓全場關注的外壓。


  這次倒不是倒酒,陸懷川對助理說的是:“把監控視頻發給陸早秋,讓他看看他養的小明星是怎麽給人表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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