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0
Chapter 50 【《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 Joseph-Maurice Ravel】
兩人走出校門的時候,陸早秋的表情極細微地變了變,蹙起眉,望向遠處。
鍾關白也朝那個方向看,沒看出有什麽奇怪的:“怎麽啦?”
陸早秋有些疑惑朝遠處走去,鍾關白不明就裏地跟著。
走了一陣,他發現陸早秋停在他早上買雞蛋灌餅的攤前。
鍾關白:陸早秋什麽時候也開始吃雞蛋灌餅了?
陸早秋在攤前站了一會兒,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想起音樂教室裏那個吻,於是轉頭對鍾關白道:“它們聞起來像你。”
鍾關白聞言哈哈大笑,順便引誘道:“要買一個嚐嚐嗎?”
陸早秋平靜拒絕:“我嚐過更好的。”
鍾關白:這裏有人耍流氓。
但他隻這麽想了一秒,一秒後就十分高調地牽起陸早秋的手,正色道:“正是!”
陸早秋的車就停在附近。但凡鍾先生沒病沒痛沒喝酒,總是十分樂意當陸早秋的車夫,此時更是殷勤萬分,拉車門係安全帶做了全套,關門前又討了一個吻,這才老實地坐上駕駛座開車去陸家新收購的一家私立醫院。
鍾關白說:“等一下我要一起進去。”
陸早秋說:“在診室外等我。”
鍾關白伸出一根手指,撓陸早秋的手心,並堅決抗議道:“我不接受。”
陸早秋低聲說:“阿白,其實我……”他一向坦然,此時卻像有了難言之隱,“……你在外麵等我。”
“不行。”鍾關白說,“我要知道你的情況。陸早秋,我走了很多彎路才學會一樣東西,就是我沒法同時做太多事。從今往後我的所有時間都是給音樂的,還有,給你的。讓我陪你一起,無論什麽事。”
他一邊開著車,一邊自然而然地說出這番話,倒不像是宣誓與承諾,隻是在平平淡淡描述自己已經在做的事。
陸早秋終於妥協道:“好。”
他們到的時候剛好是預約的時間,護士來門口接陸早秋,說醫生已經在診室等了。
這時候,鍾關白的手機震了起來,一看是賀玉樓的號碼,不能不接。
鍾關白對護士說:“我在外麵接個電話先,我是陸先生的——”他本來想說合法配偶,可是一想,他們不僅不是合法配偶,甚至沒求婚,連未婚夫也不是,於是口不擇言道,“我是陸先生的心肝寶貝,一會兒一定要放我進診室,我要陪他。”
護士認出了鍾關白,但還是非常專業地看向陸早秋,詢問意見。
陸早秋點點頭,麵不改色地:“他是。”
護士引著陸早秋去了診室,鍾關白在外麵接電話:“賀先生?”
電話那邊響起少年的聲音:“鍾老師,是我,賀音徐。”
“咦?小賀同學,你是不是偷拿你爸手機了?”鍾關白簡單粗暴道,“我有事,你現在有一分鍾時間把事情講清楚,計時開始。”
賀音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難過,和平時不太一樣:“……這是我的號碼,隻是以前手機一直由我父親保管。抱歉,打擾鍾老師了。”
鍾關白:“五十五秒。”
賀音徐:“我還是下次再打給您吧。”
鍾關白:“四十九秒。”
賀音徐:“……”
鍾關白:“四十五秒。”
賀音徐:“鍾老師……”
鍾關白:“四十二秒。”
賀音徐:“溫先生會變成我的……繼母嗎?”
鍾關白:“……”
賀音徐:“我知道,溫先生是很好的人,但是——”
鍾關白:“你等等。我保證,小賀同學,老師並不想做你的繼母。”
賀音徐:“可是,我父親說,他以後都要和溫先生一起生活……鍾老師……在我的記憶裏,我父親幾乎沒有笑過,哪怕我琴彈得再好,他也不會很高興。我一直很想被他認可,一直努力不辜負他的期望……可是他跟溫先生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高興,有說不完的話……鍾老師,我以前以為,父親就是那樣不苟言笑的性格,可是現在我發現,不是的,他其實也會高興,隻是可能……”電話那頭的少年像是哭了,“我並不是父親喜歡的兒子……對不起,鍾老師,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這些話給您添麻煩,隻是……莫名就很相信您……”
鍾關白聽到前半部分已經覺得頭大,聽到後半部分想起來唐小離說自己招小朋友喜歡,頭更大了:“你現在在哪裏?”
賀音徐報了地址,是一家酒吧。
“現在才幾點就喝酒?”還是上午,怪不得對麵很安靜,鍾關白突然想起來就算是半夜賀音徐也不能喝酒,“再說你還沒到法定飲酒年齡吧小朋友?”
十分守法的賀音徐小朋友答道:“……我點了一杯可樂。”
鍾關白:“你聽著,我現在有事,你,原地坐著喝飲料,等我辦完事來接你。帶夠錢了嗎?如果要我來給你結賬的話,我建議你不要點超過五十塊的飲料,我現在很窮。”
賀音徐:“帶了我父親的卡。”
“那好,無酒精飲料隨便喝,不要搭理陌生人,等我去接你。”鍾關白掛了電話,去找陸早秋。
護士看到鍾關白,沒等他開口,就直接領著這位“陸先生的心肝寶貝”往診室走。快到的時候,護士低聲介紹道:“陸先生已經複查完了,現在應該在進行鼓室注射,您可以等注射完陸先生休息的時候再進去。”
“鼓室注射是什麽?”鍾關白一邊問一邊輕手輕腳地跟著護士走到診室門口,準備做一個高素質病人家屬。
“鼓室注射是一種微創的治療手段,刺破鼓膜,將藥物送入中耳腔……”
鍾關白隔著透明的窗戶看到了陸早秋,護士的解釋像某種正在被調小的背景音,漸漸地聽不到了。
陸早秋躺著,整張臉、甚至嘴唇都被醫用強光燈照得過分蒼白。醫生正將一根注射器慢慢伸入陸早秋的耳內。鍾關白看著那根金屬針頭一點一點消失在陸早秋的耳朵裏,陸早秋閉著眼,神色仍是平靜的,隻是眉心有一道極淺的皺褶。當醫生將注射器的液體全部推入他耳內時,纖長的睫毛不受控製地抖了一下,一滴眼淚忽然流了出來。
隻是一邊眼睛,隻是一滴眼淚。
鍾關白看著那一幕,感覺好像親眼看著一棵自己仰望多年的鬆樹突然死了。總覺得那棵樹很堅韌,會永遠站在高山之巔,在風雪之中開出花來,永遠不死不敗不朽。
鍾關白忽然覺得下巴有點癢,一摸發現自己手上也沾了淚。
“很……痛嗎?”鍾關白問。
可是問出口,又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刺破鼓膜,當然很痛。
護士在一旁輕聲道:“第一次比較痛,這是陸先生第二次做鼓室注射治療了,應該疼痛感比較小。”
“那他……為什麽哭了。”鍾關白吸了一下鼻子,轉過身去不讓護士看到自己的眼淚,“抱歉。”
“你可能不知道,他不像我……”鍾關白粗魯地抹了一把臉,“他就像一個……我不知道怎麽說,他就像一個神仙,像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他怎麽會哭呢?”
“應該是生理性的流淚。鼓室注射的時候,病人會感覺液體從耳朵流向鼻腔與口腔,且不能吞咽,可能對於陸先生來說,這樣的感覺比較難以忍受。”護士小心地措辭道,“而且……陸先生是病人啊。”
神仙的話,應是不會生病的。
可是陸早秋總是完美而強大,似乎永遠沒有脆弱的時候,就連失去聽力的時候,他都沒有失去控製,可能隻有剛剛發現聽不見的那幾秒不那麽冷靜,之後便開始安撫鍾關白、與陸應如溝通、開始接受聽不見的事實、接受治療、學習手語、嚐試用手指來控製小提琴的音準、像從前一樣拉小提琴……
鍾關白覺得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因為陸早秋實在太好了,他便真把陸早秋當作了神仙。
可是陸早秋不是大理石上一座完美無缺的、不知冷暖悲喜的雕塑,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人會動情、會吃醋、會失望、會生氣、會犯錯、會笑、會哭、會拿愛人沒有辦法、會遇到一隻亂跑的螃蟹不知該處理……
此時的陸早秋正按醫生的要求側臥著,讓剛送完藥的那隻耳朵處於上方。這樣側臥的姿勢讓他看起來不那麽有安全感也不那麽強大,孤零零的,像個沒有人關心的孩子。
醫生從裏麵打開診室的門,對鍾關白道:“需要側臥休息三十分鍾。”
鍾關白小聲問:“複查的情況怎麽樣?”
醫生說:“從這次的結果來看,上一次接受鼓室注射的效果不錯。如果是普通人,其實這樣的聽力已經足夠了,隻是陸先生想恢複到以前的聽力水平,除了小提琴的音域上限,他還需要聽到所有樂器的泛音。古典樂演奏家,像長笛手或者小提琴手,其實常有聽力勞損的問題。而且,隨著年齡增長,漸漸損失部分高頻聽力,也是人類的一種必然。很多時候麵對這類問題,現代醫學也非常無力。”
鍾關白沉默地點了點頭,走進診室。
他跪在床邊,抱住陸早秋,等著這三十分鍾過去。
陸早秋一直沒有睜眼,隻有在鍾關白去擦他臉上隱約的淚痕的時候睫毛微微顫了顫。
休息完,醫生來對另一隻耳朵進行注射。
鍾關白全程握著陸早秋的手,陸早秋仍舊隻是閉著眼睛靜靜地接受醫生的指令。
鍾關白近距離地看著醫生操作,看著陸早秋輕蹙的眉心,看著同剛才一樣的一滴淚水從陸早秋的睫毛根部浸出來。
當那滴淚水控製不住地流過臉頰時,陸早秋終於像是不堪忍受一般說了一句:“阿白,出去。”
“現在不能說話。”醫生收起注射器,提醒道。
鍾關白心痛得要死,但還是逼著自己做了一回壞人,趁著陸早秋不能說話,強硬地留在診室裏抱著陸早秋。
像是一種明目張膽的欺負,都可以感覺到臂彎裏的人在發抖,鍾關白想,陸早秋肯定很生氣。
一直到第二次休息結束,陸早秋都沒有睜眼看鍾關白一眼。
等醫生進來告訴陸早秋如果覺得沒有不適就可以離開的時候,陸早秋才站起來,跟醫生道謝。
醫生把情況都交代好,陸早秋便朝外麵走,可能因為鼓室注射導致的輕微眩暈,他在走下台階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
“要不再回去躺著休息一下?”鍾關白連忙把人扶住,陸早秋卻不著痕跡地把手臂抽了出來,繼續朝停車的地方走。
“陸早秋!”鍾關白從背後抱住陸早秋,委屈道,“你答應過的,讓我陪你,你不能因為這個生我的氣,你不能。”
陸早秋沒有說話,鍾關白把頭抵在陸早秋肩膀邊悶聲道:“好吧……你可以生氣,但是就氣一會兒行不行?”再長他就要受不了了,舍不得。
陸早秋其實有些站不住,如果鍾關白沒有跟他一起來,就會有司機來接他回去,因為他知道治療之後他沒有能力開車。
但是在鍾關白麵前,陸早秋永遠沒有站不住的時候,他轉過身,像平時那樣讓鍾關白把重量放在自己身上。
鍾關白仔細觀察陸早秋的神色,嚐試著攬著陸早秋的腰背,想讓人靠在自己身上,卻發現有點攬不動:“早秋……你能不能靠著我?”
陸早秋說:“為什麽。”
“因為我需要!”鍾關白抱著陸早秋,一遍一遍地說,“因為我需要,我需要……”
陸早秋慢慢將身體靠在了鍾關白身上。
但是隻是靠了一小會兒,他就站到一邊,微微彎下腰,說:“阿白,上來。”
鍾關白不敢置信道:“你……要背我?現在?”
陸早秋:“上來。”
鍾關白哪裏敢在這個時候幹這種讓陸早秋費力的事,無論如何也不肯上去。
陸早秋便直接把鍾關白抱了起來。
他走得比平時艱難許多,鍾關白連一動都不敢動,隻能不斷重複:“放我下來,陸早秋!”
陸早秋低頭看著鍾關白,說:“不行。”
鍾關白氣道:“這種時候你為什麽——”
“因為我需要。”陸早秋沉聲道。
鍾關白不說話了。
陸早秋把鍾關白抱到車邊,放下來,自己打開副駕駛的門:“你來開車。”
鍾關白坐到駕駛座上,一聲不吭地開車。
陸早秋看了一眼路,不是回家的方向,便問:“你要去哪裏?”
鍾關白繃著臉不說話,開了幾百米看到一家酒店,就把車一停,拉開副駕駛門,對陸早秋說:“下來。”
陸早秋看了鍾關白一陣,從車上下來。
鍾關白走進大堂,一臉凶神惡煞的樣子開了一間房,前台認出了他也一句多話沒有敢說。
進了房間,鍾關白把陸早秋按到床上,然後就開始脫衣服,脫得一絲不掛了便站到陸早秋麵前,宛如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赤條條地來到人間。
“陸早秋,你信不信,如果可以,我現在想把這副軀殼也脫下來。”鍾關白注視著陸早秋,眼底有淚光,“這樣你就能看見,剝掉所有東西的我,有多愛你。
“這個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堅強美好的人,有成千上萬健康的身體,甚至有成千上萬的小提琴手,但是,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陸早秋。”
鍾關白張開雙臂,好像要把自己內裏的每一個角落都打開給陸早秋看。
“陸早秋,你明白嗎,你根本不必隱藏你的其他樣子,不必隻給我看那個你認為符合我期待的所謂的永遠堅強的、冷靜自持的、強大到無所不能的‘陸早秋’——
“你就是陸早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