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4
Chapter 44 【《思鄉曲》- 陳蓉暉】
車停在劇院門口。
晚上沒有演出,劇院內一片黑暗,隻有二樓的包廂與走廊還亮著燈,是季文台要劇院的工作人員留的。
賀玉樓和溫月安還沒有出來。
幾十年過去,他們似乎有太多話可以講,又好像根本無從說起。人生已過了大半,不知現在已經老去的軀體裏,還有多少是當時的少年。
溫月安的眉目還一如當年。大約是因為他不敢變,隻敢把一生都活成賀玉樓曾要求的樣子。
賀玉樓的輪廓也仍可以找出少年時的模樣,可是從前那麽愛笑的人,現在眉宇間已帶著重重威壓,眼神深不可測,再不苟言笑。
真正坐在賀玉樓的對麵,溫月安便喊不出那聲師哥,他看著賀玉樓,從頭看到腳,不放過每一個角落,如此看了許久,才輕聲道:“你……我看看你的手。”
賀玉樓走過去,溫月安順著左手腕,一節一節地摸賀玉樓的指骨,每摸到一處傷痕他的指尖就抖一下,淚水從眼眶裏滾出來,落在賀玉樓的手背上。
“從前,沒有這般……”那些舊疤和變形,比他最後一次見時更可怖,溫月安抬起頭看著賀玉樓,“後來,你……”
一定還吃了苦,那份苦也一定更甚從前。
賀玉樓走到溫月安的輪椅後,俯下身,去摸溫月安鬢角的白發,他的動作那樣小心,像是在碰一件可能會隨時風化的文物。
確實,溫月安就像一件塵封在他記憶裏的文物,是不能輕易拿出來的。
他就那樣站在溫月安身後,一直沒有說話。
“你……在看我的頭發?”溫月安緩緩道,“不好看。記得少年騎竹馬,轉身已是白頭翁……莫要看了。”
賀玉樓看著那些白發,紅了眼眶。
“你……聽了阿白的琴,覺得如何?”溫月安微微偏過頭,去看賀玉樓的神色。
賀玉樓的眼神與手還停留在溫月安的發根,像是要一眼將溫月安的幾十春秋看盡。
“……阿白他,很像你。”賀玉樓不回答,溫月安便自己回憶起來,仍帶著淚的眼底浮起一點笑意,語氣低柔,淡若晨風,像怕驚擾一場好夢,“從小便很像……阿白小時候常惹禍,不肯練琴,長大了些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心卻是極愛琴的。我見過最有天賦的人,便是阿白……除了你。
“我初見阿白的時候,是一場慈善音樂會,別的小孩大多是正在學琴的,所以父母帶來聽獨奏,隻有阿白,是一個人偷偷進來的,沒有買票。後來我才知道,他沒有父母,住在孤兒院裏,聽說那場音樂會的收入是捐給他們孤兒院的,他才偷跑出來看……
“之後,我便開始……如你教我一般……教他彈琴,教他寫字,教他下棋……阿白有些笨,無論如何也學不會下棋,隻好作罷。
“隻愛彈琴,也是好的。
“阿白長大了,彈起琴來更像你,我便不讓他留在身邊了,看著他寄來的比賽錄像、演出照片、新作的曲譜,聽到他在電話裏講他也捐助了一些特殊教育學校、孤兒院,便也覺得很好。到底是我疏於管教,阿白走了一些彎路,也吃了許多虧,好在有早秋這個孩子,阿白也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麽,為時便尚不算晚,雖然辛苦,終究還是走回來了。
“阿白今天能彈成這樣,我可以安心,對你……對賀家,也有了交代……如此,應可放心離開了。”
溫月安說了很久很久,賀玉樓一直靜靜聽著,聽到“應可放心離開了”才說了第一句話:“你要去哪裏。”
溫月安細細看著賀玉樓的眉眼,輕聲問道:“你……願意同我說話了?”
這般站在溫月安身後的場景,賀玉樓夢見過太多次,常常是溫月安坐在樹下彈琴,桂花飄了滿頭,甜香四溢,他俯下身為溫月安拂去那些花瓣,在溫月安耳邊低聲說:“月安,我是師哥。”
可是,每次一開口夢就醒了。
醒在牛棚裏,醒在強光燈的照射裏,醒在拖拉機裏,醒在火車裏,醒在輪船的貨倉裏,醒在大洋彼岸的街頭、橋下、地下室、公寓、宅邸。
一樹桂花變作了皮帶、冷水、磚瓦、貨物、家具;花香變作了血腥味、汽油味、腐爛了的垃圾味。
隻有這一次,沒有醒。
竟不像是真的。
賀玉樓像在夢裏那樣,怕溫月安不肯認似的,自我介紹道:“月安,我是師哥。”
“我認得。”想了一輩子的人,怎麽會不認得。溫月安慢慢解開賀玉樓的袖口,將手指放到他的前臂上,兩人的皮膚都不再如少年一般光滑,相觸時仿佛可以摸到歲月流過的痕跡。
“認得,卻不喊了。”賀玉樓說。
“該喊的。兩個孩子都彈你寫的曲子,也都彈得好,還是你贏了……師哥。”最後兩個字,溫月安的聲音微微發顫,幾十年了,從前的拒絕仍讓他心有餘悸。
賀玉樓回味了許久那聲師哥,才道:“賀音徐比起鍾關白,還差很遠。”
“他還小,歲月長。已經夠好了。”溫月安想起方才,賀音徐安安靜靜地站在走廊上等著的樣子,“師哥……這孩子,教得這樣好,不知是誰與你一同教的?”
賀玉樓說:“沒有其他人。”
“那他……”溫月安想起賀音徐的相貌,那眉眼嘴唇真的都像極了賀玉樓,那就是賀家孩子的模子,一如畫裏的江南少年,“師哥……這些年,你到底是怎麽過的?”
怎麽過的……
被關押,挨打,出來以後還是放心不下溫月安,再回到賀家去找,卻怎麽都找不到,又被抓住,受刑,最終流落到境外。一個殘疾的少年在大洋彼岸的另一片土地上掙紮,待他有資本重返這片土地時,已經是很多年以後。
賀玉樓從那些歲月中挑了些不那麽艱難的對溫月安粗粗講來,溫月安聽得一葉,便可想出全貌,聽著聽著,淚濕了青衫。
他恍然道:“師哥……原來你去找過我?你可記得,賀老師下放時的信裏曾提到一個人,叫王彬。”
賀玉樓仔細想了想:“記得。”
溫月安說:“王彬北上投奔他妹妹,他是貧農出身,家庭成分好,後來,他妹妹又為他介紹了份好工作,他與賀老師還常有書信往來。那一年……賀老師不在了,他諸多去信都無人回複,便怕是賀家出了事,於是急急南下來找賀老師……等他到的時候,家裏隻剩下我一個人……他便把我一同帶到了北京。
“師哥……那後來,我常在各地開獨奏會,你為何不再來見我了?”溫月安去了太多國家和地區,別人不明白為什麽他連那樣小的城市也要去,就算沒有觀眾也要演奏……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怕萬一有一天賀玉樓想找他了,卻看不見他。
“月安……”賀玉樓歎息一聲。
他與溫月安到底不一樣,溫月安可以一輩子隻做一件事,溫月安可以負盡天下人,他賀玉樓不行。
賀玉樓心裏裝了太多東西,肩上有太多擔子。
這麽多年,他一直帶著顧嘉珮的遺書與遺誌:若有機會,要找到玉閣;若有機會,要為父親平反。
賀玉樓回到中國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杳無音信多年的賀玉閣,第二件事就是為他父親平反,起訴當年的殺人者。還有太多事未做,他不敢先去找已經名滿天下的溫月安,覺得那樣便是愧對賀家已亡人。而且當他脫下手套,看見自己的左手,便也覺得,沒有理由再去找溫月安。
賀家從前的房子已經易了主,因為土改,鄉下的老屋三十六間房全部被拆,那些積澱了數代人的書香與貴氣變成了一堆堆磚瓦與木料,村民分之,一家家便蓋成了自己的房子,那些雕花的大床、繪著魚鳥的櫃子,甚至每一把椅子、每一張臉盆、每一個實木的胡椒碾子,全都變成了他們自己的家具與財產。還留存的一點書籍孤本與古老的家譜,則被目為無用之物,全數燃盡。
時過境遷,要找一個幾十年前就失蹤的人,談何容易。
而上訴一事,則被告知時間久遠,早已過了追訴時效期限,平反可以,尋找凶手,卻並無可能。那些凶手已經成了最尋常的普通百姓,隱匿在人群中,一如既往地繁衍並教育他們的後代。
賀玉樓放棄上訴,轉而用自己積累的多年的資本資助那些對那段曆史進行研究的學者,法律不能審判的,便求諸曆史來審判。
他另一麵,則是一心尋找賀玉閣。
請了專業的人調查,走遍大半個中國,經年累月,千難萬難,終於還是找到了。
在一家醃臢的洗頭房裏。
枯瘦如柴的女人大著肚子,躺在滿是汙跡的床上,身上還壓著一個禿了頭的老男人。
老男人很快完事,把錢塞在流淌著濁液的腿間,走了。床上的女人眼神空洞地看著外麵,癡癡地張著嘴,連口水流出來了也不自知。
“有些男人就是喜歡玩孕婦,而且那女人早瘋了,價錢便宜,也虧她長了一張俏臉,要不誰願意為個瘋女人花錢。”穿著一雙漁網襪的洗頭房老大把老男人剛塞的錢拿走,放在抽屜裏,然後便坐回油膩的紅皮沙發上,豔紅的嘴唇吸了一口煙,“你別這麽看著我,顯得我逼良為娼似的。這瘋女人賺的錢根本養不活她自己,這些年要不是我給她一口飯吃,她早死了,連收屍的人都沒有。你要是想要人,現在就帶走,我一分錢也不要。”
彼時,賀玉樓已從大風大浪裏走過,再沒有任何醜惡能讓他皺一皺眉頭。他早已知道,其實並無天堂,也並無地獄,所有的,不過就是這真實的人世間。
紅塵滾滾,沒有一處幹淨,因為太幹淨的,也活不下來。
他抱起賀玉閣,走出洗頭房。
賀玉閣的口水淌到他的手臂上,他拿紙把賀玉閣下巴上的口水擦幹,賀玉閣木木地看著他,口齒不清地唱起歌來:“韶光逝,留無計,今日卻分袂……來日後會相予期,去去莫遲疑……去去莫遲疑……”
賀玉樓帶賀玉閣去做了檢查,才知道她已經一身的病,於是便將人接回美國,治療、養病、待產。
幾個月後,賀玉閣臨產。
難產,引起並發症,自身的疾病隨之加重,生了一天一夜,誕下一個男嬰便去世了。
所有人都以為這個男嬰的父親是賀玉樓,賀玉樓也默認下來,為這個孩子取名為Ince,來源於innocent,因為,一個人往往不能選擇,他隻能成為他不得不成為的人,一個人若能夠永遠天真純潔,大概就是足夠幸福的象征。這孩子的中文名則從屈原的“五音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與“路漫漫其修遠兮,徐弭節而高厲”中各取了一個字,組成發音相近的音徐二字。
賀玉樓抱著繈褓中的賀音徐,看著賀玉閣的屍體被送往太平間。
那一瞬間,他突然想到,他曾與溫月安一起跪在顧嘉珮的遺體麵前念那封遺書,這麽多年,不知溫月安有沒有找過賀玉閣。
這個念頭隻是一瞬,他便更難再去見溫月安,隻能獨自撫養這個孩子長大……
轉眼到了如今。
賀玉樓沒有將所有的細節一一說出來,他隻提了如何找到玉閣,又如何有了賀音徐,畢竟他們都已經老了,老得不適合再去提那些舊日恩怨。
他花了整整一生,把作為賀家的兒子該做的事都做了,如今老了,終於可以做一回溫月安的師哥。
“月安,今年,我把我們小時候的家買回來了。”賀玉樓蹲下來,直視著溫月安的雙眼,“不知道……你還願不願跟我回去。”
鍾關白握著陸早秋的手走進劇院。
從劇院底層看去,二層包廂的燈下有一雙剪影。
坐在輪椅上的人影緩緩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蹲著的人影的臉龐,點了一下頭。